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蔷薇园,人多了。
满天云彩,把所有人的脸都映照得通红,谁也分不出,她和他的面孔,是夕阳的余晖,还是情怀荡漾的蔷薇一般的绯红。
承诺如此美好,誓约那么甜,几乎令鹿雪禾忘记了忧伤,也忘记了,她那一个记录日期的日记本。
出了学校,两个人找到一家炒饭店,点了一份炒饭、一杯橘子汁,分着吃。蔡远远也不怎么饿,他早上吃得不少,中午也不错,消灭了一份套餐。并且,他心里惦记着见到鹿雪禾的父亲,该怎么说话。是打听呢?还是安静地听许伯父讲?他有预感,许言永会自己说出很多他想了解的事情,关于鹿雪禾的。
鹿雪禾还是注意到了蔡远远的魂不守舍。她拿起不锈钢汤匙,作势要敲打蔡远远的脑袋。蔡远远一惊,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在想明天怎么过呢,开学了这么久好闷,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有什么地方可去的?”鹿雪禾玩着汤匙,拨弄着炒饭里的洋葱和牛肉丝,声音小小地说。其实,她心里也在胡思乱想,她在猜测,蔡远远会不会是在回味刚才的那一吻呢!
那应该是她有生以来,最胆大的一个举动吧。鹿雪禾透过汤匙,看见自己的脸也红了,不过她压低头,不让蔡远远看见。
“可以去森林公园,又近。”蔡远远喝了一口橘子汽水,“今天晚上我要给班主任送点东西,就不陪你了。”
鹿雪禾“哦”了一下,她也走神了,只听见了后边半句。她想起昨天见到的许言永,她的父亲。
吃完东西,蔡远远把鹿雪禾送回女生宿舍楼下,两人才分开。
蔡远远主动发了条短消息联系许言永。
许言永不提告诉鹿雪禾,他也就自觉地没跟鹿雪禾说起。
很快回复过来了,七点在学校外半公里处的溜冰场门口见。
许言永看来这几天已经熟悉了学校周边场所,开着车很熟练地转弯,带着蔡远远到了一家咖啡厅。
咖啡厅名字很贴切,叫“私语”。可不,来的人说话都是小小声,唯恐制造噪音,窃窃私语。走进幽暗的室内,装修很精致,中间的过道,还设置了一个小木桥。女服务员带着他们,走进一个偏僻角落的包间。
许言永点的是龙井。
蔡远远则要的是抹茶沙冰,最便宜的那种,服务员看了蔡远远一眼,蔡远远又脸红了。
许言永看在眼里,笑了,这个男孩长得很帅气,显得时尚,其实内在朴实。和自己女儿,也很搭配。
许言永年轻的时候,教过一年书,后来弃文从商,迅速积累家产。妻子是大学时候的恋人,毕业就结婚了。一直到生下女儿,他们都很和睦。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很恩爱。
蔡远远等着许言永发问。
半天,不见许言永开口,还是他先开口了。就算许言永不高兴,他也要问清楚。
“伯父,我冒昧问一下,怎么小禾和您不同姓?”
这个直接的问题,让许言永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许言永摇头。
服务员将茶和冰品端上来了,许言永打手势,示意挂上“请勿打扰”的小牌子。服务员会意,轻轻退出去。
许言永这才开口:“你怀疑她不是我亲生女儿,是收养的吗?或者,我是继父吗?”
被说中了心思,蔡远远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他确实这样猜测的,可是,他看许言永对鹿雪禾的紧张程度,怎么也不像是非亲生。
许言永反过来拍了拍蔡远远的肩膀,说:“其实这个问题我正想问你,是否知道一点原因。”
这下,换蔡远远愣了。
许言永终于说到姓名,关于姓氏不同的来龙去脉。
大约是在去年圣诞节前的一个月,他和妻子林惠,也就是小禾的妈妈吵架了。三天后,鹿雪禾的母亲林惠不告而别。前一天晚上,林惠在家还安之若素地做晚饭,但是,过了一天,早上鹿雪禾起床,发现妈妈不见了,于是叫唤爸爸。
两个人都不知所措。
林惠最爱用的香水,全部消失了,平时穿得多的几件衣服也不见了。剩下的,全是许言永买来送给妻子,却从来没开封过的名牌衣服。
之后,林惠甚至也没有和女儿联系。
像是世界上根本没有存在过这个人。
许言永避开了他与妻子吵架的原因,蔡远远知道,大人的这些事情,也不方便说详细的。他关心的,还是姓名。
许言永陷入沉思,似乎在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葱绿的茶叶在玻璃壶里,汤色明艳。大约十分钟后,许言永说,没多久,琴苇也忽然离家出走,我又气又急,连夜打她手机,她说想出去散心。
蔡远远心里充满了古怪,谁是琴苇?
但他没有打断许言永,生怕许言永思路乱了,又要陷入沉思。
“我知道琴苇生我的气,她认为我是一个不合格的爸爸,把妈妈给气跑了。可是,大人的事情,她又能够懂得多少!唉,她还小,那时候也不过十五岁,却总是以为自己已经很大了,什么都懂得了。”
听到这里,蔡远远估计许言永说的,应该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另外一个女儿吗?这和鹿雪禾有什么关系呢?看来,这段扑朔迷离的故事,需要耐心慢慢听。
许言永双手捧着小小的粗瓷杯,喝了一口,继续说下去:“还好,她还是接我的电话,和我保持联系。我说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外面,要她马上回来。她却让我放心,说她想散心,就当是旅游。并且,她认识了另外一个女孩子,在一起成了好朋友,那个女孩像姐姐一样照顾她。她住在那个女孩家里,很安全。既然琴苇这样说,我也就暂时不逼迫她回家了。我只是问她带够钱没,不要现金都放身上。她回答我,带了平时用的银行卡。
“我一边雇了私家侦探,去调查她妈妈的情况,希望可以找到人,即使找不到人,有了线索也好追寻下去。可是,一直没什么线索。我也很无奈,一个人回到家里,我很伤心,我质问自己,就算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该算是一个温柔的爸爸啊!全世界我最爱的两个女性,却都不在身边,我事业成功,家庭却失败得一塌糊涂。此后,我每天给琴苇打一个电话确认下她的安全,叮嘱她不要太相信别人。她却讥讽我,简直像狐狸一样多疑。我很生气,却不愿意责怪她,毕竟她现在在外边,一时冲动做了什么事情,我赶不过去。”
蔡远远默然,他想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爸爸,以及离婚后去了美国的妈妈。回过神来,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琴苇是?”
