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调调
杜笑眉跟范遥第一次说话的时候，其实杜笑眉已经关注范遥很久了。
那时候高三文理科分班， 杜笑眉迫于父母的压力选择了理科班，班主任让班上每个人轮流说几句话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范遥站起来，说，我叫范遥，玩游戏，谈恋爱是我的最爱。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考进大学，找几个美女在各大游戏里笑傲江湖。
全班同学都哄笑不已，都知道范遥是个死革命派，整天无所事事，泡妞打架吹牛，进网吧玩游戏，而范遥则得意地挑挑眉毛，坐下，他是个喜欢做焦点的人。
只有杜笑眉没笑，接下来轮到杜笑眉自我介绍，杜笑眉抬了抬八百度的黑色边框眼镜，说，我，我叫杜笑眉，我喜欢……喜欢……
杜笑眉有点轻微的口吃，特别是在她紧张的时候，喜欢这个词在嘴巴上兜转了好几回，终于吐出来：喜欢……范遥。
这时班上已经乱成一团，班长程城叫得最凶：杜笑眉在向范遥表白啦，哇，没看出来，平常放屁都不声不响的杜笑眉，这回竟然炸个响雷。
程城已经跟杜笑眉同桌了两年，理科仍在一个班，不过这回他坐在了笑眉前面。
杜笑眉觉得程城脸上已经灌脓的青春痘特别刺目，急切地想解释，但是越急越说不出来，于是就大着舌头在那站着红着眼瞪程城。
倒是被忽略的范遥一下子站起来，说，没关系，我也喜欢你。
然后没事人一样坐下来，拿出一本电影杂志在那里看。
全班同学都一下子安静下来，似乎也觉得特别无趣，都知道范遥爱出风头，老看他这样逞能也特别没意思，好像打了个呵欠一样乏闷，索然。
只有笑眉，像吃了口苍蝇，却不让吐出来。
因为学校男生太多，宿舍楼特别紧张，于是高三的男生女生统一住一栋楼，男生住左边，女生住右边，中间用一个铁门隔开。
刚搬进宿舍的时候，宿舍的女生都是既痛苦又兴奋，痛苦是因为以后刷牙洗脸洗衣服甚至是洗脚都要让同班男生看到了，兴奋得当然是竟然和一堆男生靠得这么近。
刚开始寝室女生都躲躲闪闪着刷牙洗脚，一见对面走廊有男生出来就哇得一声冲进寝室，等探头看没人了才敢出来，后来没过几天，大家都豁出去一样，一长排的盆子在走廊那，哗啦啦的洗脚声特别清脆，洗完以后还嗖地都将水冲向对面。
笑眉看到很是羡慕，但是这之中从没有她，因为她要一直在教室自习到晚上十一点熄灯才回来，笑眉从来都是个很乖的孩子，家里很穷，父母告诉她必须要考到一流的大学才对得起他们大半辈子的辛苦，虽然笑眉知道以她的成绩几乎是不可能，但是她告诉自己至少得努力。
那天笑眉感觉很不舒服，头晕晕的，勉强支撑到熄灯，摸索着回到寝室，倒了水在走廊那小声地洗脚，因为吵醒了寝室别的女生，肯定会得到好几句恶劣的抱怨。
正当笑眉埋头在那抠脚丫子的时候，后面传来声音：喂，同学，在忙呢？
笑眉惊恐地抬头，站立不稳，踩翻了脚上的盆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笑眉浑身湿漉漉地站起来，扶了下歪到一边夹得脸生疼的眼镜，透过镜片蒙蒙的水看到范遥拼命挤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呃，那个，同学，可以帮我开一下这个门么？路灯在你们那边，这边光线太暗，我看不了书。
笑眉迟疑地看了看那半破烂的锁，忍着屁股上的疼，走过去几下就把锁给扭开了，然后看都不看他一眼，皱着眉头进了寝室。
等笑眉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正看到范遥坐在台阶上，认真地拿着本数理化高考前冲刺指导书在那看。
笑眉记得，范遥白天在课堂上不是在大声喧哗就是在睡觉，怪不得成绩还是稳坐全校前三名，原来如此。
