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紧锁的门扉被打开了,不是送饭的时间,侧身躺在榻上的傅云霁怔了一下才突然意识到,她捏紧了拳头,又松开,缓缓转过头去。偏僻阴暗角落里的屋所,阴寒入骨,穿多少衣裳,盖多厚的棉被,都没有作用,从开始每日瑟瑟发抖,到现在冷心冷肺,傅云霁想,就再看一眼,看看那个人已经平安回来了,她的牵挂,就可以了断了。
确实不甚熟悉的面孔,只能突然记起他倒在雪地中苍白虚弱的模样。易源阜迎着傅云霁的目光走近,她的目光明亮着又熄灭,坦然的又隐忍,像是寒江中的一叶扁舟,落满雪的孤寂。傅云霁嗅到他身上染就的一丝淡淡的杜鹃花的气息
“杜鹃花开了吗”
易源阜脚下一顿,他刚刚从东宫过来——国丧还未结束,太子暂未登基,回宫以后仍是住在东宫,近来太子命人在东宫中新移栽了好多的杜鹃花,开出姹紫嫣红的盛景,当真春意盎然,但杜鹃花却是没有什么香气的。
“正是花期,杜鹃开的很好,你出去便可以看见了”
也不知道被软禁在这里多久了,傅云霁也不太想知道,被拘禁着,少有人来打扰,衣食清苦了一点,日出日落都是一个人,更像她从小过的那段日子了,可惜她已没有了逃离之心,蹉跎着日夜,耽溺于沉沉睡眠。四皇子也好,还是有什么其他人,又能对她怎么样呢,她唯一有的,不过只是一条连她自己都在虚度的生命,乌云密布,难以开霁。
乍然见到这个人,对她说可以出去了,但她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跟不知道所谓的“出去”,是不是另一场禁锢的开始。傅云霁丝毫得不到外面的消息,情绪被一天天的消磨下去,所谓牵挂,她已经等待得淡漠了,她痛恨过自己的无力,但她终于明白,痴嗔皆是她自己,对别人只是无用,那人也是这么想的吧,她对他已是无用,从未谈过承诺,也未说过爱恨,只是她一厢情愿,以为还有很多时间,以为都能一成不变。在无数次半梦半醒间,傅云霁模模糊糊的看着这间冷清的屋子,仿佛那日大雪,他推门出去,一去不回,傅云霁手足无措,什么都想不明白。就这样想了很多次了,她终于想明白了,那是一个放弃的姿态,他放弃她了,心中却灭不掉一点小小的奢望,如果再见一面。
易源阜掩着唇边低咳了两声,傅云霁方从榻上起身,手边落下一方丝帕,一角绣着湘妃花色,她低头看着那方丝帕,停住了动作。鲜少见到几乎是和自己一样单薄虚弱的人,易源阜心中涌现出一股不知怎么言明的情绪,这个女子救过自己,能将她从这里出去,也算一个小小的回报了——如今关于傅云霁这个人,太子已不需掩饰,即便是没有明说,易源阜也隐隐能够察觉得到,这个女子,便是那双绣鞋的主人,那时太子将她看顾的那般密不透风,严防死守的,却当真割舍得下,易源阜向太子请了这个差事,太子只是淡漠的应允,分明东宫的杜鹃花,开的那般好。哀莫大于心死,易源阜是久病不愈,命不久矣,而傅云霁这样的,郁郁寡欢,心病难医,不知哪个更可怜一点。易源阜突然意识到,这么个小小回报,对傅云霁实在无关紧要,而可能打动她的,易源阜给不了。
还会去哪呢?傅云霁根本想不出,直到她第一次,名正言顺的、堂堂正正的站在了傅府正门口,她所谓的父亲母亲,早已恭候在门口,面上带着假装亲近的讨好的笑。这是怎么了,傅云霁脑中有些混沌,她一个被厌弃的人,该是过得比最艰难的时候还不如,怎地可以这样兴师动众了,并没有什么扬眉吐气的感觉,而是满溢出不堪,她费尽心机的逃离、掩饰、躲避,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这一切都在赤裸裸的嘲笑着她,她从始至终,就没有逃离开既定的命运。她耳中嗡嗡作响,几欲站立不住,她猛地回头去看易源阜,透过他看向了皇城,看向了皇城里的人,汹涌的恨意翻滚上来,傅云霁咬牙切齿,面上带上了狰狞。只听“哇”的一声惊叫,被乳娘宝贝的抱在怀里的傅家小少爷放声大哭起来,薛氏急忙去抱过来哄,不想那小少爷胡乱的挥动着手脚,拼命的挣扎,一边朝傅云霁叫喊着
“坏人、坏人,她是坏人,叫她走、叫她走”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少爷,娇宠着长大,六七岁的男孩,还赖在乳母怀里抱来抱去,手臂挥赶着,想要赶走血缘上的亲姊。薛氏哪里舍得自己的心头肉这般委屈,睨着傅云霁的眼神十分不善。不能招惹之人,只是个煞星,要不然,那贱人和贱人的儿子怎么会死,当年胆敢逃婚落尽傅家颜面,如今也不知事如何肮脏放荡了。薛氏可不想自己的儿子也被害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赶忙吩咐奶娘将小儿子带回去,这本是失礼,傅仟也不阻拦,想来他也是顾忌薛氏所顾忌之事。
与薛氏的短浅不同,从傅仟知道傅云霁入了东宫,他便是又害怕又窃喜,傅云霁当初的逃婚也成了现下的庆幸,如今太子登基在即,若是傅云霁有了名分,傅家必要更进一步,只要傅云霁想在后宫之中站稳,母家的支持必不可少,傅云霁自然不会蠢笨得对曾经的那点小小嫌隙斤斤计较,甚至傅仟已经想好了安抚劝诫的言辞,傅家前所未有的兴盛,指日可待,可傅云霁却被突然送回来了,猝不及防,傅仟不知道太子对傅云霁是到那种程度了,但就凭太子放傅云霁在身边那么多年,也该是有一定的分量的。