“琴苇,是在圣诞节过后回来的。那回来的那天,外面下着很大的雪,我去开门,骤然看见她,我很高兴,就拥抱了她。可是琴苇却全身颤抖,冰冷到极点,脸色灰白,神情怪异。她的身上满是雪花,手边是一个黑色的大行李箱。我也紧张了,难道琴苇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情?被人欺负了吗?我没有追问琴苇,而是拍掉她身上的雪花,让她先去洗个澡,给她把干净衣服拿过去。”
许言永的脸色,似乎也变得灰白,想起当时的场面,仍然带着焦急和心痛。他摇摇头,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稳定下情绪。
“琴苇一直是我的宝贝女儿,从小受宠,没受过一点委屈,我把她当成手掌心里的珍珠那样。我从来没见到过这样子的琴苇,但我要避免刺激她的情绪,我控制自己的语调,等她洗澡出来,才问她有什么不舒服吗。结果,琴苇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哇’地大哭起来,眼泪把我的衣服领子都打湿了。自她十五岁生日后,我很少抱过她了,那一刻,我才发现,她还是我那个没有长大的小宝贝。我摸着她的头发,等她对我说为什么会这样。等了许久,她渐渐平息下来,不再哭了。告诉我说,她没事,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忽然觉得委屈,然后就跟我说先回自己房间了。
“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镇定,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了。我愕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直到琴苇关上自己卧室的房门,我才醒悟女儿已经不愿意把心事告诉我。我忽然想,要是她母亲在就好了,女儿和母亲,总是容易说话的。”
说到这里,许言永长长叹息一声。
“没过几天,又到开学,琴苇忽然跟我提出,要换一个学校,不喜欢现在的这个学校了。我很意外,我送琴苇去读的学校,应该算是国内很好的高级学校,我都安排好了,以后送她出国留学。
“从小,她的功课就不错,喜欢读书,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一门心思花在打扮和爱慕男孩上。可是,我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我想也许是在学校里,她有不喜欢的老师或同学。接着,她又提出,要换个名字。这个要求,让我大吃一惊。我问为什么,想换成什么名字啊?她不解释,只是沉默着。我怎么问,她都不说话,只是用笔,写了三个字,也就是她现在的名字。”
这就是答案。
虽然交代清楚了由来,蔡远远还是惊讶了,好半天,才嗫嚅着说:“琴苇?改名了,所以叫鹿雪禾?”
“没有错。她甚至连食物都不吃了,只是安静地坐在客厅里,一个人发呆。写有那个名字的字条却越来越多,丢满了房间。全世界,只有她能够这样要挟我。我很无奈,就为她去户籍警官那里,更改了名字。她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对我说了两个字,谢谢。那种表情,简直不像是在对我说话,而是对一个陌生人的帮忙道谢。”
鹿雪禾,原来只是后来改的一个名字。
原来转校过来之前,许琴苇才是她本来的名字,是她前面的十六年使用过的真名。蔡远远隐约觉得,真正的原因,与那个女孩有关。也与那个神秘的日记本有关。她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那个日记本的事。
那么鹿雪禾,不,应该是许琴苇,在离家出走时,在外面认识的女孩,是一个关键的人物。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她们之间。
蔡远远笃定地认为。
许言永问道:“小远,你现在大致都知道了。你和小禾在一起有段时间了,可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伯父吗?我很想知道,小禾到底为什么提出那样的要求。你肯定也关心着小禾,对吗?我们必须搞清楚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蔡远远很关心小禾,但他不能够回答许言永的问题。
他无法回答,因为他了解的情况并不多。
他觉得自己和小禾虽然走得那么近,却好像从来没有能够真正走进她心里。也许,应该这样说,在小禾的心里,藏着两个世界。有一个世界完全向他敞开,而另外一个世界,她根本不愿意他进入,就连去接近,她都不会同意。
从咖啡厅出来,许言永带着一点失望。
他交代蔡远远保持联系,两个人交换了下眼神。
蔡远远很理解他的心思。现在女儿的妈妈不在身边,他不得不同时肩负起爸爸和妈妈的责任,去了解女儿的内心。否则,他无法放心。
蔡远远没有拍着胸口担保,也没有多说别的话,他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好好照顾小禾……”许言永说。
看许言永的样子,应该是打算离开,回家。蔡远远想起了一件事情,赶忙添加了一句:“11月27号小禾的生日,你会来吗?”
“到时候再说。”
许言永上了车,回头冲他说:“怎么不上车?我送你回学校。”
蔡远远笑了一下,说:“我想坐公共汽车回去,您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许言永也不勉强,这个男孩有他自己的想法,也许他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下之前听见的这些事。
“再见,小远。”
蔡远远挥手说:“伯父再见”。
蔡远远一个人乘坐公共汽车,已经很晚了,等来的基本上是最后一班车了。人很少,坐在最后的位置,蔡远远确实想了许多,许多。
他掏出手机给鹿雪禾发了条短信:“小禾,现在在干吗?睡觉了吗?”
“还没有啊!”回复很迅速。
虽然蔡远远现在知道了鹿雪禾是后来才改的名字,她其实是许琴苇。但是,蔡远远仍然称呼鹿雪禾,小禾。
他最初遇见的是鹿雪禾,后来喜欢的是鹿雪禾,现在想与之一直在一起的,还是鹿雪禾。
名字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藏在鹿雪禾心里的事情。
恐怕,只有等待她自己愿意讲出来才行。如果去问她,恐怕会勾起她最不愿意想起的回忆。令她痛苦。
鹿雪禾赶着还发来一条:“你呢,在哪里,我打电话去你宿舍,他们说你还没回来,我很担心,刚才还准备打你手机的。”
这种被关心的感觉,很好。蔡远远忍不住微微扯起嘴角,笑了。
“我很好呢,一会儿就回学校了。你早点睡觉吧,不然会有熊猫眼的,就不好看了。明天见。”
“好的。”
手指从键盘上离开,蔡远远看见到站了。学校大门正缓缓拉上,他赶紧走到车门前,跳下车,赶在关闭前进去。
回自己的宿舍,是不用经过鹿雪禾宿舍的楼下的。
蔡远远一抬眼,发现自己正在往3栋走去。他无奈地笑了,看来自己的潜意识就想去找鹿雪禾。算了,就从她楼下走吧。
再仔细一看,一群人围绕在楼下,大部分人都穿着睡衣,楼上正冒着烟。
失火了啊!蔡远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跑过去。他拼命穿过人群。三楼有红光闪动,那是火光。
里面好些女生跑出来,外面的人都进不去。
蔡远远越是心急,越进不去。
有人在叫喊:“别挤,没事了,上面没事了。”
拥挤的女生们这才消停下来。心一放松,各自的动作慢下来,一下子门口就疏散了。
蔡远远急切地问:“烧着的是不是205宿舍?”