笑眉也拿了本书出来，坐在范遥旁边，范遥给她挪了挪地方，笑眉估计在挪地方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没离开过那些数字符号，原来她可以给人这样毫无妨碍的感觉呀，笑眉心里酸涩的想。
侧过头正好看到月亮照在他脸上，笑眉看到他的下巴那有一排细密的小胡渣，青黑色，正有茂密生长的趋势。
第二天晚上，笑眉草草吃了点饼干当晚餐，便找了个临窗的座位看书，心烦意乱地翻着课本，八点多的时候范遥终于在楼下出现了，他拿了本书，很随意地提着，漏拿的几页翻落开来，笑眉猜测那应该是昨天晚上那本数理化高考指导，因为过两天这科就要模拟考了。
他先在学校的水井那里蹲下身对着龙头喝了几口水，经过路口的白玉兰树时一个大的弹跳伸手重重地拍打了那根比他高出几个头的枝条，然后满意地看玉兰树上的露水在身后纷纷坠落，接着消失在雪松园里。
笑眉坐在窗口这样看他已经有两年了，不出意外，接下来应该还有一年，笑眉白天经过雪松园的时候一直在想，这里有五个路灯，四个石凳，他会在哪个凳子上看书呢？或者这里坐累了就换那里，没有固定的？
笑眉每天八点多的时候在心里比划着月亮在对面山坡上升起的高度，来猜测楼下的范遥是不是该出现了，偶尔，在快要模拟考的前几天晚上，装作不经意打开宿舍楼中间的锁，然后一个人安静地回寝室睡觉，让月光晒在自己脸上，想像门外面范遥正在看哪一科的书，心里从未有过的安详。
一晃，最冷的冬天到了，笑眉很怕冷，每天穿很多的衣服，很厚颜色很沉重的棉衣，偶尔发现寝室女生怪异地看着自己，笑眉知道，自己已经是班上最丑的女生了。不用穿这么厚的棉衣的时候也许还不是，因为瘦弱的身子还有个苗条的优点，现在是完全没有为自己的丑开脱的地方了。
中午，笑眉跺着脚，拍掉身上的雪花急急忙进教室的时候，感觉很不对劲，好像所有的人都很戒备地看着自己一样。渐渐上前，看到黑板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杜笑眉成为本校第一大丑女的五大理由：八百度的黑色眼镜，从来没绑好过的头发，老红的沾了蓝色墨水的棉衣，从来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一年都没换过的黑色布裤子。
讲台上程城正一手拿着黑板擦，一手拿着一大叠的统计投票。
笑眉的脸哄地红起来，全班男生都看着她，等着她发作。
笑眉的舌头兜转了几圈，然后急切而困难地道，程城……我……恨死……。你了……
眼泪刷地留下来。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砰地踹了一脚，等笑眉拿下眼镜擦了眼泪看清楚的时候，程城已经被范遥揍了好几拳，躺倒在地上，并狠狠地踹了几脚。
笑眉惊呆地看着，范遥的脸上竟然满是暴戾，而程城分明是已无还击的力气。
男生都被范遥凶狠的样子吓到，不敢上前阻拦，等到保卫科的人到，程城已经昏迷，送去医院的时候，地上那摊血触得笑眉心惊。
而被保卫科的人架走的范遥一声都没吭，竟然看都没看笑眉一眼。
笑眉只看到他一双少年暴戾的眼睛正绝望地瞪着前方不确定的一片空白，以及他突然暴长的胡渣。
程城的脑袋被踢得有些微的震荡，得休学治疗，而范遥，笑眉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笑眉几乎以为那该是她对范遥最后的记忆。隔壁班的女生都在窗户外面看笑眉，说，这个就是令尖子生范遥和程城大打出手的丑女生。
似乎那天的惊吓太过隆重，所以面对众多的指点笑眉也没一点感觉了。
等到高考结束，议论终于平息的时候，养伤的程城回来准备迎接下一轮的高考了，而笑眉也不出所料地落榜要回来复读高三。
这次两人不在一个班，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笑眉终于可以读她喜爱的文科。
