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家门的时候,我妈正抱着她那只苏格兰折耳猫在窗边凝望夕阳。说实话我觉得我妈长得真是美,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跟三十出头的柔情少妇一般,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除了美貌,我的优点你继承了什么”。
确实,她的一身优点我还真没继承什么。
“这么早就回来?”我妈放下葡萄,葡萄就是那只折耳的名字。她问我:“怎么不多玩一阵儿?”
我把行李箱一丢,负气坐在沙发上开始剥桔子:“你还好意思说,你把我的卡全停了,我拿什么玩?”
“你不是在安妮。张家里吗,她能让你饿死?”
“……”
安妮。张是我在英国念书时的同学兼死党,中英混血儿,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英国富商。侯冠霆曾评价安妮。张:一个不风花雪月就会死的女人。安妮。张有两大爱好,第一,旅行,第二,跟不同国家的帅哥谈恋爱。
上大学那会儿,我跟安妮。张、童虞茜三人结伴把欧美亚三洲玩了个遍,但是安妮。张换男朋友的速度比她旅行的脚步还要快。侯冠霆说她不靠谱,喜欢玩弄纯情少男,可我跟她的关系还是坚不可摧。
安妮。张曾经问我:“馨馨,假如我杀人放火,你还跟我做朋友吗?”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她:“只要你杀的不是我的家人,烧的不是我家。”
“那假如我挖墙脚,抢别人的男朋友呢?”
“你别抢我的就行。”
侯冠霆在一旁听得直摇头,他一直觉得我很没三观。不过童虞茜永远可以刷新我的下限,自从她理直气壮地对侯冠霆说“别的女人当小三就是当了还要立牌坊的那什么,我的朋友当小三就是真爱”之后,侯冠霆觉得我其实还是个比较温柔可爱的小姑娘。
我妈知道我跟安妮。张关系好,所以她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我怕正在气头上的她会想不开飞马尔代夫逮我,顺口撒了个谎。
我说:“我在安妮。张家呢,最近情绪不太好,飞伦敦喂喂鸽子,散散心。”
我妈真信了,以为我在安妮。张家吃香的喝辣的,一狠心就停了我所有卡。
我妈盯着我看了会儿,终于发现不对劲了:“这么说……你没去英国?”
“我在哪里很重要吗?”
“好像是不太重要。”她瞅了一眼我的行李箱,“刚从机场回来?不是听说有很多记者吗,你怎么回来的?”
“这么说你知道有记者去堵我啊?美女,你女儿被人家陷害,你非但不施以援手,还在这落井下石说风凉话,需不需要我们明天去做个亲子鉴定,看看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我脱下外套往沙发上一丢,利索上楼。
“我还怀疑当初是不是在医院抱错了呢,除了美貌,我的优点你继承什么了?”
“才华啊,无穷无尽的才华!”
“廖馨馨你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我困了,改天跟你谈啊。”
我妈还没看出来,我是刻意避开她的问题。我没想好怎么跟她解释,是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男人送我回来的。以她的活跃思维,难保不会胡思乱想,不出意外还会把这件事跟我为什么看不上侯冠霆联系在一起。
只有童虞茜能理解我,我看不上侯冠霆完全是出于人性本能。童大小姐评语:侯冠霆除了有钱,几乎找不到别的优点。我深以为然。
上高中的时候,很多人夸侯冠霆长得好,但眼拙如我还真看不出他好在哪。我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当你心里装着一个人,纵使他人再好,也只是过眼云烟。
我想,可能我就是这样的吧,那时候我满脑子装着宋南川,侯冠霆对我的好,纵使看见了我也会视而不见。
我正在摘耳钉的手抖了一下,眼前恍如落下一阵初雪,有刹那的空白。耳钉朝着桌子底下滚去,如马尔代夫深海一般颜色的蓝钻应着灯光闪烁耀眼,熠熠生辉,恍惚了我的双眼。
我终于想起我和童虞茜那段关于Patek Philippe的对话,我们在说的人好像就是宋南川。
多年前,我对宋南川的仰慕用疯狂来形容都不为过。我费尽心思考上麻省理工学院,我千里迢迢跑去英国念书……还有我爸妈至今仍然想不明白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我要念比较行星学这一不接地气的专业。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因为宋南川。
我遇见宋南川,在那个被称之为花季的十六岁。
十六岁,我上高二,是最忙碌也是最叛逆的年纪。我跟童虞茜私底下干了不少被我妈严厉禁止的事,比如染头发,打耳洞,看言情小说……
在我和童虞茜每天逃课玩得不亦乐乎的同时,童虞倩像一匹横冲直撞的白马,连跳两级,拿到全国执牛耳的大学的保送名额。
童叔叔一激动,把本市最豪华的的度假庄园包了下来,大摆筵席庆祝。可能他觉得在童虞茜身上丢掉的颜面终于在小女儿童虞倩身上给找回来了吧,这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我太懂了,我妈就一直遗憾没能生一个给她争气的二胎。
不过呢,只有我和童虞茜知道,童虞倩并没有表面上那么乖巧听话,我和童虞茜充其量只是小打小闹,童虞倩一玩就玩大的。她是我们三个人中最早谈恋爱的一个,她男朋友是本市某三流高中的学渣。
童虞茜说,有一天晚上她在阳台透气,正好看见学渣送童虞倩回家。他们在路灯下依依惜别,从她那个角度看下去,一览无余。
我问她:“这学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把你妹妹这样的天之骄女吃得死死的?”