人多了,也分不清楚是谁在回答:“不是,是305,不是205!火已经浇灭了。”
蔡远远“哦”了一声,悬着的心才放下,他还是混进楼里,拔腿直奔205。在门口他瞧见了湛蓝:“湛蓝,小禾呢?”
湛蓝反而拿指头在嘴巴前“嘘”了一下,示意他小声点。
蔡远远蒙了,湛蓝拉他过来一点说:“没事,她睡着了呢。今天就我和她在,另外两位回家了。这位大小姐还真是泰山崩了都安枕。”
蔡远远将信将疑地轻轻推门一看,里面,借着微弱的光,可以看见鹿雪禾安然入睡。他带上门,出来,问湛蓝:“怎么上面失火了,这样吵,她都没醒,没有生病吧?”
湛蓝拿手挥挥,表示“安了安了”,小声说:“可能她今天有点感冒,吃了点药,有点嗜睡。”
既然没事,蔡远远也就下楼了。值班的老师也在挨个检查。
蔡远远避开,一闪,就出了楼栋。外面的人已经散去。
他回到自己楼下,门已经关了,只好唤门卫开门。好不容易冲洗了一下,上了床,一看表,已经凌晨一点了。
第二天,学校广播台就通报批评了那个失火的女生宿舍,提醒大家小心用电。并且还要定期检察,杜绝私下添加各类电器用品。原来305宿舍的失火就是因为私下烧开水引起的。里面的人出去串门子,忘记还在烧水。
鹿雪禾一到教室,发现蔡远远已经在那儿了,早餐也买好了。
蔡远远问鹿雪禾感冒好了吗。鹿雪禾一笑,说,好了。然后她打量了下蔡远远:“昨天晚上你还提醒我呢!怎么你自己倒多了两只熊猫眼?”
蔡远远不好意思了,问:“有吗?把你的小镜子借来照看看!”
鹿雪禾真的递镜子给蔡远远,蔡远远一个大男生,哪里好意思在班上公然照镜子,赶紧摆手:“昨天没睡好呢!”
鹿雪禾脸有点泛红,问道:“昨天那么吵,我居然睡得那么安稳吗?”她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已经听湛蓝说了,昨天晚上蔡远远很担心她,跑去看她了。
黑眼圈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她鹿雪禾。
蔡远远也呵呵笑了:“是啊,是感冒药的作用啊!”
鹿雪禾偏着头想了一下,声音轻柔如羽毛坠落:“也不全是,也许因为昨天,你说过一句话。”
蔡远远会意,她是指的他那句守护的话。
蔡远远摸摸下巴,一眼看见班主任老王走进来,想要说的话,咽回了肚子。班长站起来发号令“老师早”。
一阵问好往来。
班主任老王倒没提昨天晚上的事情,反而拿起一张表格来。他是教数学的,做事挺喜欢拿数据开讲。
“我统计了下最近一次摸底考试的成绩,有些同学稍微有所退步,待会儿复印的表格发下去,请各位同学自己对照的看一下。要提起注意。同时也要表扬班上的几位女生,一直保持稳定……”
后来的话蔡远远也没听清,因为班长已经自觉地走到前面,接过复印表发下来。
退步的,就有蔡远远。这些人的名字的旁边都标记着一颗星星。
蔡远远还看见鹿雪禾的名字,居然上升到了第二位。
鹿雪禾显然也看见了,却没有明显的反应,只是扭头看蔡远远。
读什么大学这件事情,现在已迫在眉睫。
下课之后,蔡远远被老王叫到了办公室。说来说去,也无非是要提高警惕,不要仗着自己数学单科很强,就觉得混个普通大学足够了。
老王爱之深刻,所以责骂起来,也特直接。
好在蔡远远也习惯了。
他倒真的不忍心辜负老王的希望。不知道为什么,从小他就数学好,别的一般。有什么办法呢?他也努力了一段时间,终于进去前十名,在这个学校里,能够进入前十的,上一个还勉强不错的大学,是没问题的。他也想过上一个名牌大学,然后,考外国的研究生。
尤其是美国的某一个大学。
妈妈就是跟着美国一个大学的教授走的,在她和爸爸离婚之后。每年的初夏,便会回国一趟,但是,也是住在国内的公寓。她和爸爸基本上已经不往来了。
爸爸似乎也渐渐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加倍把注意力和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蔡远远微微叹了一口气。
蔡远远扭头看了看外面,天色从蓝到绿,他忽然想起,自己最爱穿的紫色衣服,现在已经不怎么穿了。
因为鹿雪禾说,他穿紫色其实好看。但是,那太忧郁了,忧郁的人,就会不怎么开心。颜色其实也会反过来影响一个人的心情。
可是鹿雪禾自己呢?
蔡远远回到教室,一天都没说什么话。
鹿雪禾似乎也没怎么和他说话,蔡远远有点纳闷地问为什么,鹿雪禾回答说,让你静下心来专心写功课。
蔡远远笑了,点点头,抱起学校特意从北京几个重点中学那边弄过来的试卷,一份份地开始做。
鹿雪禾自己却没有认真看书,反而抱起一本小说看起来。
蔡远远瞥了一眼,只看见封面上的书名《你好,忧愁》。光看名字,就知道是一本伤感的书。鹿雪禾似乎给人一种镇定的感觉,相信她会考出好成绩,功课不用怎么用功,也可以顺利过关。很紧张的高三课堂上,也敢于看闲书。只是,为什么她总是喜欢看这样的书呢?