在去食堂的路上碰见程城，看着他几乎剃光了的头，笑眉满心愧疚，眼看就要迎面，她准备好说些什么的时候，程城已经擦肩而过了，似乎已经完全把她忘记。
算了吧，别人都不记得你了，何必自寻烦恼。笑眉忍着委屈的心情安慰自己。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笑眉由于对去年的投票事件的恐惧，一直没敢穿棉衣，毛衣也不敢穿太多，只穿单薄的秋季小外套，从宿舍楼到教室的时候下着轻微的雪，冷得直打哆嗦。
到教室楼下的时候，看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背影，是范遥！
笑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眼泪就流了出来。
虽然他比以前高了许多，衣服也异于先前的流氓，但是她记得他弹跳起来拍打玉兰树枝条的动作，那个动作伴着八九点的月亮频繁地出现在这高中三年的梦里，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范遥转身诧异看着这个挂着鼻涕，流着眼泪的女生，忘记走开，被他拍打的玉兰树上的露水纷纷掉他身上，有几颗挂额前的刘海上，特别晶莹。
然后看也不看笑眉转身要走。
等等。后面的程城急切地跑过来大声喊。
范遥没理他，继续走，程城风一般地追过去，撞得笑眉肩膀隐隐地疼。
直到雪松园的尽头，笑眉依稀看到程城给了范遥一大叠钱，范遥接过钱就往空中一挥，钱都洒雪松园中间的水池里。
程城摇摇头，往回走。
当程城再一次撞到笑眉的肩膀擦身而过的时候，笑眉卑微的感觉更加明显，她以为自己是里面的女主角，虽然她长得是不好看，但是事情毕竟因她而起，至少也该算当事人，可是那两个男人都当她是尘埃。
笑眉走进雪松园，脱掉鞋子，下去一张张把钱捞起来，池里有些水还在结冰，冻得浑身哆嗦。
捡完以后笑眉数了数，竟然足有一千多，这对笑眉来说已经够她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笑眉去找程城，头都没抬，把钱往前递，给，你……你的……扔……池塘里的……
程城突然道，你就这么喜欢范遥？
啊？笑眉一下子不知道反应。
程城然后很烦躁地，算了，这钱你拿去给他吧，这本来就是他的钱。
啊？
程城：这钱是他拿给我的，我不想要，所以你看到的只是我退还给本来属于他的钱而已。
然后笑眉带着程城给她的地址，在城市最热闹的购物街找到范遥，他正在给一个顾客介绍一件连衣裙，顾客让他拿裙子在身上比划，他将裙子撑开贴在那女人的身上，亲昵而温柔。
范遥请笑眉去对面的咖啡店喝咖啡，很温柔地给她加糖，告诉她女孩子不要让自己吃苦。
笑眉在想，在学校的时候他白天会故意表现出不真实的自己，那么现在他的温柔和安静也是假的吧。
范遥看笑眉递过来的钱，愣了下，伸手接过，笑眉低头不看他把钱装钱包里。
不知道隔了多久，范遥带着笑意地道，你怎么老是在害羞啊，三年了还没一点变化。
啊？笑眉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弄错了很多东西，三年了？他高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了？
范遥轻描淡写地，道，我家里有个小傻瓜已经暗恋你整整三年了，还不知道？
笑眉的脸一下子涨红，她想说她也是，一直都是，可是舌头兜转来回，还是吐不出一个字，越紧张就越是说不出来，最后把眼睛憋得通红，泪出来。
范遥看着她，盯了很久，似乎在等着她说出来。
笑眉的窘迫与自卑无以复加，最后无力地放弃，松口气，然后擦干眼泪要走。
范遥突然拉住她，说，做我女朋友吧？
啊？
