屋内漆黑,烛火未点,门牖皆阖,昏暗中,只有门外廊檐下的灯笼映照进影绰火光。他坐在床前,许久未动。他看似在局外,实则深陷其中,要运筹帷幄,纵览全局,并非易事,他的人手眼线目前大部分都集中于京城,不过因为皇帝与易家的瓜葛,易家那边倒是一直潜伏有人手,所以易家一有动作,他就收到消息,但潜伏之人只做消息传递用,再想要做些深入调查就很难下手了,更不值得为此暴露隐藏多年的身份,他便派人去前去协助,而如今,传回的消息有限,宫中那边也还未有查明,今天皇帝着人来言警告他,那说明易老上京的消息已经宣之于众了,也说明易老一行即将抵达京城,这种时候,他这个见不得光的人,是万万不能做什么出格之事,所谓皇家颜面是一点,另有就是某些事情容不得半点闪失。不过也好,到了京城,更容易他查到那些事情。
窗户传来一声轻微响动,像是风过的动静。但他却立即从沉思中脱身出来,眼中锐利毕现,他面前已经跪有一人
“主上,有消息了”
来得可真是时候,他接过密封的信笺,手指触过火漆上的暗纹,施施然起身,点燃了床边的两盏雁足灯,火光亮起之时,屋内又只有他一人。
也不知到底是用什么药,药效奇佳,傅云霁的脚恢复的很快,只是退烧之后身体稍有些虚弱,而那一路跌跌撞撞留下不少皮外伤,无甚大碍,手心上磨出的血泡结痂脱落了。奇怪的是,那天之后,再见不到人了,无论是那个奇怪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每每有三餐准时送到,傅云霁免不得都要四处查看一番,有人在她周围,但她直觉并不是那个救她回来的奇怪的人,不知是为了看守她,还是为了什么,但与从前不同,傅云霁在走路无甚大碍之后,试着走出去,她是想找去她昏倒的那个地方,找找看遗失的包袱,那天虽然有些迷糊,但感觉距离并不很远,当然,也有试探之意。没有人阻拦她,她找了一圈,虽然没有找到那个地方,也四下观察了一遍,这附近看不见其他的屋所,庐后有一口水井。庐前只有一条看着像通往山下的小径,但是具体会通往哪里,她不知道,也不敢轻易冒险,靠在小径边的树上,看着蜿蜒小径,傅云霁轻轻合眼,又仰头看了看树冠遮掩缝隙中楼下的盈蓝天空,鸟叫声,还有树叶的草叶的沙沙声。休息片刻,傅云霁折身返回草庐。
第二日,傅云霁想找的包袱被放置在桌上,外面脏了,可里面的东西倒是完好无损,幸好这两天没下雨。傅云霁有些高兴起来,终于可以换上身干净衣服,打开装着小件金银首饰的小妆奁,有了这些东西,可以为她的独自生活解决不少烦忧,少顷,她起身走到门口,扬声说到
“请问大哥,可否相见?”
声音传出去没有回应,虚虚荡荡的消弭在林野中了,傅云霁想了想,又说
“烦请大哥转告,我想见你家主人一面”
还是没有回应,傅云霁心里没底,不过还是对着外头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这才回屋去了。
剩下的时间,都在心神不宁和枯燥的等待中度过,傅云霁一直坐在桌边,也不知那些到底有没有人听到,也不知是否有帮她传话出去,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一直到晚饭时分,门被打开了,只见那个人,提着朱漆黑纹的饭盒,缓步走进来,他身后的夕阳一直从林稍染到他脚边,熏然的橘红。傅云霁猛地站起身来,带翻了圆凳,还在地上骨碌碌的滚了一圈。那人忽然就笑了一下,已经走到桌边,放下饭盒,又自顾自的将饭菜都摆将出来。傅云霁突然想起了那时候,下人送饭看到她坐在桌边的情景,唯恐避之不及就被她祸害了。
“愣着做什么,吃饭”
他已经摆好饭菜坐下来了,又将一副碗筷放到她面前。傅云霁拿起筷子,看着他已经夹起菜开始吃了。就是面前这人,第一次有人,踏着一地夕阳,肯来跟她一起吃一顿晚饭。
偶有筷子轻碰碗碟的声音,没有言语交谈,热气腾腾的精致小菜,比她吃过的任何一餐,都要来的美味,细嚼慢咽,一定要好好品味,可是饭菜入喉,却不禁哽咽。他不是坏人,傅云霁心想,没有坏人能像他这样。心有多想,吃饭就磨蹭下来,他已经吃完停下,傅云霁还有大半碗饭没动,饱餐一顿,他单手撑住下颌,垂眼不知想些什么,似乎有几分惬意。傅云霁不再多想了,专心吃饭,很快就搁下筷子
“你这般胡吞乱咽的,能吃出什么好滋味来”
他颇不赞同的摇摇头说到,他不懂傅云霁其实已经吃到好滋味了,只是没人教过她什么进食礼节,傅云霁想起刚刚他用餐时优雅得体的举止,自己那样确实不是能吃出好滋味的样子。本该是令她羞愧的事情,但他话语中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没有那种自持高人一等的轻鄙之意。傅云霁不禁笑了起来
