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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夏天,一整个夏天。
我总是在大街上不停地走,四周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种风的形状来,炎热的夏天的风,模糊而飘忽,车流与人群,灰色的天空与大樟树,只有我是实的个体,我扎两条乱糟糟的辫子,穿了那条学校发的那条洗的发了黄的白裙子,背后背了在学校上学时用的那种大红书包。
我似乎撞了那个卖玉兰花的小贩,我似乎经常撞他,可是,他不是风么?炎热的夏天的风吧?
我讨厌玉兰花,五毛钱一朵的玉兰花;我讨厌我背包上的大红色,喜地欢天的大红色;我讨厌旁人一张张过分认真的脸。我讨厌的东西如此的多,多过了整个夏天的长度。
我回家。
母亲尖哑的哭喊声便一下子刺痛了我的耳膜,然而,那只是干嚎而已,没有泪,没有心伤却要哭得这样凄厉,简直是天人交战。
我的父亲在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死了。
我不悲伤,一点也不,真的,我估计母亲也是,他在我五岁的时候不知去向,留下母亲和我在宋家这个大院子里在众人的白眼下苦苦地撑着,半年前他却突然回来了,突然想起了他在这个院子里还留下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像突然想起了寄放在某处的家具一样,现在他发现他需要她们了,便将她们又取了回来。
仍然是宋家那墙壁上石灰剥落的大院子里,只是又多了个可以对我们翻白脸的人,心里不顺时,醉酒发疯时,便拳脚相加。后来才知道在外面的十多年里,他也曾风光一时,后来由于经营不善公司垮了,情人跑了,他才回来。
这样的人母亲怎么会为他伤心,她只是做给院里那些老太太,姨娘,姑婆看而已,多年的寄人篱下已让她学会了谨小慎微,她生怕那些正宗的宋家人将她从唯一可栖身的地方给赶出来。
这样气势汹汹的悲伤,竟真的让那些人不敢上前来。
我是这个夏天远还没有到来的时候退的学,高二,没别的原因,只是厌倦了而已,厌倦了那些别人强加于你的春光灿烂,阳光明媚的日子,况且事实远非如此。
那时我那个半路杀出来的父亲还没有死,才刚回来,他拿起母亲平时用的搓衣板便向我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痛晕过去。
母亲扑过去阻止他,他一脚踹了过去。
我还是退了学,即使他的脚很有可能又会踹过来,只有我爱的人才能伤害得了我,我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即使他怎样打我我都不会让自己感到受伤害。
可是母亲却仍然能在第二天的早晨用那个搓衣板洗他那条踹她时弄脏了的裤子,在他死后的一个月里都不带感情地夜夜干嚎。
她根本就不爱他,却要别人看见她对他的爱,我看不起她。
我要我的人生不一样,我要有不羁的生活,我要有辉煌的爱情。
我将包扔在床上,便去洗碗。
母亲走来,说,我来吧。
我站起身,仍站在那里。
她说,你去院子里把衣服收回来吧。
哦。
每次都是这样,我觉得她是知道我对她的不齿的,她竟是怕我的。
我将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便步了出去。
据说宋家大院里的人在清朝那一段还是一个大户人家,后来日渐落没,宋家大院也有近半数的房屋流入了外姓人家,而宋家其他稍有点钱的少爷,姨娘们也不愿居在这破旧房子里,于是,剩下的半数房子,也都大多租了出去,或干脆卖了,真正住在这里的宋家人除了我和母亲,还有一户,按辈分我应该叫表叔什么的,他们一家六口,夫妻两外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外加一个爷爷,最小的女孩的年龄大我四五岁。
衣服晾在院中央的绳子上,一条条密密地晾满了各色衣裙,满是阳光的味道。
起风处,一片片落叶便席卷而来。
一个松垮的纸团吹滚到我面前。
我捡起摊开来,一个女人的画像呈现在我面前,是一张侧相,朴素而清逸的衣着,沉静无华的气韵,只是五官依旧模糊。
我将它的褶皱轻轻抚平贴在床边的墙壁上,第十七,第十八,第十九,这已经是第二十张了。
我经常在院子里找到这些画像,听说院里住了一个男人,他老婆死了快五年了,他每天都在画她,这就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真情了吧,我喜欢它,即使我不相信。
这样我可以每天晚上,在漆黑的床上,靠在墙壁上某张像中人的胸前,偷偷聆听那个幸运的女人心中的狂喜。
我休学快一年了,这之间我找了很多份工作,背着个曾背了几年课本的书包,在这个正迅猛发展的小城穿过,一星期前,不知为什么我把那份唯一的工作又弄丢了,所以今天我又要出去继续我已持续了七天的找工作的旅程。
我不关心工资的多少,只要饿不死我,我无所谓,其实要真能饿死我,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我只是不能在人太多的地方,只要在人多的地方待得过长,我就会有一种要崩溃的感觉。
一洗漱完,我背了包准备出ィ盖渍谙旅嫣酰担瘸粤嗣嫣踉僮甙桑?
