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扇是被人推醒的,她睁眼一看,那个弯着腰眉眼里含着几丝担忧正看着她的中年男人,竟然是陆振南。
看着眼前这张放大了的脸,画扇一个激灵,忙不迭地往后躲,陆振南抓住她的手叹气,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对他如此戒备。
他盯着画扇的脸看了几眼,又看了看她脖子上那块包扎了的地方,本来就不怒而威的脸色霎时更加阴郁了。
“查出来了吗?”他问。
身后的徐书毕恭毕敬地回答:“是西城的李斌。”
陆振南脸色无比阴沉:“盛世夜总会那个?”
“对。”徐书点头,然后稍稍压低声音,“他们‘盛世’……最近和‘柳俏’走得比较近。”
听到“柳俏”两个字,陆振南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就朝画扇看了过去。果然,画扇的脸色瞬间更白了,显然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
陆振南举起一只手,徐书会意,立刻闭了嘴,陆振南又看了一眼画扇脖子上的伤口,然后说:“该怎么做,你看着办吧,两天后我要知道结果。”
徐书低头答应着,陆振南脸上终于泛起一丝笑,他牵起画扇的手,用一种在外人面前甚少有的柔和的声音说:“走,跟爸爸回家。”
一句“爸爸”,让画扇的身子一僵,下一秒她触电似的一把甩开了陆振南的手,一脸的苍白与嫌恶。
三年前,陆振南把一份DNA检测报告摔到画扇面前,他用威严的语调告诉她,她根本就不是程家的孩子,是他陆振南的女儿,今天他亲自来,就是要把她接回陆家去。
就是那份DNA检测报告——又或者干脆说,就是因为她和陆振南之间的父女关系,才会生出了随后那么多惨烈的事端。
也正是因为那件事,画扇自杀未遂。没错,当然是未遂。
那一年,十五岁的她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用刀划破了手腕。她用的力气那么大,她曾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是,她还是活下来了——陆振南不允许她死,她就死不了。
她是陆振南唯一的子嗣,唯一真正的陆家子嗣,他怎么会允许她死?
——程画扇,程画扇。多么可怜的程天易,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疼爱了九年的孩子其实是别人的种。
这世上有一种很残忍的鸟,叫声凄厉,惹人怜,那种鸟的名字,叫杜鹃。
它会把自己的孩子产在其他鸟的窝里,然后将那只鸟的孩子都从窝里推出去。那个可怜的代养母亲,根本不知道,自己含辛茹苦带大的,甚至是杀害自己孩子的仇人之子。
陆振南,你看,你多么像一只恶毒的杜鹃。
画扇抵触的反应,让陆振南的脸色终于难以掩饰地垮了下来,他的气势骇人极了,徐书赶紧上前来劝画扇:“大小姐,今天老爷生日,准备了好些东西都不许别人动,就等着您和少爷回去——”
“老徐。”陆振南低沉出声,徐书立刻闭了嘴,忙不迭地往后退了退。
陆振南看了一眼画扇苍白倔强的面庞,强压怒意:“今天是我生日。”下一句他堵在了嘴里,没说出口,他其实是想说,你就不能让我高兴点儿吗?
画扇垂着眼皮,没看陆振南,她抿紧了嘴唇不说话,但也摆明了一副绝不跟他走的样子。
陆振南盯着画扇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冷静地说:“你和陆家是什么关系,该明白的人都明白了,你这么做,是自欺欺人。”
画扇终于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却是一脸的冷冰冰:“我生下来就姓程,这辈子都姓程。”
陆振南面色更加阴沉,他怒气难掩地压低声音道:“程天易已经死了!”
画扇咬牙:“就算我死了,也还姓程!”
她扬着脸与面前的陆振南对视,这个在许多人眼里深不可测的男人,这个在许多人眼里拥有着庞大财富和凶狠手腕的男人,她不怕。她一点儿都不怕。
他曾经自私地带给了她太多太多的伤害,既然已经被伤得遍体鳞伤,就没有能够再受伤的地方了不是吗!
陆振南脸色泛青,显然是气得不轻,徐书过来急声劝画扇:“老爷身体不好,不能生气,小姐,您……您就少说两句吧!”
画扇霍地起身,从陆振南身边擦肩过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陆振南的脸色更加铁青了,嘴角紧抿,徐书在一旁连声劝着。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
坐进出租车里,画扇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公司?陆家?还是……去找祁连年?
脑海里刚刚泛起这个念头,画扇就苦笑了起来,他不会见自己的,他如今是赫赫有名的公众人物,有即将迎娶过门的未婚妻,最重要的是……他那么恨自己。
画扇身子有些瘫软,疲惫无力地对司机说了一条路的名字,然后就闭上了眼。
还能去哪里,只有回自己的住处。这么多年来,不都是她一个人住在一幢空荡荡的房子里么?