没有任何正式的旨意,送傅云霁回来的也不是太子的亲侍,虽然易源阜身份不低,不过有些复杂,太子的态度也还不明朗,比起一直跟随在太子身边的,真正的亲信,易源阜必然是比不上的,易源阜跟傅云霁应该是没有什么联系才对,所以傅仟太子授意于此,傅仟是在有些捉摸不透,不免惶恐,但也按捺不住激动,几乎是被想象中的未来的荣华迷惑了双眼。他圆滑处世,该含糊其辞的时候,以及该决断的时候,万万只在一念之间,只有看清望准了,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就只一次,便势关成败了。傅仟希望这一次也能望准了,其实更应该说是他内心所强烈期盼的——傅云霁在太子心中,真的有足够分量。
“殿下,易公子已经将傅姑娘送回傅府了”
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窗外大片的杜鹃花,紫红粉白,深浅不一。比起明黄,她该是更喜欢妃色杜鹃才对,她养在东宫旧殿中的那株杜鹃终于打了花苞,露出了浅粉带白的花瓣,与那院里花台中的杜鹃相映成趣,可惜她看不到了。将她送回傅家,他并不想,她不喜欢那里,定会心中生怨,可他却不知,还应该送她去哪里,难道还要找个地方,关着她,养着她。他鲜少有难以抉择的时候,到了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做的不彻底,放弃的不彻底,那不如就让她彻底断了念头,只要怨着他,也不必急着释怀,至于其他的,都不要有了。傅仟是个狡猾之人,当初在各方周旋,暗里捏了不少事情,不过最后扳倒二皇子也算功不可没,还是那年他借着那太监之死让皇后拿下这么个好棋子,如今大局已定,傅仟不会愚蠢的还想着其他心思,傅家曾经亏欠她的,正好让傅仟好好补偿,便暂时这样,至于以后,以后……
太子这么一怔,管事也就恭恭敬敬的垂首候着不言语
“下去吧”
一瞬间疲倦翻涌上来,太子摁了摁眉心。管事欲言又止,看太子这疲于掩饰的模样,内心的难以平静可想而知。管事想要劝慰一句,甚至是,想要给太子一些不顾一切的理由,只为追寻一次,错过实在太让人遗憾了,时过境迁之后的追悔莫及,只会是毫无意义的自我折磨。
每每想来,那年掌事初入宫,他还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小太监,被分配到毓妃宫中做活,偶染重病垂危之际,是毓妃于心不忍,请了太医来为他医治,他才活了下来,自那时起,他的目光总是追寻着那个时而忧郁时而痴狂的女子,惊艳于她卓绝的才情,一花一叶皆为诗句,一风一月都是篇章,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高不可攀,又那么引得他无法移开目光,有某种情愫在酝酿,对他来说,只能够默默观望,却不能做什么来化解她的忧愁,消散她的悲伤,他想她好,但每次皇帝对她的临幸宠爱,对他来说又总是痛苦,可在这深宫之中,雷霆雨露皆依仗圣恩,这是他一个残缺之人给不了的,可就是圣恩难测,看着她抑郁成疾,又突然有孕,一切都变化的太快,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做着最苦最累的活,苟且的活在深宫的一个角落,日复一日的悔恨,悔恨自己贪生怕死,明明看见听见,毓妃虽难产,却死于皇后一句不必再救的命令,刚刚出生的双生子,康健的被皇后抱走,病弱的却被弃之不顾,婴儿嘹亮的啼哭和虚弱的低咛,相隔越远。
他在那时选择了逃跑,缄默不言,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逐渐变得冷漠阴郁,但渐渐的有许多不甘滋生,是一种难言的恐惧,沦为深宫中最低贱的一类人,一辈子都难以翻身,太让人难以接受,直到那时,那个本应早夭的婴孩长成了少年模样,透过少年,他终于再次看到了曾经鲜活的女子,明明是那么相似的脸貌,他曾远远看过众人拥簇下的太子,大概是距离太远,他看不到太子身上又毓妃的影子,可是,在少年身上,他便看到了,而少年面上露出了讥讽和厌恶,瞬间便是寒冬腊月的冰渣子水,从头淋下,何必自欺欺人,又何必故作情深,逐渐深入肺腑的自我厌弃,似乎找到了纾解的方法,还有那点难以抑制的窃喜,终得摆脱那种低贱的兴奋,于是他同意了少年的邀请。一场大火,烧了少年的寝宫,烧死了少年身边皇后埋藏多年的耳目,将重伤的少年送到了皇帝眼前,皇帝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一个未死的皇子,终于想起他的身份,将他送出了宫,少年有多狠辣,不惜重伤自己,终是一举摆脱开皇后的控制,而他,便一直潜伏在宫中,只待有朝一日,迎他归来,成为太子,成为王者。
年少时便展露的狠戾,如今更甚,不仅是对他人,但管事想告诉太子,伤痛痊愈有日,斩断情丝也不过在一念之间,可是日日累积而起的、慢慢渗透骨血的,或许终其一生也难有勇气承认的过错,不堪的悔恨,弥漫进漫长的岁月中,酿成心口沉甸甸的哽咽。直到那时,或许才会意识到曾经错过的究竟是什么。或许是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