我摇头。
她不说话地望着我,我站着,等着她说。
许是浓烟呛住了她,她剧烈地咳起来,将本来就红肿的眼睛在衣袖上使劲地搓着。
许久说,与其在外面瞎找,不如就在院里干吧,听说那边老陈似乎要找个帮手给刷广告。
我心一动,我想起床边那一张张画像,陈叔就是那个画画像的人。
母亲带我去找陈叔,他似乎不在,客厅里横七竖八地立了些类似于广告的牌子、横幅。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正卖力地搅和颜料。
见我进来,他有点意外地叫了声我的名字。
见我毫无反应,他说道,不记得我了吗?马唯,六中的,在你身后坐了两年的,如果不是你退了学,这后面一年也应该是坐你后面的。
事实上,在学校的那几年我的确是没认识几个人,即使认识现在也认不出来了,我忘性大,接受东西的能力也很弱,况且社会的确是个好的过滤器,它可以一下子就将你不在意不喜欢不想记住的东西给滤过去,留下一个空空的胃,然后再去用无限的欲望与孤独去填满它。
母亲却比我更是热络地说,是小马呀,我们笑眉也要在这干呢,那你们不仅是同学还是同事了呀,日后你可要照顾我们笑眉一点呀。
简直一副老鸨子神情。
起初我很是怀疑母亲的自信满满,后来看到陈叔是真的一点都没有犹豫地收了我。
后来也知道了陈叔的绘画才华也只是属于孤芳自赏型的,一个有着狂热的绘画热情的人带着自己的青春和理想流浪了很多地方,然后遇到了一个狂热的喜欢有绘画的热情的男人的女人,然后两人结婚,然后郁郁不得志,然后回来,然后女人死去,再然后小城发展,广告流行,陈叔就由一个清贫的艺人变成了一个较具经济价值的刷广告的机械的工人。
陈叔设计出样品来,我和马唯则照着陈叔画的轮廓往里填色,操作简单,没什么技术难度。
偶尔我也看见陈叔画其它的东西,那也是外城的画商下的定单,一些古代的现代的美女图,不是我曾看到的那种,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机器,以他的那些机械浮夸的颜色为筹码,诉说着这样那样的商业信息,没有了灵性,一点都不符合这些年来我对陈叔的幻想。
闲时,他也喝酒,却不过度。
母亲认识他也是因为他常去她的杂货店买酒的缘故。
我看我那已耐不住寂寞的母亲明显地已为他失了魂。
马唯也不是爱说话的人。
这样不大的一间屋子,有三个人,却很少有话,都很认真的样子。
母亲送东西过来,有时是熬的各种各样的热汤,有时是水果冷饮之类的,每次来都是很热络的样子,似乎在跟每个人都聊着热心热肺的话,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答腔的。
来的次数多了,我说,你的铺子还要人看吧?你以后就别来了。
母亲脸上热络的笑僵在那里。
马唯阴阳怪气地说,宋笑眉,以前班上的人就说你这人特有个性,现在才知道你不只是对同学苦大仇深。
我继续我的事头也没有抬。
他又说,是别人都太疼你了的缘故吧?
我说,不,是我自己疼出来的,因为别人根本就不会疼的。
我根本就没有她是来看我的感觉,做了她这么多年的女儿,我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念想来,她或许是还有点在意我的,但那也是因为我使她受了苦的缘故,她一直都觉得若不是因为我她早就离开了宋家大院这座活地狱了。
母亲收起汤,提了袋子,恶狠狠地样子说,这么想我走,那我就别太不识趣了,否则又被别人说我疼错女儿了。
一直都在里头刷广告的陈叔竟一错手在画上的花朵上划了一个大大的长条,丑丑地横在中央。
陈叔一挥手将它整个砸在地上。
我和马唯深吸口气,这可是我们弄了近两天的东西,一下子便整个地裂成了两半。
而母亲却反常地很是镇定的样子,她说,你们陈叔肯定是累了,是吧,老陈?
我们都看着他。
陈叔揉揉眉心说,你们都回去吧,今天就不用干了。
出了大门,马唯问我,今天下午打算干嘛?
我答道,睡觉。
马唯拦住我,怎么了你?生气了?
我笑,生气?你怎么会想到用这个词?你以为我是你周围那些小姑娘,骂一句就生气不已,哄一下就笑逐颜开?
那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女生?
这不是我觉得不觉得的问题,我的觉得决定不了什么。
马唯问,那是谁的问题?
我转身怒瞪他,那你想干什么?你问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是想证明自己是万能的救世主?解救一切苦难的观世音?
马唯:好,那你说什么才是有意义的问题?
我克制不住自己,有意义?你竟然在这个时候跟我讨论意义这个问题?你知不知道我的亲生母亲现在正在里面勾引一个我叫他叔叔的男人?
马唯不可思义地,宋笑眉,你怎么将每个人都想的这么龌龊?她可是你的亲生母亲,而且是在替你帮你的老板收拾残局,你怎么可能产生出这样可怕的想法?
我叫,你不要跟我说什么收拾残局这种话,要不要现在就进去看看?看看那两个人现在在干些什么?
一下子,我的泪掉下来,身子筛糠样地抖起来。
马唯过来扶住我,宋笑眉,你怎么了?