童虞茜斟酌了好久,回答:“用一个字形容——长得太帅了!”
我说:“这是五个字。”
“反正就是帅,能把人秒成渣的那种帅!”
后来我跟童虞茜经常坐在一起感慨,高傲的童虞倩居然也是个食人间烟火的女孩,甚至为了这个烟火放弃了名牌大学的保送名额,选择了本市的A大。当然,即便是学霸退而求其次的A大,也是当时的我和童虞茜绞尽脑汁都沾不了边的高等学府。
童虞倩的这一选择,对她自己的影响不大,却机缘巧合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那一天的天空如同马尔代夫的深海一般,蔚蓝、深邃、迷离。
那一天我和童虞茜心血来潮又逃课了。
童虞茜带我去学院路新开的甜品店猎食,我们正大快朵颐的时候,一个长腿帅哥走进来,又惊又喜地拉住了童虞茜的手臂。那场景,简直就像斯密达国的唯美爱情剧。
帅哥深情款款地看着童虞茜:“倩倩?你怎么在这里?”
我心里啧啧道,看不出来童虞茜有两把刷子,一声不吭认识这么个帅哥。
童虞茜的“茜”是个多音字,平日里也会有人管她叫“倩倩”,所以我压根没把帅哥和童虞倩联系在一起。
童虞茜一开口,立马打破了浓郁的韩剧气氛。她拼命抽手,一边不忘抬眼瞪帅哥:“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童虞倩,我是她双胞胎姐姐童虞茜。”
“你以前也没跟我说你有个双胞胎姐姐啊。”帅哥说,“好啦别闹了,你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我气?”
我猛然反应过来,长腿帅哥不是别人,正是童虞倩的男朋友,传说中的学渣大帅哥——罗斌。
“你真的认错人了,你听我好好说行吗……你妹啊……我靠!”童虞茜终究没忍住,一脚将罗斌劈在地上。
旁人不知道,我从小练空手道,童虞茜练跆拳道,我们两个加起来完全可以横扫整个校园。
罗斌不可置信地捂着被打肿的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童虞茜:“你就这么生气,要对我动手?你什么时候这么能打架了?”
“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童虞倩。”童虞茜扶额。
考虑到罗斌很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妹夫,童虞茜把他扶了起来道了歉,又好言好语解释了半天,而我一直在旁边眯着眼打量帅哥。
不愧是学霸童虞倩的男朋友,长得真不赖,尤其是那双斜长的丹凤眼,太魅惑了!
“我要怎么跟你解释你才能相信我是她姐姐啊!”童虞茜急得直挠头。她是急性子,再这样下去没准又要打人了。
我实在不忍心看惨剧再次上演,于是提议让童虞倩亲自跟罗斌解释。
最后三个人达成一致,决定去A大找童虞倩。
途中,罗斌好几次问我们,这个时候怎么不在学校上课。
童虞茜嗤之以鼻:“那是因为我们成绩太好了,老师给我们特殊待遇。别以为我们是跟你一样逃课的学渣!我妹成绩全市第一,我能比她差?”
“我没逃课。”罗斌叼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我退学了。”
童虞茜被他一句话完爆,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事后我跟童虞茜不停地感叹,这果然是一个学霸配学渣的年代。
童虞倩的室友告诉我们,她在1号教学楼听心理讲座。
童虞茜悄悄凑到我耳边说,她觉得学习成绩太好也是自我压抑的一种表现,精力没处发泄就只能埋头读死书了,所以童虞倩确实有必要听一下这样的讲座。
等我们走到1号教学楼的时候,童虞茜又自言自语说:“不愧是高等学府,这里的人肯定一个个成绩好到自我压抑,要不然怎么来听讲座的人这么多。”
我悄悄拉了拉她,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正如她所说,这里人这么多,要是被他们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一人一脚都能把我们踩成肉泥。
我脑子里正这么想着,不巧刚好有一拨女学生闹哄哄地挤过来,我一下没注意,身体失去了平衡,毫无悬念地往后摔了下去,顺便还不知道被谁踩了好几脚,手指火辣辣地疼。
我勉强支起身子,可随后而来的人流又把我冲了下去,我急得快哭了,想喊童虞茜拉我一把,可是伸长脖子往四周望了一圈,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
霎时间我脑子里只有我的同桌,有星座小神婆之称的李丹丹对我的规劝。她摇头叹息对我说:“星座上说你这周最好别去人多的地方,不然容易造成身体上的疼痛。”
我冥思苦想李丹丹接下来说的话,可怎么也想不起来。然后,有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没事吧?”这声音,仿佛从太空飞快滑落的星星碎片,在我周遭划开一道道火光。
那只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就算如肖邦莫扎特般的钢琴大师,他们所拥有的天赋异禀的手也不过如此吧。
他手腕上的表亮得晃眼,在我生命中一闪就是五年。
“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他问我。
我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他轻轻笑了一下:“这里人多,别又摔了。”
哪怕是再随意不过的一个微笑,却能让我产生一种夕阳下落英缤纷而我正置身花雨中的浪漫感。
他转身进了楼梯口第二个教室。我愣愣地站在原地。
先前我还觉得罗斌帅,可是跟这个男人一比,罗斌妥妥地被甩出五环以外的大街。
一波又一波学生往第二个教室涌去,清一色全是女生。我一看就看见了门口立着的指示牌: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比较行星学在读博士宋南川专题讲座。
宋南川。他的名字在我舌尖打了个卷儿,如暮春四月里枝头最后凋落的那一片花瓣。
顷刻间,我找到了反驳童虞茜的话:这些学生才不是精力旺盛没处发泄才来听心理讲座,她们明明是冲着宋南川去的!