蔡远远很想了解鹿雪禾。
直到一天所有的课程都完毕,又一起吃过了晚饭,蔡远远要回宿舍前,开口跟鹿雪禾借那本小说。
看什么样的书,也许大致可以猜测到读的人的心思。
鹿雪禾把书给了蔡远远,说:“我看完了呢,你现在还有时间看吗?”她的行为和话脱节了,说的是怀疑蔡远远没时间看,应该用功,可是手已经拿着书递过去。
蔡远远莞尔:“我只是看看你喜欢的书。放心,我每天看一点,不耽误别的。”
鹿雪禾拨了一拨头发,笑了一下,也不多说什么。她的每个神态,都像是在说,我相信你。不用问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蔡远远一边看小说,一边琢磨着一些想法。
一周时间过去。
最近,他有意无意开始提起自己过去的一些事情。原先重点是鹿雪禾的生日怎么过,现在先搁置了。
蔡远远说什么,鹿雪禾都听着,很安静地听,基本上不发一言。但是,蔡远远总是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好像什么都知道,根本不用他说一样。
但当他停顿下来,却又觉得,鹿雪禾的眼睛里,写着两个字:理解。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愿意倾听他说的这些。
蔡远远的爸爸是本城一个大学的教授,研究的是外国历史。家里有着满满的书。可是蔡远远一本都没看,他的兴趣是他爸爸最头疼的。因为小时候他请教他爸爸数学问题,碰了一鼻子的灰。
蔡远远的爸爸永远不能够理解,为什么蔡远远的妈妈如此沉迷于服饰。在一个历史学家眼睛里,那都是不重要的,一件衣服上的花纹,在历史河流里,根本就微不足道。蔡远远的妈妈也不明白,她穿上最好的衣服,希望得到所爱的人欣赏,却得到的永远是摇头和轻微讽刺。
也许和另外一个人生活在一起,远比一个人生活要困难。蔡远远的妈妈提出了离婚。离婚几年后,才重新找了那个外国教授,一个专门研究妇女衣服品位的老头。
一直生活在平淡却温顺的命运当中,有一天最爱的妈妈忽然说要离开他和爸爸,蔡远远目瞪口呆。
妈妈问过蔡远远,愿意跟她,还是他。
蔡远远沉默,回到自己房间,不再打开门。后来门是被砸了锁才打开的。直到现在,这些,蔡远远回想起来,忍不住打寒噤。虽然已是暑热的天气。关在房间里的时候,他难过得要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是抓紧了自己的衣服。
妈妈后来在门外不断地重复,重复说不离婚了,只要蔡远远打开门走出来。可是他走出来,妈妈和爸爸各自坐在沙发的两头,不说话,不吵架,冷战。就算是这样,也强过他们分离。当时的蔡远远是这样想的。
鹿雪禾此刻,就坐在蔡远远的身边。在湖边的栏杆上坐着,水是翠暗色的,天色转变为灰蒙蒙。大好的天气,说变就变,夏日就是这样的。鹿雪禾心想,应该是要下雨了吧!
她一边听着,一边握着蔡远远的手。她的手也是凉凉的。
鹿雪禾声音低低地问:“后来呢?他们还是分开了?”
蔡远远觉得眼睛有点发酸,他站起来,拍拍屁股,摇摇头。其实,他太不愿意回想这些。可是,他还是要说出来。
“后来我们还住在一起,可是,他们却背着我离婚了,拿了离婚的证,直到我中学升学了,才告诉我。”
蔡远远这样说着,还是面带微笑。
可是,鹿雪禾觉得她的手心里,仿佛握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忧伤。这个说过要一直守护她的男孩子,却也有那么不快乐的记忆。那么,他应该是真的用心,喜欢自己了。木吉他的音乐,从背后远远传来,又是黄昏,学校广播台开始放一些歌了。
那些前奏结束,响起了的是:
请别哭
来不及长大的你
请别哭
每一棵成长的树
无论快乐悲伤
都是他给我们的礼物
一个人长大的你
请别哭
生命就像是蝴蝶
享受它的美丽
又要承受它脆弱
就算全世界
都没人爱你
你也要学会
怎样爱自己
再痛的夜晚
一样会过去
请你去看看
明天和自己
……
蔡远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回去吧,湖边上冷起来,就要下雨了。”
鹿雪禾“嗯”了一声。
蔡远远在前面走着,鹿雪禾在后面跟着,鹿雪禾看着蔡远远手抄在口袋里,脑袋低着走路。这应该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有一点点距离地走着,而不是手拉手。可是,鹿雪禾觉得,他们现在,没有手牵着手,却有无形的线,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当然,蔡远远自己很清楚,他说这些,不是没有怀着目的的。
秋意笼罩学校。
时间一点点过去,有时候觉得很快,比如夜晚,蔡远远背靠着鹿雪禾,一直坐着,看着月光出现。那时间,他觉得过得又缓慢,又飞快。像是听着一首歌,悠扬,陷入漫长的光阴里,无法跑出回忆。可是,其实也不过是几分钟的歌而已。
和鹿雪禾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快的。因为,那是自己喜欢的人。
有时候很慢,慢到,无法度过一样。尤其是蔡远远说起自己的故事。他本以为,自己都忘记了,却没想到,重新说起来,点滴在心。
他知道,自己的述说,就像是一个携带着一幅名贵的画的商人,出示给别人看,是期待着别人付出对等的价值,换他的走画。
他等待着,鹿雪禾也能够开口,说一些她的故事。
恋人心中都有一些秘密。拿出来与对方分享,是因为,选择爱面前的人,与她,各自寻回没有相遇之前的岁月。
还是说画的比喻吧。
那么动人的画,也许是一朵盛开的花,也许是一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子,也许是风车转动的模糊寓意。可是,我们多么想知道,那赢得我们喜欢的画面,是怎么来到自己面前的。
自己喜欢的这个人,是怎么会来到自己身边的?
并且,以现在的面目,出现?
鹿雪禾,其实也是有着同样的感觉的。可是,她却没有说。
女生宿舍205室的窗前树木,叶子开始出现一些明黄色,还有小部分,出现橙红色,白天时候,风一吹,明暗晃动,如同开花一样。夜晚,又什么都看不见,是深绿一片。
在鹿雪禾的生日之前,是湛蓝的生日。11月15号,湛蓝就要十八岁了。送什么礼物呢?鹿雪禾发现,这几天,没怎么看见湛蓝。
想必,又去看那个个子高高的男生去了。
那个有着女孩一样名字的方槿,现在是她的前班长,不知道她拿什么理由接近他呢?
鹿雪禾忍不住想要等湛蓝回来,逼问那个丫头。不过,马上她还是对着镜子摇头,别人的爱情,有别人的路途,自己只希望她可以得到丘比特的垂青。
在宿舍里,鹿雪禾转悠了几下,然后打量了湛蓝的桌子。除了一个男友之外,她还缺少什么呢?她还可以送她什么礼物呢?