我抓住他衣服,恳求地,不要,我不要去看,是我错想了,对,是我错了,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离开。
母亲没再来这了,少了她那虚张声势的热闹,工作室比以前更显安静,陈叔接了几个服装店的广告牌的设计,时间很紧,两天来我们都在紧赶。
马唯这几天见我都用好奇怪的目光,想跟我说话却又无言的样子。
陈叔让我将架子上的颜料拿下来,我去搬凳子,马唯过来说,我来吧。
我没理他,站在凳子上。
突觉头晕目眩,直冒虚汗,腹部一阵阵抽痛。
我摇晃着从凳子上下来,感觉有液体从下体那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样直泻下来,大腿两侧黏乎乎的,我一下子夹紧双腿,慢步向厕所移去,到了门口,我实在走不动了,倚在门边上。
马唯过来,看着我。
我把头侧向一边。
他蹲下身来,说,你看你的脸都白了,要去哪里我背你。
我摇头。
他说,别摇头了,为什么认识你以来你都一直在摇头,你什么时候才会对人点一下头呢?
我的肚子实在是疼,我惨白着脸瞪他,说,我现在去投胎你也背?
他肯定看见了我渐渐红了大片的白色裙子,怪异地将头歪向一边,说,就是投胎我也要背你。
他背我,就算看不见,我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东西已经顺着腿流到了他背上。
我的泪涌出来。
到了家,他放下我,说,你,你身体不舒服就要吃药。
我下来时,左手迅速地向他的手臂划去。
他痛呼了声。
进了家才发现四个指甲上都挂了血丝,刚才那一划的确是够厉害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狠劲,明明是全身无力的。
一进去,便见母亲正跟几个妇人打麻将打得热火朝天。
我坚持将脏衣服换下,洗干净,再睡。
那厢母亲在喊,哎,我那还有几件衣服没洗呢,还有,那边还有昨天换下来的被子。
我又打来清水,将被子打开,一股怪气味扑面而来。
那边,几个人在不甚羡慕地说,你家丫头可真能干呀。
母亲虚应着,她呀,也就这方面听我一下。
有人说,话不是这么说,现在的丫头骗子能给你做点事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你还能指望她们怎么?
母亲看了下这边,说,我也不敢指望她什么。
双手被水浸得发皱了,天也黑了,奇怪,竟然都不会痛了。
陆续有家人来叫,渐渐人才走光,母亲叫,下次有空再来呀。
母亲收拾好麻将,说,今天很晚了,还洗不完的话,明天再洗吧。
我低着头,一会儿,整个人栽到地下去。
模糊地听到母亲在喊,笑眉,笑眉。
醒来,我已躺在了床上。
依稀听到外面有响动,似乎是陈叔来了。
只听母亲隔了门,慌张地对外面喊,你等一下。
然后,急急跑进了卧室,出来时,已经换了身衣服,身上喷了那瓶很久没用已经过期了的少女香水。
陈叔问我的病怎么样了。
母亲说,她正在睡觉,没什么事。
陈叔说,那样还好,我来是告诉你一下,笑眉身子不舒服,这几天就不用去了,让她休息一下吧,那孩子也够累的,也没个可以说话的人。
接下来就听不真切了,然而不管怎么样,母亲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她会不甚凄楚地说,是呀,累的岂止是孩子?或者,绝艳地问着,那你呢,你累么?
可是,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在这简陋的四壁之内,在几年都没用了的变质香水之下向着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活力充沛地卖弄着自己那已经发了霉的风骚。
陈叔走了,母亲进来,双颊酡红,兴致高地说,刚才你陈叔叔来看你了,你在睡觉。
我靠在墙上,说,我知道。
她哦了声后,准备出去,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说,你觉得你陈叔怎么样?
我用无辜的样子看着她,说,你知道我背后靠着的是什么吗?
母亲脸色大变,像个输得一败涂地的人,丢盔弃甲地离开。
我不想的,却是忍不住。
马唯来。
母亲倚着门笑,小马对我们家笑眉就是好,这么晚了还跑来看她。
马唯不知所措地,阿,阿姨,我和宋笑眉以前是同班同学。
还算同事嘛,这个阿姨知道。
母亲很是亲切地笑,静看他的皇然。
我故意看着墙上的画像,既然是短兵相接,那我也只能保持战斗的姿态。
终于,母亲过来,将我放在外面的双手狠狠地捉住,以下应该是咬牙切齿了,却又轻轻地笑着将我的手都放进被子,担忧的口气说,你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明知道自己来月经嘛,又老是病恹恹地,也不知道照顾自己,还有呀,那些衣服床单什么时候不能洗,非要现在?臭了吗?脏了吗?我不会洗呀!别人也来月经,就你那么多事。
我的手狠狠地撕去,墙上的一大张画像被撕开大半,吊在上面。
她是故意的,可是她怎么能,她怎么能千方百计地向他人展示她女儿的尴尬,甚至不顾自己的寒碜,就连以后再没机会见着的陌生人都不肯放过。
她满意地看了眼吊下来的那半张像上的那女人的侧脸,得胜的姿态离开。
马唯重重地咳了声。
我不愿见他的脸,盯着那悬吊的侧相,说,你都看见了。
马唯不出声。
我用长长的指甲狠狠地刮着那些像,却笑,一边说,我的家,我的母亲,我的生活。
我的家,我的母亲,我的生活。
转过身来,马唯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墙上却满是划痕,密密地,像极了人心上伤痕的样子,中间重重地裂开一大片吊下来。
我问陈叔,你说家到底代表什么?