范遥双手扯住他的胳膊，把她拉近自己，盯着她的脸，说，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好。
笑眉听罢，拼命地点头，头一上一下地撞着，动作太大，扯得脖子疼。
范遥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大声的笑。
笑眉开始翘课，不看书，不自习，不看教室外面八九点的月亮。
笑眉从学校带一份肠粉去范遥租的地方，他说过他特别怀念学校的肠粉。
到门口的时候就看到程城在屋子里激烈地跟范遥说些什么，范遥挥挥手示意他不要说了，然后拿出一叠钱给程城。
程城接过钱特激动地把它们都撕了，然后要打范遥的样子。
笑眉冲过去，挡在范遥面前，说，程……城……你想……做什么……
一年前的打斗仍让她触目惊心。
程城一把扯过笑眉，拉着她要往外面走。
笑眉使劲挣脱，却苦无力气，回头看范遥，他竟然坐在电脑前玩起了游戏。
笑眉不可置信地看着范遥，然后看程城，一脸迷惑。
程城突然忧伤地看着她，说，杜笑眉，有比你还笨的笨蛋么，一年前那么笨，现在还是没有长进。
范遥仍然看着电脑屏幕，说，跟他走吧，一年前的丑女投票是我发动的，你看到他的时候，他只是在擦掉那些字和撕掉投票而已。我所说的喜欢了你三年的小傻瓜就是他，我老妈在我高一的时候就改嫁给他死鬼老爸，但是他的死鬼老爸在外面又找了女人，然后我老妈那个笨女人在我高三的时候吃安眠药自杀了，我那样对你只是为了报复那死鬼的儿子而已。
笑眉闻言看着程城。
程城突然现出羞赧的表情，说，我以为这样守着你就好，但是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笨呢？
范遥突然不耐烦地，你们要谈情说爱找没人的地方去，我这里等下还有个美女要来呢。
笑眉挣脱开程城的手，冲到范遥面前，看着他。
为……为什么……
范遥突然暴戾地站起来，哪有什么为什么，你以为我会喜欢你这样丑的女生？
笑眉的眼泪纷纷往下掉，固执地看着他，为……为什么……
范遥突然软下来，沉默地看着笑眉。
程城也看着她。
笑眉感觉全世界的人都在等着她说，说啊，杜笑眉你连一句简单的我喜欢你都说不出来么。
终于放弃，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越紧张的事物，越是不能表达，这么没用，哪里还配喜欢范遥，而且那么丑。
笑眉冲了出去，一个人在大马路上晃荡，才发现手里的肠粉还提着，后面的程城一直跟着。
竟然已经到了晚上九点，有清冷的月亮以及雪花，笑眉找了个商店门前的台阶坐下来，打开塑料袋子，夹一口肠粉放嘴里，有泪掉在肠粉里面。
程城在她旁边坐下来，说，笑眉，不要恨他，我爸早已经在范阿姨死后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你看到我不要他的钱，那是我自己觉得愧疚，我这一年其实都在用他在外面打工赚的钱，让你做他女朋友，其实也只是想刺激我向你表白而已，都是想对我好，他只是习惯在自己心里柔软的时候，冲人张牙舞爪。
笑眉抬起头，嘴巴里都是肠粉，咽不下，吐不出，抽噎着，道，原本，原本阶梯……旁边坐的……是……
笑眉突然特别痛恨自己的口吃，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比不能对范遥说我喜欢你时更痛恨。
望了望天上的月亮，笑眉哇得一口将肠粉吐出来，吐得撕心裂肺，吐得肝肠寸断。
他们都有故事，他们的故事原来真的与她无关，可是有谁知道，有谁知道杜笑眉那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的故事。
她也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