大约可以坐五百个人的教室座无虚席,甚至已经挤到了门外来,几个个子矮的女生踮着脚尖,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充满仰慕光芒的微笑。
我头一次庆幸我妈给了我出类拔萃的身高,这使我即使站在教室最后,也能看到宋南川在讲台前侃侃而谈。我也是头一次觉得有学问的人这么有魅力,宋南川从行星的内部构造讲到行星的热力史,谈吐风雅,行云流水。
足足站了十分钟我才想起,我的目的是去心理讲座教室找童虞倩,而我跟童虞茜已经走散了。
李丹丹说,星座上说我往人多的地方走容易出状况,但是她不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以至于很久以后我依然觉得,我之所以出状况,大概就是为了与宋南川相遇吧。
走到楼梯口,我看见童虞倩往罗斌手里塞了一沓钱。罗斌满意地笑了,他揉揉童虞倩的头发,那宠溺的眼神仿佛是在哄一个婴儿。站在她对面的童虞倩嘴角荡漾起涟漪般轻柔的笑,众人眼中冷艳高贵的学霸在罗斌面前就是只十足的温顺小羊羔。
我疑问重重,想上前问问那沓钱是怎么回事,罗斌已经转身下楼了。
“你别走!”我跑了上去,试图叫住他。
谁知童虞茜不知从哪跑出来,拉住了我的胳膊:“馨馨你跑哪儿去了,我一直找你呢。”
“你放手,快放手啊。”我甩开童虞茜,冲到楼梯中间截住了罗斌。
“你还真好意思,问女人要钱花啊?”
罗斌压根没拿正眼看我:“跟你无关。”
他扔下这句话就走,大长腿一迈,走得特别快。
我想跑上去拉住他,童虞倩拦住了我:“让他走。”
童虞倩眼睛里的亮光平静得如一潭湖水。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就像粗糙的璞玉被抛了光,温润柔情。
童虞茜还没摸清情况,她问童虞倩:“你在外面欠了债?”
“欠什么债啊!”我打断她,“你妹把钱给那男的花!”
“什么?童虞倩你真有种!”
“行了,别说了,我有分寸。不是他问我要钱,是我自愿给他的。有什么事等我上完课再说。”
我和童虞茜像被点了穴道一样站在原地,看着童虞倩一步一步走回教室。当时我心想,她和童虞茜除了脸蛋,还真是一点都不像,童虞倩身上那种泰然自若处变不惊的坦然,童虞茜就算回炉重造也学不会。
回去的路上童虞茜跟我说:“童虞倩一定很爱罗斌,不然怎么舍得那么大把大把地给他花钱。”
在那个对爱情没有太大是非观的年代,童虞茜认为,爱的深浅取决于你肯为对方花多少钱。她爸就把他们家的财政大权拱手献给了她妈妈,她一直觉得她爸爱她妈爱到了骨子里,生生世世至死不渝的那种。
那时候的我们不会料到,五年后侯冠霆的生日宴会上,在我们眼中爱罗斌爱到失去自我的童虞倩会冷笑着评价已然是前男友的罗斌:“像狗一样在我身边待了四年,现在我还会在乎他吠得有多大声?”
不过童虞茜更加想不到,我在离开A大之后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美国念书,我要考麻省理工学院。”
童虞茜特淡定地哦了一声,她根本没往心里去。在她看来,我考麻省理工学院就是个神话。相比我能考生麻省理工学院大学,她更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圣诞老人。
童虞茜六岁那年,为了得到圣诞老人的礼物,她歇斯底里地哭着唆使她爸在房顶开个烟囱,说是让圣诞老人爬进屋来,可惜半夜爬进来的是个小偷。后来,我和侯冠霆没少把那件事拿出来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