鹿雪禾忽然留意到,湛蓝的镜子反搁着,她最近不是嚷嚷脸色不好看,一个夏天过下来,皮肤糟糕,又黑又暗淡,想要好点的面膜,却买不起。她忽然有了主意。买面膜吧,湛蓝肯定会满意,买她挂在嘴巴上的那个牌子的。前天湛蓝翻着一本时尚杂志,盯着那款面膜的广告好半天。
生日那天,湛蓝肯定有办法把前班长请到现场。她在意肤色的问题,无非是担心喜欢的人会看见。
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在自己不好看的时候,出现在喜欢的男孩的面前。
看看外面,已经下午。买那个牌子的面膜得到市区商场的柜台,坐公共汽车去的话,来回时间太赶,今天太晚了,不如明天再叫上蔡远远去买吧!明天是星期一,不过下午组织一场集中模拟考试,考试三点结束,学生可以休息一下。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左右,蔡远远和鹿雪禾才到达商场。结果,在商场的玻璃门上,贴了小小的告示,因为这一片区今天停电,所以请顾客朋友明天再来。
无可奈何。蔡远远想了想,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鹿雪禾说:“不如,我们坐旋转木马去?好不好?反正已经出来了。”
“你还小吗?”蔡远远一边笑,一边说,“那就去吧!”他拿食指触上鹿雪禾的脸,娇嫩洁白,像花初绽放一样。
旋转木马在广场店六楼,不巧的是,今天人也很多。七八岁的小孩子,都霸占着不放,本来,那就是他们的专利。旁边的家长们都含笑等着。音乐响起,小孩子们欢天喜地。木马一上一下,大转盘旋转起来。
蔡远远说:“今天好像不适合出门呢!怎么办?”他票已经买了,可是,小孩子玩兴高昂,不断加票。何必跟小朋友抢呢!蔡远远把票放进单肩挎包里。有效期是一个月内,下次来也行的。
最后再到地下一层的肯德基吃了点东西。
出来时,已经天黑了。
回去要坐的车,在对面路口。红绿灯管不了夜晚的车,索性走地下通道。蔡远远在,鹿雪禾一切无可无不可。过了一半,下阶梯,两个人影对面走过来,靠近了,是两个比较瘦的男子。就要擦肩而过,蔡远远警惕地看见其中一个更瘦的男子手里泄露出的冷色光,一闪而逝,那是一枚匕首的反光。
右手忽然一痛,蔡远远立刻察觉,是鹿雪禾抓紧了她。她也明显感觉到了危险的敌意。
蔡远远飞起一脚,一转腰,又是一脚。那两个瘦的男子倒在地上。蔡远远没等那两个人爬起来,拉着鹿雪禾跑。后面没有追来,街道灯光暗黄。
鹿雪禾在颤抖。
那种颤抖,像是淋了七天七夜的寒雨。蔡远远紧紧抓着鹿雪禾的手,他可以感觉到,鹿雪禾的小指头指甲都要陷入他掌心的肉。可是他一点也没出声,就这样跑着。
良久,鹿雪禾才平静下来。
鹿雪禾松开了蔡远远,整理起了褶皱的裙子。
“怎么这样害怕,不要紧吧?”蔡远远担心地问。
鹿雪禾像完全没事了,回答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你会打架?”
“我学过一点跆拳道呢。”蔡远远微微笑着说。
“你怎么会去学那个?”鹿雪禾有点意外,“原来你不止游泳游得好。”鹿雪禾伸出大拇指,在蔡远远的眼前晃动两下,意思是说,你很棒。
蔡远远抚摩着手腕,其实匕首险些划破他的皮肤。蔡远远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其实就这两下子了。他学的时间不长,只能够自保而已。
鹿雪禾刚才分明极端紧张,现在却又像是半点事情也没有,镇定至极。
蔡远远心里升起一点怪异。
“你刚才问我为什么学啊!以前是想可以保护自己。”大街上,再走几百米,就到站牌。道路边上,是一些公司企业的外墙。植物种在里面,一些长出了围绕的镂空花纹的铁栅栏。风吹着,这样的气候温度,让人周身通透舒畅。
他们慢慢走着,手未曾放开一刻。
只是几百米的路,却走了很久才走了一半。
鹿雪禾忽然闭上了眼睛,像是闻到空气里的某种气味。
“怎么了?”蔡远远问。
“你有没有闻见,木樨花的香味啊?”鹿雪禾睁开眼睛。
蔡远远用力深嗅,却什么都没闻到。他带着困惑的眼神,看向鹿雪禾。鹿雪禾摇摇头:“你不要太用力,平和一点呼吸,闭上眼睛。”
蔡远远也学着鹿雪禾的样子,闭上了眼睛,真的嗬,香味像是婴儿的手,摸上自己的鼻子。似淡却浓,浸入心田。如水进入沙子,缝隙全部被填满。
说浓,却又渐渐消散。
“是啊,很香。”蔡远远看着月光下,皎洁面庞的鹿雪禾,忍不住点了点她的鼻子,“你真聪明。”
“这个办法,是别人教我的。”鹿雪禾随口回答。
蔡远远没有问是谁教的。他忽然觉得,闻到花香的办法,隐约是一种暗示。是命运女神遗落的一句话。
也许,这个办法,可以用在别的事情上。不仅仅是,闻木樨花的香。
蔡远远数起自己的手指来:“我们,认识多少天了?”他想起的,其实,是鹿雪禾的那本数字日记。
那上面的数字,不知道,是否与他们认识恋爱的时间对上号?
湛蓝怏怏地开门,问道:“今天怎么回来这样晚啊?”
鹿雪禾说她去买礼物了。
“宿舍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
“哦,我和袖柒吵了一点架,她今天不在宿舍睡觉。宁子忽然被家里叫回去了。”
鹿雪禾有些意外,袖柒虽然在宿舍比较大大咧咧,有时候不考虑别人感受,可是,还算一个温顺的人。湛蓝怎么会和她吵架?
“为什么吵架啊?”鹿雪禾问。
湛蓝指指桌子,鹿雪禾一看就明白了,她的那本日记,摊开在外面。肯定又是袖柒拿她日记本不写日记,全记着时间开玩笑了,大概也说了一点自己的坏话,比如古怪的行为。
湛蓝和自己关系好,肯定就开始维护自己。这样,怎么能够不吵架。
不过,既然是吵了一点架,也不会太严重吧!