陈叔反问我,你觉得呢?
我说,温暖,快乐,不寒冷,不受伤。
陈叔说,笑眉,不管怎么样你母亲都是很不容易的,有一天你会知道她是所有家庭里最了不起的女人。
那你的妻子呢?我是说,你一直在画的那个。
陈叔无言。
我打量他充满回忆的脸,这是一个饱受岁月打磨的男人,正以他的沉默,他的回忆,他的忧伤,告诉一个18岁的女孩什么叫家,原本我对深沉的人很是戒备的,然而,他让我看见了那些画像,看见了画中人无边的风韵及总是不能齐全的五官,看见了她死后仍被人牢记的幸运。
早晨,我提着几袋垃圾要扔出去。
有人叫住我,是个女孩,留着长长的头发,笑起来斯文秀气的样子。
女孩说,笑眉,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飞燕姐呀,小时候你最爱粘着我让我陪你过家家酒了。
我淡淡地说,哦,是吗?
她就是院里住着的另一户宋姓人家的女儿。
她说,扔垃圾吗?我顺路,帮你扔吧!
宋飞燕是市里某公司的接线员,两个哥哥都没有结婚,因为没有房子,家里很是局促窘迫的样子。
她喜欢看书,喜欢种花,喜欢平和阳光地生活,看起来似乎很写意,然而在宋家院子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有生花妙笔也写不出什么美丽人生的吧?
飞燕姐陆续地介绍她的一些朋友同事给我,努力地将阳光明媚的生活塞给我,吃力地将万事归类,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应该高兴的,什么是应该惊喜的,我才知道有一种生活是四方形的,在里面有花草树木,有春光明媚,有分明的爱恨,有不尽的感激。
当飞燕姐犹犹疑疑期期艾艾地将周迎风介绍给我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我这个被遗忘了很久的表妹突地一下就在表姐四方形的生活中出现了,而那个宋迎风与飞燕姐是高中同学,飞燕姐在的公司是他亲戚的,而他就是那个部门的经理。
那天有很多人,属于同事间的聚会,有人提议跳舞,周迎风过来拉我去跳,他的同事们都暧昧地笑。
我不敢细看他的脸,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大胆的男子,只记得自己在不停地踩他的脚,他的同事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他却能一点痛的表示都没有。
然后有人向他敬酒,戏说他是所有男性公民的楷模。
而我的心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动起来,然后转身,分明看见了飞燕姐受伤的脸。
飞燕姐让我去市新华书店,说周迎风在那儿等她的,可她去不了了。
我说,去不了了?
对,去不了了。
我去时周迎风正在书店里翻看一本书,我叫他,他嘘着让我别出声。
他看书很认真的样子,两道剑眉不时地拧着,却会一下子又眉目疏朗开来,是个爱书爱笑爱张扬的人,飞燕姐在的话肯定比我更合适。
他买了两本书,说要送给我。
我摇头说,我不爱看书的。
他笑,我只是送给你,又没说一定要你看。
我说,那为什么还要送?
他说,因为我喜欢呀!
我盯着他说,我知道飞燕姐之所以接近我是因为你,只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因为我喜欢呀,我喜欢你才会叫我的老同学帮忙的嘛。
我将书扔给他,可是,我不喜欢。
飞燕姐一直不问我见了周迎风后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她想问的,却又能自若地控制自己。
我打算将剩下的一整个下午都发在飞燕姐那里,我等着她问。
我趴在窗子上,外面栽种了一排月季,已经开出了大红的花来。
我扯下窗边的那一大朵,说,飞燕姐,送给你。
飞燕姐接过去。
我说,这花明明是你的,可是你却要等着别人来送给你,你说,万一别人不送要跟你抢呢?
她说,不对,它不是属于我的,也不属于其他人的,它只属于它自己喜欢的。
我说,那喜欢它的呢?
她没说话,我问,飞燕姐你喜欢月季的吧?
飞燕姐点头,问我,那你呢?
我说,喜欢,因为它像玫瑰,我最喜欢的花就是玫瑰了,是太俗了对吗?飞燕姐最喜欢的花呢?不会就是月季的吧?只是恰巧它长在了这里才喜欢的吧?
飞燕姐笑,小丫头,我不会玩什么文字游戏,但我最欣赏的花确是百合,不是月季。
我说,相对于百合来说,玫瑰更显粗俗了。
她说,不,我倒觉得最不俗的才是玫瑰,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故弄玄虚,而百合一出场就用了高洁傲然的各种面纱遮掩,有沽名钓誉之闲,玫瑰却不需要,它是最美的,它也知道自己是最美的,才不弄些乱七八糟的。
我说,我俗故我在?
我指了指她手上的月季问,那它呢?