说起来,陆振南对她似乎还不错,至少,给她买的房子地段够好也够宽敞,而她的信用卡里,更是总会莫名其妙多出一大笔钱来,想想也知道是谁给的。
这几年来,画扇衣食无忧,却郁郁寡欢,想起祁连年对她说的那句“你好”,她的心尖就一阵阵地疼,不好,不好,连年……我过得一点儿都不好。
她多想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他的脖子对他哭诉,给他讲一下这几年她过得有多差,可是,他不会听的。他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
车开进了小区里,下了出租车,雨像瓢泼,画扇却不跑,就那么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大雨砸在脸上,生生地疼,画扇却像是没有知觉,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体上也没觉得难受,就那么失魂落魄地一步步走着。
忽然,她的脚步顿住了,连绵不绝的雨线从她脸上蜿蜒而下,她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不远处那辆黑色跑车摇下的车窗里静静看向这里的那张脸。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像是被什么卡住了,好久好久之后,她呢喃着喊出了一句:“连、连年哥哥……”
连年从她下车就一直盯着她看,她的魂不守舍,她的失魂落魄,他全看在眼底。奇怪的是,看着她这样作践自己,他一点都不怜惜,反倒有种怪异的报复的快感。
他抿着嘴唇,眼睛盯着依旧傻傻地站在雨里的她看,然后眉尖微蹙,不耐烦地按了一下喇叭。
画扇终于回神,拔腿就往前跑,连年赶在她堪堪跑过来准备开口的前一秒,不冷不热地丢出了一句:“上车。”
画扇似乎僵了一下,然后才伸手拉车门的把手。连年眼角瞥见,她的手一直在哆嗦,他在心头冷笑,然后就别开了眼。
画扇弯腰钻进来,她浑身湿透,正迟疑着不知该坐还是不该坐,连年侧脸朝她看过来,眸底的寒意让她不敢再迟疑,赶紧坐了下去。
连年收回视线平视前方,车子发动,缓缓开出小区时,他从脚下拎出一个纸袋,毫不客气地丢给了画扇,言简意赅:“换上。”
画扇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那条裙子已经紧紧贴合着肌肤,浑身上下所有的曲线都尽显无遗,实在是尴尬得无法入目。她抱着纸袋朝连年看过去一眼,连年侧脸漂亮完美,美好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神色冷漠,不再往她这边看,哪怕是一眼。
画扇伸手从纸袋里取出衣服,是一条崭新的白裙子。她犹豫许久,还是觉得在连年面前换衣服不好,但不换的话必定又要惹恼他,正不知如何是好,连年忽地踩了刹车,画扇的后脑一下子就磕在了靠背上。
连年嘴角紧紧地抿着,他瞥了画扇一眼,眼里闪过一丝讥讽,一把推开了车门,也不管外面雨如瓢泼就下了车。
等他回来,画扇已经换好衣服了,干净简约的崭新白裙映着苍白的脸,眼睛里都是惶恐,生怕把连年激怒了似的无措地颤着眼睫。
连年的衣服也湿了些,雨水的痕迹在衣料上晕开,徐徐地涂成一抹抹氤氲的黯淡。他沉默着重新发动车子,驶入正道,车速明显快了起来。
画扇怀里抱着纸袋,惴惴地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三年了,阔别三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一侧脸她就可以看到他蹙眉,他眯眼,他抿唇。
连年自然不可能注意不到画扇在看他,他目视前方,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画扇,良久后,才似笑非笑地说:“陆大小姐,你就不怕,我把你给绑架了吗?”