鹿雪禾抓起湛蓝的手心,拿指甲抠,湛蓝哈哈大笑起来,躲痒,跳开。然后,鹿雪禾挨着湛蓝一起坐着。
“无所谓,她要看,说说也没什么的。反正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阿拉伯数字。”
“我就是看不惯她这样开人玩笑。你知道宁子说什么,她说你分明是算计好了追求男生的时间和手段,一步步实施。”
鹿雪禾微微吃惊了一点,还是笑了。宁子要这样说,就这样说吧!刚才,蔡远远也说到他们恋爱的日期。她也是拿日记本上的数字搪塞的。
日记本上的时间是“158”。
而她从游泳池那次遇见蔡远远,也是一百五十八天。
蔡远远被感动了,说:“认识满一年那天,要去庆祝。”
鹿雪禾看着蔡远远满眼真诚,点头了。满一年的那天?应该也不远了。
上了车,鹿雪禾才发现蔡远远的手腕有点红,原来还是擦破皮了,过了一会儿才流血。鹿雪禾让蔡远远回宿舍,问宿舍有没有创可贴。蔡远远说放心,有的,爱打球的男生的宿舍准备了小药品。于是到了学校,鹿雪禾没有让蔡远远继续送她到楼下,而是相反,她送蔡远远到男生楼下,看着蔡远远进去,右手搭着左手跟她再见,有点滑稽。鹿雪禾又笑了,说快上去吧,清洁下伤口,别感染发炎。
鹿雪禾一个人回来,不成想,又遇到了湛蓝说的这个事情。
湛蓝看鹿雪禾不说话,又反过来抠她的手心。
“别伤心了,她肯定是嫉妒。被我说了以后,她也不好意思见你的。”
鹿雪禾点点头,问:“小蓝想好了没有,生日会邀请哪些人?”
湛蓝起身,在书本之间抽出一张名单:“我都列出来了,都是平时玩得比较好的。”
鹿雪禾从头看到尾,唯独没有方槿的名字,抬头看湛蓝,手指在空气里比画,画着“方”字的笔画。
湛蓝当然看得明白,脸红了,坐下来,叹气了。总是活泼不知忧愁的湛蓝,像一个电影里落寞的女子,低头不知所措。爱情是她的软肋,湛蓝拿自己的羞怯毫无办法。
鹿雪禾旧调重弹:“湛蓝,要知道丘比特只青睐勇敢的心。”
湛蓝咬了咬下嘴巴:“我知道,可是,丘比特为什么不先射他,这样我就不用这样痛苦了。真想把丘比特拖出来,打他的小屁股。”
鹿雪禾哑巴了一下,然后趴在床上乐不可支。笑一场,闹一场,这样的日子,很开心。鹿雪禾真愿意永远停留在中学时光当中。
离15号那天,还剩两天半。
鹿雪禾没有再出学校,蔡远远不让她再出去,他自己跑出去买好了礼物。早上,鹿雪禾摇醒湛蓝,提前把面膜送出去。湛蓝睁开眼睛又闭上,然后大叫了一声,又睁大眼睛:“呵呵,小禾你送我的?”
“是啊!快起来敷上,后天美丽的湛蓝公主,就要拜会高高的王子方同学。”
“嗯,王子一定会出现的。”
“湛蓝,你说要不要写一封情书,我帮你让蔡远远送过去?他们都在一个男生宿舍楼里。”
湛蓝抿住嘴唇,带着憧憬笑了,声音如蚊子:“我写了。”
“啊,呵呵!”鹿雪禾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原来这个丫头已经写了呢!只是,那边还没消息吧!
“你自己当面交给他的?”
“不是,我知道每天他打球结束后,都会在旁边的售卖部买水。我买好了一瓶水,附了一张邀请卡。”
“写上你名字了吗?”
“我在你的书里,抄了两句诗……”
“啊!”
“这条湛蓝如夜的星辰的山谷,这种柔情的无穷无尽的简单淳朴。我的名字就在里面,然后我还写了那家小酒馆的名字。”湛蓝打开鹿雪禾的那本诗歌集子。
鹿雪禾忽然沉默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静静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如此的暗恋,鹿雪禾曾经比湛蓝更加深刻地拥有过。
那天很快到了,下午六点的时候集体在学校门口见,然后一起出门。湛蓝还有外校的朋友,也赶了过来。
原本蔡远远要和鹿雪禾一起来,但是临时被班主任叫走。也不知道叫去做什么,蔡远远说事情一完就赶过来,先祝湛蓝生日快乐。
菜单是事前已经订好的,人一到,就纷纷端上来,已经饥肠辘辘的众人开动了。
吃过东西后,一起转移到k歌城的包厢里。宁子赶了回来,帮着收礼物,点燃蜡烛。一群人围绕着,热闹地唱歌。
“袖柒呢?”
“没来,说是有事情。不过我中午收了下电子邮件,她发了一张生日贺卡。”本来,一个宿舍的姐妹,再矛盾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另外一个男孩子。湛蓝如同大将军一样,安坐中间,不急不忙。倒是鹿雪禾,为她有点急切,方同学还没有到呢!
蛋糕也切了,分着吃了,带来的三大箱罐装啤酒一网打尽。
大家尽兴了,有几个人嗓子都唱哑了,叫嚣着润喉糖买得太少。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愉快的生日聚会。
湛蓝呢?她一直都在笑呢!跟大家笑得一样开心。
中间,湛蓝的手机亮了。
“小禾,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大约五分钟后,湛蓝回来了。
鹿雪禾悄悄问:“是他吗?”
湛蓝只是抿嘴一笑,然后招呼着其他人继续嗨。
鹿雪禾忽然发现,湛蓝的某些小动作,有些像她了。也许在一起时间长了,好朋友之间会相互影响,同化。以往湛蓝笑起来,都是张大了嘴巴。
最后道别时候,湛蓝似乎激动了,一个一个拥抱。她还嫌没喝够:“小禾,我们再去买啤酒吧!一边走一边喝。”
鹿雪禾扶住摇摇欲倒的湛蓝:“你不怕学校监察老师发现你这个女醉鬼,明天全校批评?”
湛蓝忽然笑了,说:“算了,我们回去吧!”
鹿雪禾困惑不解:“方槿还没有来,我们就回去了?”
“他已经来过了。”湛蓝背对着鹿雪禾,看不出任何反应。
经过蔷薇园,花季已经过去了好久,几个月时间,一片荒冷。明年春天以后,盛夏之间,才会重新开放。
只是,明年的花,已经和今年开过的花,没有任何联系了。
如果方槿来过,那应该就是中间的那五分钟发生的事情。
鹿雪禾有一种预感:湛蓝回去以后,会哭。
鹿雪禾还没有来得及挖掘出那五分钟事件,蔡远远就给她打了个电话,要求她迅速地到教学楼第一排的教室里。
湛蓝倒在床上,脸对着雪白的墙壁,不说话,装作睡觉的样子。
鹿雪禾走过去,趴在床边,伸手接触湛蓝的眼角。湛蓝倏地坐起来,打掉她的手:“做什么呢?我好着呢,我没事,你去吧,蔡远远还等着你。”
鹿雪禾犹豫了一下,问:“真的没事吗?”