“很好吃,谢谢,真的”
这个奇怪的人,总是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又总是说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不是一个好惹的人,不,应该说是一个不该轻易招惹的人,可偏偏他们就这样避之不及的遇上了。恐惧忌惮都有,可至少也是感激的,至少这一句谢谢,她是真心实意的。
无用的,可笑又软弱的,如果轻易就被感情支配的话,人就会变成这样一个不齿的存在。他心中嗤笑不屑,可望着傅云霁眼中的认真与坚定,好像那种她所不屑的东西,她却毫不动摇的坚持着,这人有些奇怪,从前的生活并不顺遂,没有疼爱她的家人,受尽欺凌与冷漠,却还坚持着那种无谓的东西,真奇怪
“你想离开吗?”
他问,没有情绪,单纯问询,又像有些疑惑。再次被轻而易举的戳破心思,傅云霁微微一怔,还是坦白的点点头
“离开的话,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呢?”
夕阳逐渐退远,欲往归于沉寂,他的眉眼渡上了夜送来的冷峻,徒然居高临下
“离开京城,找一个离京城远一些的地方,或许去南边,先找个小地方住下来,过平常人过的生活”
逃离了傅家,就是她想要的自由了,找足够远的地方,能够过安稳的生活,一辈子,与傅家再无瓜葛。
“不想报仇吗,不想把你遭受过的不平让那些人也尝一尝吗,不会不甘心吗,你受苦的时候那些人却在享乐,你,不恨吗?”
字字句句,针针见血,怎么不怨,怎么不恨,一个人吞咽下的苦楚,至今不得安眠,梦中也尽是被囚禁在一方狭小天地中的岁月,可是比起这些,她已经逃出来了,她对未来的新生活无比期待,傅家如何,她不愿纠缠,她真的就想与傅家断的干干净净的,离得远远的,那些人是死是活,富贵或落魄,全是他们的生活,而她,是死是活,都与傅家没有半分关系。
“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他说这话时嗓音低沉,还带着怪异的笑,显露出某种诱惑,诱惑着傅云霁答应,只要她说一声好。她的弱小,已经被他看见了,为什么不报复,因为弱小,没有与那些人抗衡的能力,是这样的吧,那么,就借予她力量,当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时,所有之前的借口和掩藏,都会动摇吧。
“不,不必了,不必”
比起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又要延长一段痛苦的生活,就算报仇又怎么样,过去所受全然不能挽回,就算看到那些人受苦,也不能让她生活的更轻松一些。她要赶快忘记,总是惦记着要报仇的话,会一直忘不了,会一直徘徊在原先的生活中,那样根本不是她逃出那里想要的到的。不要,她要的不是这样。傅云霁大声的回绝,她握紧了拳头。
她在害怕,有仇恨,但是更为害怕,害怕得只想远远逃开。她表现出了如此多无法掩藏的情绪,刚刚突如其来的高兴,而现在,欲盖弥彰的害怕。
“看来你并不明白,你逃不掉的,外头四处搜捕你的人丝毫没有放松,就算你顺利离开京城又怎样,或许会在半路死去或者被抓住卖到不堪的地方,你身上带着的钱财,没有注意吗,金银锲刻有傅家的标识,首饰的样式应该也有记录,只要你交付流通出去,留下的线索就足以让人找到你……你逃不掉的”
如坠冰窟,傅云霁丝毫不明白外面的生活是否真如他所说的那样。而在那个家里,她听多了各种传言,她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多余的人,不被接受,也没有存在的必要,那些人到现在都还没有放弃找她,无非是被她大胆逃婚逃家的行为所触怒,只会是在责怪她丢了傅家的脸面,而这些又于她何干?她只觉得那些人为她耗不了多少耐心,等不久就会放弃,就算真逃不掉了,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除此之外,她却全然未曾想过,或许外面的生活难以为继。事到如今,她已遭逢诸多意想不到的变故,是以被他三言两语动摇,到底该如何是好,她已是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