飞燕姐怔怔地将月季夹在了书里,失魂落魄地说,所以在玫瑰与百合之间,月季注定是要尴尬的了,即少了玫瑰那香艳的姿态又缺了百合四处卖弄的风情。
我说,飞燕姐是把自己比作月季了吧?可是在我看来飞燕姐才是玫瑰,只是旁人都错把玫瑰比月季了而已。
周迎风频繁地约我。
我本来不想去的,可是陈叔那里没活,马唯似乎真的被吓住了似地不再主动找我说话,家里更是待不下去。
就这样每次都有各样的理由,每次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周迎风在城里四处晃荡,或者我原本就打算去的,我只是在替自己的“原本”找理由而已,谁知道呢?我怎么可能整天面对着那样的生活而不去给自己找一点幻想呢?
周迎风真的是快乐的人,家里有钱,父母疼爱,工作理想。他也一点都不想掩饰他的快乐,他叫我苦瓜,说我整天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想苦瓜的作用就在于不仅苦自己还能苦别人,而他之所以找我就是看中了我的苦瓜相来调剂一下他蜜样的生活的吧!
母亲请陈叔吃饭,乞怜的样子。
陈叔点头,母亲雀跃地张罗起来。
我拿了包说,我走了。
陈叔奇怪地,笑眉,怎么了?还没吃饭呢,难道你不欢迎陈叔在这儿吃饭?
我说,不是,我今天有事,本来就不打算吃饭的了。
母亲在那边说,吃了再走吧?
我说,这是你的真心话?不会吧?
陈叔摇头,笑眉,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母亲说话?
我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是怎么跟我说话的,都是一个一个地教出来的,不过现在知道还不算晚,只要你还没娶她,对了,你不会真的打算娶她了吧?
母亲一巴掌打过来,手上的碗碎了一地,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捂着红肿的脸去见周迎风,他说,苦瓜怎么一下子变成冬瓜了,还是红色的冬瓜?
我闪过他伸过来的手,说,是我妈不让我来见你打的,怎么了?
他皱眉,我发现最能左右他的面部表情的就属他那两道眉毛了。
他说,看来不仅你这个小苦瓜的教养有待加强,你妈也需要改造一下了。
我说,说对了,不仅我没教养,我的母亲也没教养,我的亲戚,邻居,姑妈,姨婆都是最没教养的人,像你这种高贵大少爷还是早闪开为妙。
说罢转身欲走。
周迎风果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暗笑,是他自己选择的,那飞燕姐就不能怪我用她的幸福做工具了,我实在不能再在那待下去了,况且我只是用他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我会把他还给她的。
转过身来,却是满脸恼怒地瞪他,你还想怎么样?
他是很认真的样子,说,宋笑眉,我不管你怎么想,我告诉你我是认真的。
他说,我以前属于那种社会上真正意义上的闲人,经常呼朋唤友地在大街上的任何地方找乐子,然后有一天我被你这个丫头骗子给撞了,可你竟好死不活地一点表示都没有,还自若地保持着那种目中无人的姿态,简直就是不知道自己要有大麻烦了,我的一个哥们要教训教训你,可你竟一转弯一下子没了踪影。
后来就经常在街上看到你,你不知道你那时有多可笑,那样子,大红的书包,发黄的裙子,还呆傻痴笨的样子,我每天看到你都想笑得要死,后来不笑了,我就知道是我该认真的时候了。
我不停地摇头,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的家,不知道我的生活,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判定了自己的感情?
周迎风抱住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知道你的家,知道你的生活,也知道你,听着,我已经在公司给你留了工作,就等着你去报到了,从今天起,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我想我是被感动了的,甚至于是被震撼了,我想用真心看看他也看看自己,可是我的心竟也是假的,眼前纷扰的竟是那面墙上的画像,上面那被撕碎的半张在母亲的眼下一直地吊下来。
最近那批货收到钱了,陈叔要留我和马唯吃饭。
他买了些菜回来,打算亲自下厨。
马唯积极响应,我才记起最近都没有跟马唯说过话了,飞燕姐,周迎风的出现让我不能不暂时地忘了他。
马唯择菜,我也去帮忙。
饭菜上桌,陈叔很是开怀地一直催我们吃菜,马唯也陪陈叔喝了几盅。
我在一边看他们两猜拳,热烈地讨论一些政治问题。
我记得这是几个月来我们三人在一起最开心的一次。
陈叔醉了,嚷着要我看他的作品,说,我知道,笑眉你这丫头一直都看不起陈叔,觉得陈叔不配称为一个艺术家,你认为我只会刷那些垃圾,可是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我以前可是个对艺术很有想法的人,就像你对自己的未来很有想法一样。
我们拦不了他,他奔进内室,撞在里面的那个从不让我们碰的大柜子上,蹲下去,霍地一下,大柜子里的东西都倾倒了出来,很多很多的画,仕女,花卉,山水,建筑,素描,图画,水彩,水粉,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画。
陈叔胡乱地抓起一把,逼近我说,你看,陈叔还能弄这些东西呢,现在你还瞧不瞧得起陈叔,恩?