“真的。”
鹿雪禾就带上门,“咔嚓”一声,湛蓝终于得以一个人躺在宿舍里了。
窗帘早已拉上,避免风太大,吹进来,让一些纸乱飞。湛蓝拿手掩盖了下自己的面孔,然后仰头出了一大口气,突如其来,像是没有任何预兆,泪流满面。
蔡远远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远远地站在教学楼的树木下,阴影覆盖了他的面孔,鹿雪禾忽然觉得,那是一张特别俊美的脸。但是,她走近与蔡远远一起到光亮地方,才发现蔡远远的胳膊上绑着白色纱布。
“怎么了?”鹿雪禾急切地问。
“小伤,不要紧。是为了方槿的事情。”蔡远远吐出一口气。
鹿雪禾不解,看着蔡远远。
蔡远远无奈地抱着手臂:“我就简单地说,其实,湛蓝的班上居然有个男生一直暗恋着湛蓝。而这个男生,居然也知道湛蓝暗恋着方槿。今天,方槿根本不打算来的,可是,那个男生私下找到方槿,要求方槿去参加湛蓝的生日聚会。可是方槿却推托说今天晚上有事情,那个男生只好跪下来恳求。方槿还是不答应,结果,那个男生很激动,挥舞着拳头和他打起来了。方槿人高马大,没有吃亏,反而一把推倒了那个男生,那个男生碰到阶梯,头破血流。别的同学通知了班主任,老王叫我过去,只是了解下情况,因为当时我就在旁边,并且劝架来着。我也不小心被撞到……我来不及告诉你,等到把那个男生送到医院,才赶回来。幸好,都只是皮外伤。”
鹿雪禾眼睛瞪大了,这个插曲,是谁也意想不到的。
“方槿究竟喜不喜欢湛蓝?”
“看来,是不大喜欢吧。”蔡远远若有所思地说。
其实,湛蓝的表情说明一切。方槿遭遇这样的事情,肯定满心气急败坏,来找湛蓝,一定没说什么好话。甚至,他可能羞辱湛蓝,因为湛蓝给他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到现在为止,只能够这样猜测。
说到这里,鹿雪禾和蔡远远两个人都沉默了。
别人的事情,到底,他们都没办法完全插手帮上忙。虽然,鹿雪禾很想帮湛蓝。虽然,因为鹿雪禾,蔡远远也站在了同情湛蓝的那一边。
站了好一会儿,鹿雪禾哆嗦了一下。
这已经是11月的秋天了,天凉了起来。蔡远远赶紧要脱自己的外套。鹿雪禾连忙拦住:“你自己的手也受伤了,不方便,别脱了。”
蔡远远看了下自己的左手,确实想不出脱下外套,不牵动手臂伤口的方式。他只好说:“太晚了,那我送你回去吧。叫你出来说这个,你也好安慰湛蓝。毕竟你们感情那么好。”
似乎对发生的事情别有感慨,蔡远远又说了一句:“爱情真是无奈,你喜欢的不喜欢你,喜欢你的,你不喜欢。”
这也不过是一句很一般的感慨。许多的人都遭遇过。
可是,鹿雪禾却如被巨大的石头丢进心潭中,她强忍住情绪,缓缓说:“你也累了,别送我了,快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回去。”
蔡远远也真的搞疲惫了,点点头,说我先走了。
他的背影融入黑暗,但没有完全消失之前,回过头,遥遥地喊了一句:“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回去吧,小心着凉。”
鹿雪禾只是点点头,挪动脚步,蔡远远也不知道看见了没有,然后就彻底离开了。
鹿雪禾越走,脚步越快。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个暗恋的伤人事件,触动了她心里的某个柔软的地方,一触,就疼痛无比。
“小远,你不会知道,我也曾经在暗地里那样喜欢过你的……”
在这样空旷,人都回去了的校园里。连星光都已经暗淡,秋天的夜风如此凉。吹得人,瑟缩起来。
鹿雪禾的自言自语,没有谁听得见。
回到宿舍,鹿雪禾看见湛蓝坐在床铺上发呆。她斜着身子,坐到湛蓝旁边。湛蓝回过神,轻声说:“生日快乐啊!”
鹿雪禾一呆,下意识回答:“生日快乐。”
湛蓝忽然笑了:“小禾你回来了?我们早点睡觉吧,今天玩得好累。”
谁会是安然入睡的人?谁都不是。
黑暗中,她们假装闭上眼睛,可是耳朵边,是细碎的声音,如哭泣,但又太过轻微。不知道是谁发出的。
这个夜晚,太长了。也许只是因为悲伤的人,太过悲伤吧!
那个晚上,鹿雪禾心里有一件事情是非常清楚的,盘旋着,如同飞机必然要回到地面一样确定——明天醒来,湛蓝将会是她所不熟悉的湛蓝了。
虽然,还是可以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但是,在那个同样的躯体里,灵魂变化了。
成长是瞬间的事情。也许用了小半生十多年,我们快乐地、浑浑噩噩充满期待地过着日子,不知光阴为什么东西,可是,一天之间,就可以明白许多。
这样想着的鹿雪禾翻了好几次身才睡着。
早上,不知道是谁在推她。鹿雪禾睁开眼睛,湛蓝俯着身子瞪大眼睛在轻轻呼唤她的名字。鹿雪禾没有睡好,还迷糊着,问:“小蓝,要做什么?”
湛蓝说上早自习啊。
鹿雪禾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上帝啊,才六点。不过,她闭上眼睛默默想了一下,就完全清醒了。她没问湛蓝为什么这样早去学习。
以前,湛蓝是不努力也绝对不当最落后的,就那样混着喽!很中间派,就跟骑墙的猫一样。可是,现在她却要这样早去教室,并且理由冠冕堂皇得要命,自习。
看来,这个失恋的女生要把人生重点转移到学习上。
很不幸的是,鹿雪禾就成了湛蓝抓着陪同的对象。鹿雪禾实在起不来,就假装又睡了。
湛蓝却不打算放过鹿雪禾,鹿雪禾的头发长,她就拈起几根,拿头发梢搔鹿雪禾的鼻子。鹿雪禾受不了,完全是毛毛虫在发动进攻,痒死人,一个大喷嚏,坐了起来。
没辙,鹿雪禾乖乖穿衣服起来,仍然顽抗:“我还没吃早点,要去买早点啊!蔡远远会给我买的,我不急着起来啊!”