一句“陆大小姐”,让画扇忍不住脸色一白,她咬着嘴唇,看着连年神色清冷讥诮的脸,无措地说:“我、我不姓陆……我姓程。”
“哦,是吗?”连年嘴角的冷笑更甚,暴雨天,路上行人不多,车子速度飞快,他盯着前方,好听的嗓音里都是嘲讽,“这么多年了,陆振南居然还没把你认回去?啧,真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画扇脸色越来越白,她的手指无措地揪扯着怀里的纸袋,指节泛白,狼狈极了:“我、我也恨他……”
连年失声冷笑,忍不住朝画扇瞪了一眼,那一眼,含着讥讽,含着怨恨,更含着说不出的疏离。
画扇被他那样陌生的眼神吓住了,不知是哪儿来的一股勇气,她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连年的胳膊,慌张失措地说:“连、连年哥哥,我……”
“够了。”连年冷脸截断她的话,她的手指抓着他的胳膊,像是在他身上点起了一团火,他几乎是被雷击了一样急急地甩开她的手,生怕久违三年之后再次与她接触会摧毁他所有的冷静。
画扇嗫嚅:“我……”
“闭嘴!”连年烦躁地低吼。
画扇颤着眼睫,尴尬地咬住了嘴唇。
一路无话,上了高速,连年把车开得飞快,豆大的雨滴砸在车窗上,发出恼人的声响。他发现,她不说话之后,自己居然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哪怕是讥刺她也好,至少不要沉默。
这样的沉默,让他说不出地烦躁,而那股他不能控制的烦躁,几乎让人窒息。
他不肯正眼看她,只好偶尔装作察看后面是否有车,用眼角的余光去扫视车内的反光镜。比起三年前,她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皮肤白皙细嫩,五官渐渐长开,个子长高了些,容貌更加清丽了,脸色却依旧那么苍白,性格仍是孤僻得讨人嫌。
他盯着反光镜里那张垂着眼睫的苍白面庞看了许久,心底明明是恼恨的,却无论如何都移不开眼。忽然,她微微动了一动,他瞬间像是被捉的贼,心尖和喉咙齐齐一紧,近乎狼狈地赶紧错开了眼。
她只动了一下,就重新恢复了安静,连年心头忽然间涌起一股懊恼,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盯着她移不开眼?在米兰的三年,他见过无数个比她好看千百倍的女孩,还从来没有哪一个让他这么失神。
越是这么想就越心烦,眼看着目的地不远了,他猛踩油门,车子立刻像是离弦的箭,“嗖”地一下冲了出去。
雨终于渐渐小了,停车时,已经是毛毛雨。
连年冷冰冰地说:“下车。”然后先下了车。他甩上车门,大步朝眼前那所略显破旧的孤立庭院走去,画扇推开车门看清那栋被爬山虎爬满了一边墙壁的楼房,身子猛地僵住。
她没想到,连年竟然是带她来这里。
连年走了几步,发现画扇没有跟上,回过头来冷着脸看她,画扇居然捂着嘴站在原地,身子轻颤。
连年眸色变深,漂亮的眉一点一点地蹙起,眼看有动气的前兆,画扇紧紧地捂着嘴巴,眼眶里蓄满了水雾,脚步虚浮却是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
连年别开眼,不再看她,转身朝里继续走。
越往里走,画扇的呼吸越急促,连年抬手叩门的那一秒,画扇终于低低地啜泣出声。
听清身后的动静,连年脊背微微一僵,他扭过脸来,声音比寒冰还冷:“别做戏了。”
画扇身子一颤,连年眉眼清冷地笑:“大哥什么样子,你不早就见过了吗,这会儿是哭给谁看的?”
有人来应门,是保姆李阿姨,连年看了画扇一眼,用命令的口吻说:“你要是想哭,就先在外面哭个够。”
说完,他侧身进了屋里,留下李阿姨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看着一脸泪水的画扇,不知是该迎她还是如何:“程、程小姐?”
画扇依旧捂着嘴巴,站了一会儿,她终于压制住先前那股子汹涌的泪意,抬起手在脸上狠狠擦了一把,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红着眼睛走了进去。
从三年前的那件事之后,她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祁连勇,可是每见一次,依旧会心疼得像是被刀割。
九岁那年,是她第一次见祁连勇。那年他二十六,是医院年轻的主治医师,英俊倜傥,温和善良。他怜悯地看着因为失去父母而哭到失语的她,替她擦泪,带她回家。
她十八岁这年,他三十五岁,却再不复九年前年轻有为的模样,那张英俊倜傥的脸上,如今爬满了难看的刀疤,而那双原本温和的眼睛更是失了明,他的一条腿瘸了,落魄至极地坐在轮椅上,成了一个……废人。
画扇来看过他多次,所以李阿姨认识她,但她每次来都不出声,更不敢去靠近连勇。连年说得没错,她是罪人,她是祁家绝对难以宽恕的罪人。
她只敢远远地看着连勇,看着那个被她叫“勇叔叔”的人一下子变得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看着那个被她叫“勇叔叔”的人可以沉默地一坐就是一整天,看着那个被她叫“勇叔叔”的人独自一人住在这栋破败陈旧的古楼里,不愿也不敢再陷入任何纷争。
她所能做的,只有买好多好多昂贵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进这栋古楼里。然后等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腐烂了,再被李阿姨清理出去。
她曾经蹲在李阿姨清出来的那堆发霉的食物边哭得声嘶力竭,她近乎惊恐地看着那些不久前还光华毕现如今却已然腐朽不堪的东西,忽然间就想到了她和连年之间的感情。
腐朽……他们之间的那些温暖过往,也都彻底腐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