我被吓住了,陈叔将我逼在墙角,将手上的画在我眼前不停地抖着。
见我紧低着头,陈叔的眼大睁着,说,还不行?还不行,怎么办,没关系,这里还有。
他转过身去,又去抓了一大把,似不满意,扔掉,又将那些还在柜子里的都拨开来,找着,嘴里不停地念着,不行,不行,不行。
马唯说,宋笑眉,陈叔醉了,你还不快过来。
我想走,却动不了,我只能大睁着眼看他将自己一生的心血都践踏着,撕毁着,否定着。
马唯过来拉我出去,快出门口时,我掉过头来,看见陈叔将手中的东西都向空中抛去,然后,一张张,在陈叔眼前飘洒起来,在我眼前飘洒起来。
我们一起蹲在阳台的墙角,看外面的月亮。
马唯指着月亮说,你知道那上面有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也就嫦蛾月宫之类的吧,我没什么想象力的。
马唯笑,说,有人告诉我那上面其实是有一个岛的,岛上的王国里的公主爱上了一个穷小子,要嫁给他。
可是国王不准,请了个巫师,将穷小子关进了另一维的空间里,而要进那一维空间就必须经过一扇门,而门的钥匙已经被巫师毁了。
公主痛苦万分,日夜趴在那门上痛哭不已,后来公主的眼睛哭出了血,流在门上,成了一把钥匙的形状,公主就瞎了,然后,为了惩罚她,国王将公主随便嫁给了一个看林人,一直到公主80岁寿终正寝,与看林人都是儿孙满堂了,她还是不肯接受看林人,她的身体最终化成了一把钥匙飞到了那扇门那里,插进锁孔,然后,80岁的看林老人与那门一起消失了,而那把钥匙最终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原来公主被骗了,巫师起先也并没有将穷小子关进什么另一维空间,而是把他变成了那扇门,后来,公主瞎了以后,岛上的人民都来为公主请命,而国王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做错了,所以,他将公主嫁给穷小子,但要求穷小子不要告诉公主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只能以看林人的身份出现,并且给了他们一座林子让两人像当初他们所描绘的那样安静地生活,60年,最终却是两人都含恨地离开了。
我看他,你想说明什么?
他不出声,缓缓才说,别总想着远方了,前面不一定就会跟现在不一样。
他竟是知道的,可是他何时见到过周迎风?
我有些恼怒地说,再怎么样都会比现在好。
然后起身欲离开,今天的人都好怪,开始的时候我就不应该留下来的。
身后马唯说,宋笑眉,你知道吗,高中的时候我坐在你后面整天都是提心吊胆的,一直到你退了学我才算松了口气。
我顿了顿身。
马唯深吸口气抬眼望天,说,因为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喜欢上你了,可是转了个圈子,在陈叔这还是让我给碰着了。
听罢,我飞快地从陈叔的房子往外走,仓皇不已,因为我感到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地难过起来。
我盘腿坐在床上对着墙上的画。
母亲进来,见我又在看那些东西,转身就走。
我说,以前有男人喜欢你吗?除了我那死去的老爸。
她呆楞了会儿,摇了摇头。
我说,应该有吧,你长得也不算太差。
她说,那就要问那被你贴在墙上像神灵般供着的女人了。我偏头看她,你喜欢陈叔的吧,那你感觉自己到底有多喜欢他?是不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在你身边出现的适合你喜欢的男人你才喜欢他的?
她没说话,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上面竟现出落寞的样子。
我到飞燕姐那儿,告诉她周迎风让我去他们公司上班。
飞燕姐看书,头都不抬起来,只哦了声。
我说,我普通话说得不好。
她说,没关系,慢慢就会好的。
我说,我不喜欢说话的。
她说,那只是工作,不需要思想的。
我一把拿过她的书,逼她抬眼,说,你真的希望我去?
她笑笑,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然而我知道她一定是很在乎的了,否则不会连一点的喜怒都不敢露出来。
我也知道无论怎样周迎风与宋飞燕才是一起的,飞燕姐稳坐了她的钓鱼台,却不能不允许我在这样的院子里的挣扎的。
我说,其实月季才是最狡猾的,一副宽广平和的样子,最终却撇下了玫瑰百合早早地种进了千家万家。
飞燕姐愣地说,什么?
我将书扔给她,说,其实,事情很简单,你和我都是一路货色,只是,是我错把飞燕姐这朵月季比作玫瑰了。
她不说话,我又说,还好,这样的话我也就不用觉得对不起谁了,接下来就是我自己了。
我告诉周迎风既然是把我当未来老婆养的,就不要再安排什么工作了,我要直接去上大学。
我从来都没被人这样地喜欢过,这个喜欢我的人总该帮我改变一些什么。
周迎风答应我考虑一下。
我打开家门,听到母亲的卧室有说话声。
母亲说,笑眉问我,这辈子有没有男人喜欢过我。
母亲又说,我这一生就只有两个男人,一个将我当了猪狗在后面给他守着一个破败的家,我也就任命地看着,我很清楚我这里也就是他人生的底线了,他回来的时候也就是他彻底地垮了的时候,那时他也不会是一个男人了,然后是你,至今我认识你快一年了,她也死了五年了,你还是想着她,日日夜夜画着她,我的女儿竟也将她贴在床头早早晚晚让我不能不看着她,这些还不够?你到底要我怎样?难道也要我像笑眉那样将那个女人贴在床头日夜膜拜吗?
母亲已拖了哭腔,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的哭都是大声嚎啕的那种,现在才明白真正的伤痛从来都是隐忍的。
我是踉跄着跑到周迎风那里的,从来没想过母亲的人生,没想过是因为不愿去想,其实早就知道我是承受不起这样的故事的,连听到都不行,我还要打造我的美丽人生的呀,怎么可以。
我去他的公司,他正在开会。
我不管,有什么事情,有什么事情比我此刻的伤痛更加重要。
一个女的拦住我,我叫,你把周迎风给我叫来,你问问他,问问他见不见我,你去问呀。
她吓住,说,那你等一下。
几分钟后,她从办公室出来,有礼地,说,对不起,宋小姐,周经理说他还有重要事情,让你先回去。
眼里分明满是嘲弄。
他有重要事情,他自己的重要事情,我早该清楚的。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抱着自己。
不远处,飞燕姐从一个办公室走出,她看见了我。
那个要拦我的女人看见飞燕姐,走过去,隐约听到她们在说我什么。
我的脸一下子惨白,飞奔出去。
好像听到飞燕姐在后面叫我,她是要看笑话的吧?
一整天,我在街上不停地走,看起来一定像极了丧家之犬。可是,谁又能说我不是呢?
原来,原来一失去周迎风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其实一直都什么都不曾是过,只是有了周迎风,才有了梦而已。
周迎风叫醒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头晕沉不已,原来转了一天,我还是转到了他的住处,竟在他房门前蹲了一晚上。
他一把拽起我,阴沉着脸,打开房门,将我扔进屋。
我踉跄了几步,斜倚着沙发才站稳。
周迎风似乎在压抑着自己的怒气说,你,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天一夜?
我说,怎么可能!你都不理我了的!
他说,我什么时候说不理你了?那时我在开一个很重要的会,我不是让你先回去的吗?当飞燕告诉我你的神色不对时,我马上就来找你了!可是!该死的是我什么地方都找了就是没想到你会到这儿来!
我却笑,自己都感觉自己神志不清了,说,你找我干嘛?
他瞪大眼看着我,手都举起来了,接下来应该是打我了,却是落在我额头上,一会儿,皱眉说,笑眉,你病了。
我摇头,你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吧,我没病。
他说,你看你的额头都跟火烧一样的了,你一晚上都蹲在这儿吗?肯定是冻着了。
我摇头,一直地摇,说,你还是不回答我的问题,你是真的不喜欢我了。
他没出声,一把抱起我,要往外走。
我挣着要下来,不停地打他的背。
到门口时,双手抓住门,任他怎么拖我都不放手,说,你放我下来,听到没有,你放我下来。
他叹气,放我下来。
我说,好了,既然你已经那么讨厌我了,我也不缠着你了,但我自己会走的。
他说,你?唉,罢了。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我说,你还喜欢我吗?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
他说,我爱你,一直都是,以后也是,没问题了吧?
我说,好,那你亲我,你还没亲过我呢。
他笑,说,我以前不碰你是因为我觉得时机还没到,你还太小了。
我走近他,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下,说,那现在时机到了吗?
周迎风一把抓住我不自觉地往后闪的身子,欺近我的脸,说,那你先把眼睛闭上。
我听从地闭上眼,他深深地吻住我,我透不过气来。
他放开我一下,笑,说,如你所愿。
是的,如我所愿,我深吸口气,去覆住他的。
我褪去衣服,他一下子惊觉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冷得瑟瑟发抖,然而怎么能现在才胆怯。
他的脸又阴沉下来,说,穿好衣服,我带你去医院,你不能再受凉了。
我还是不出声,看着他,突然想起母亲在陈叔面前的样子,原来,无论怎样都是乞怜的。
他已经在给我拣地上的衣服了,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它,穿上,说,不用了,我自己会去看医生的。
说完我摇晃着身子往外走,在这之前是难过,现在是真的被伤到了,感觉眼里已经蓄满了泪,一不小心就会奔出来了,他说得对我还是太小了。
周迎风抓住我的手,说,一定要这样吗?
我说,一定要这样。
否则?
否则我只有离开。
他发狠似地抱紧我,将我身上的衣服都撕扯下来。
我一痛,感觉身上的血都在往外流,终于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蓄了很久的泪都奔出来。
周迎风趴在我身上,将脸贴着我的脸,他的眼掉下泪来, 打在我头发上,说,你一定要以这种方式留在我身边,就是为了以后要离开我,是吗?
我还是哭,出不了声音,天花板都模糊起来。
竟是两个痛哭的人。
他说,以前我看着你来去凄惶的样子,我都恨不得将世上的一切东西都拿来给你。
我拼命地抑住泪问,那现在呢?
他说,现在?现在我是不知道该给什么给你。
我说,不对,你知道的,你只要让我离开这里就好。
他说,可是你还那么小,你不会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的。
我说,那等我再长大一些的时候再来找你,你还给我么?
他说,好,等你长大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是,现实不会这样的,我们都知道,不然,怎么会这样地,疼痛不已。
周迎风真的要把我送进一所大学,自那天起,他没再见过我,都是飞燕姐在给我联系。
走的那天,飞燕姐问我,为什么不告诉宋阿姨。
我说,她知道我死不了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让我自己死的。
我问她,飞燕姐是恨我的吧?
不。
那是瞧不起我?
怎么会,就像你说的,我们是一路货色,谁也不要觉得对不起谁,接下来的总是自己的。
我上了两年,便自动休了学。
我以为我离开了那儿,那儿的一切便会自动离我远去,可是,那小城,那老院却日日夜夜在我心中翻滚,陈叔五年后开始记不得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记得的妻子,所以痛苦,所以回忆,那么,两年的时间是不是我已被所有的人忘却。
谁在乎,谁又能清楚记得我的样子。
曾经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耻辱,愤恨,伤痛,屈辱在别人指间是不是就是那轻轻便能拾起,疏忽便能漏去的沙泥?
我又找不到方向了。
我开始害怕孤单,拼命地往人多的地方挤,我记得飞燕姐曾对我说过的,当一个人开始害怕孤单的时候,她的心开始孤寂了。
车经过一站站的月台,我要回去了。
可是我都已经三十岁了,十年的时间,我还是到了这里,然而竟是连感叹的勇气都没有了。
小杂货铺还在,只是“宋氏杂货”的扁缺了个角,已经破旧得不行了。
有个小孩偷拿了个苹果。
母亲跑出来骂道,哪个挨千刀的偷我东西,你有没有妈教呀?啊?
小孩用力将她推倒在地。
母亲尖声对着小孩的背影喊,小杂种,你别跑,哎哟,痛死我了,小杂种,你等着。
她的头发竟都白了,我叫她,妈。
她看着我。
我伸出手拉她。
母亲抖着嘴唇说,回,回来了,都长这么大了。
我苦笑,是长老了。
母亲还是看着我,又说,哎呀,你看我,全身是土的,快,快回家去。
母亲将铺子关了,提了些猪肉回去。
不停地说,哎,这几年院里那几户都一个个地搬走了,就剩几个舍不得这里的老家伙,稍大声点说话都能在这里面撞出回音来。
还记得宋飞燕吗?以前你跟她好过一段的表姐呀!她呀,可出息了,嫁给了她公司姓周的经理,都当少奶奶了,她家这一走,我们可就是唯一一个还住在这的宋姓人家了。
我说,是吗?
母亲又说,还有你那个高中同学马唯,后来去外面打了几年工,现在搞什么产品代理都发了。
母亲又说,咱这也就出了这两个有能耐的人。
对,是出了两个,但没有她的女儿。
进了屋,母亲张罗着去厨房做菜,我知道她一定是躲着哭了,她一向是难过的时候就说话特大声,刚才一路上她那么大声地说话,一定憋得很辛苦。
我走进我的房间,比以前我住时还要干净,墙上也没有画像了。
不知不觉出了门,来到了陈叔住的地方,门没关,推开来,扑面一股飞尘。
里面摆了些大木板,很有秩序地列着,以前在这刷广告的时候,这里从来都是杂乱无章的。
吃饭。母亲端上饭菜说。
我闷头扒了几口,又放下。
母亲说,怎么?菜不合胃口?
我说,不是,胃有点不舒服。
母亲说,怎么?得胃病了?你这孩子,从小到大都这样,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吃饭要准时,不要挑食,你就是不听,现在知道后悔了?
我烦躁地说,好了,病都得了,现在说还有用吗?
母亲禁了声。
我掏出烟来,吸了口,剧烈地咳起来。
母亲起身,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厨房里传来很大的流水声,母亲一会出来了,手里拿了杯水。
我看着她红肿的眼说,对不起,好久没人这么跟我说话了,不太习惯。
她说,哦。
我看着她手上的水说,妈,我想知道陈叔现在在哪。
她说,你走后不久,他说要到外面写生就一直都没有回来了。
她又说,有时我在想为什么我身边的男人都要逃亡呢,姓宋的是,姓陈的也是,只是,姓宋的出去了13年,不知道姓陈的要出去多久,是13年呢还是26年?要是他26年后才回来,我怕我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我又拿出根烟来,点火时手抖得厉害。
母亲拿桌上的火柴,给我点上。
说,在外面这些年谈朋友了吗?有没有合适的?找到还行的还是结婚吧,别挑三拣四的啊?
我实在忍不住自己的泪了,我的母亲啊,她把自己的心当了战场,不停地进行着各样的肉搏,千方百计地给自己弄出个卑微的姿态来惶惑地四处张望,最终还是缺了她要的那个结果。
母亲又说,笑眉,我知道你做梦都想离开这个院子,给那些人看看,我也知道你是个好强的孩子,可是,你走了十年才回来,我都差一点认不出你来了。
我紧紧地抱住她说,那我再也不走了,我留下来陪你,我们都不离开这里了,很多个年头以后,别的人都搬走了,我们两个还一直都在这驻守下去,好不好?
她笑,妈总有一天会死的,不能陪你那么久了。
我的泪奔流,说,不会的,你怎么会死,你永远都不会死的,我们要比这院子活得更长。
她说,那不是成了两个老怪物了吗?
我说,好,就做两个老怪物。
我记起了在一个晚上一把钥匙掉下地去的叮当声,那是月亮上的那个一直在寻找着什么的公主往下掉的声音,才发现,原来,往下掉的声音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