“不好意思,我已经买了。”湛蓝变魔术一样拿出两瓶子牛奶和火腿面包,“看清楚,两人份的。”
鹿雪禾瞠目结舌。
她怎么看,笑眯眯的湛蓝就怎么不正常。
鹿雪禾决定试探下:“失恋了不起哦,哼哼哼。人家还没睡好。”
湛蓝的脸色半点都没变化,仍然是笑眯眯的:“失恋没什么大不了啊,可是学习很重要,快点起来,我们温习功课去。”
鹿雪禾放下一大半的心了。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是挺正常的。
用功也好,最近蔡远远的成绩有下降,鹿雪禾把责任算到自己头上。鹿雪禾一边啃着面包,一边给蔡远远发消息,让他别给自己带早点了,自己去教室吧。
连太阳都还没出来,天空灰蒙蒙的,带着些微的透明。空气里带着凉意,吐一口气息,有很少的白色的雾气。眼看着,树叶在掉,时间在跑。
秋天,也结束在冬天报到的同时。
从宿舍楼走到教室,有一段距离。
湛蓝没有像刚才在宿舍里那样张狂,表现得如健康宝宝般无所谓,只是沉默着。鹿雪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直到湛蓝开头问:“你一定会和蔡远远考一个大学的吧!”
这个问题很突兀,鹿雪禾还没有问过蔡远远。其实,不用问也知道,他一定是要和自己在一起的。
鹿雪禾的步子慢下来,回答:“应该是吧!”
湛蓝走到了前头,又转身回过头来等鹿雪禾。两个人再并肩,湛蓝忽然露出笑容,那笑容,带着淡淡的忧伤,说道:“小禾,你真的是幸运。你们两个,都像接受了爱神的祝福的孩子。”
鹿雪禾的声音那么小,反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们彼此那么爱惜对方,你没发现吗,你们几乎从来没有吵过架!”
鹿雪禾呆住了。
走了二十多分钟,太阳终于从东边跳跃出来,刹那,校园都被照亮,湛蓝的面孔也被照亮,她短短的头发,还有额边一颗细小的痣,都无比清晰。阳光打在两个人的身上,顿时被温暖的感觉笼罩。鹿雪禾眯起眼睛,停下来,她可以听出湛蓝语气里的羡慕。
是嗬,她和蔡远远与其他的恋人截然不同,彼此小心翼翼,生怕触摸到什么不应该碰到的东西。也许,那东西,是他们各自的心,受过伤,很脆弱。只可以享受爱,而畏惧疼痛,即便是一点点。
湛蓝也停下来,眯起眼睛:“阳光真好,真美。”
鹿雪禾笑了,湛蓝和她对视一下,也笑起来。鹿雪禾伸出手:“还有一点远,来,我们跑步到教室。”
湛蓝把嘴巴一撇,轻摆开鹿雪禾的手:“不行,我要和你比赛,看谁先到,一二三……”湛蓝起腿就跑开。
鹿雪禾慌慌张张赶上,叫道:“你作弊,耍赖,不算数……”
两个女孩子一起奔跑着,像两只漂亮的梅花鹿在跳动,仿佛这样,可以把不开心的东西,统统丢在背后。
她们却不知道,蔡远远从另外一条路,走过来,也走到了路口,看着湛蓝和鹿雪禾一边跑,一边笑。
蔡远远也笑了。可惜没有照相机,不然,拍下来,多好。
蔡远远没动了,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两个女孩子跑进教室,他才顾着吃手里提着的早点。他干脆坐在花圃边的台阶上,一口一口吃起来。
他分明听见湛蓝叫嚣着,我会考上一个大学,就是你和蔡远远一起上的那个,因为我要等到你们结婚,给你们当伴娘,哈哈!
蔡远远吃完手上的馒头,拍拍手掌,不知道为什么,笑过以后,回想着湛蓝说的那句话,他的心口有一丝疼。
他没有赶上去,所以没听见鹿雪禾是怎么回答的。
上什么大学,来年才可以知道结果。就这样一直和小禾恋着,顺利考上同一个大学,然后结婚吗?
时间过得好快,可是,又像是那么慢,至少,结婚这样的事情,只怕要等读完大学吧。看起来,四年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
虽然,虽然只是湛蓝的玩笑话吧!
算了,眼前还是想想小禾的生日吧!蔡远远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何必想这样远呢!他自己都不能够保证一定能够考上大学呢。现在成绩下降,班主任老王处理那件暗恋湛蓝的男生的打架事件,顺便还教训了下他。
可是,他说过要照顾小禾一辈子的,不是吗?
所以,他一定要考上。
自己会考上的。
蔡远远对自己说。
想了很多花招,可是蔡远远安排的,都推翻了以前的花招。这是一个小秘密,蔡远远拉着鹿雪禾的手,冬天她的手很凉。一双手温暖另外一双手的感觉,也很好啊!
鹿雪禾吐着雪白的气息,雾气里,她的面庞有些朦胧的光线。这样子看过去,像是一个演员在摄影棚里的效果。静谧而甜美,真的,蔡远远还是喜欢这样的鹿雪禾。也许相处在一起,人都会相互影响吧。鹿雪禾的笑容,像是排除了那些沉淀的伤感,浑然忘却了过去。虽然,或多或少,他曾经被鹿雪禾哀伤的气质吸引过。但到如今,他只希望她能够快乐,她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
蔡远远故意说,小禾,想要什么礼物,快说吧,机不可失,别放过我!
鹿雪禾却不看她,只是拿手指在他的掌心里乱画圈圈,说,我不担心,随便你送什么好了。
就是啊,送什么,都是他的礼物。只要是他送的,就是与众不同的。湛蓝现在很用功,总是看不见人了。鹿雪禾说湛蓝不在宿舍,就是在自习的教室里。湛蓝唯一出现在宿舍里,就是晚上睡觉。
无聊的时候大家还是一起聊天。
只是话题偷偷就被流年转变了。
不再谈论哪个男生帅,哪个女生又在喜欢谁了。
不光是湛蓝,别的两个女生,也是如此。各自忙碌着自己的日子,好像谁的心里都有一本蓝图。只等着时间一到,朝着自己理想的大学飞去。有人看重爱情,有人重视未来。这都是个人的选择。
不过,学习再要紧,湛蓝也关心地问,小禾,生日有什么计划没?
鹿雪禾摇头,头发跟着也晃悠,说,我没什么安排,都听他的。
湛蓝“哦”了一声,浮现出羡慕来,然后一拍桌子,那好,我就准备礼物就成。
鹿雪禾的日记本现在锁在抽屉里。她其实还是顺着习惯,一天记一笔,风雨阴晴都不改。大家都知道那是她的个人隐私,谁也不再好奇了。看得久了,也没什么。谁没一两个怪癖呢?
12月16号那天,鹿雪禾不仅仅写了12月16号,还提前写上了12月17号那天的日期。
她似乎期待着生日那天能够玩得尽兴,又担心遗忘了记录一笔,干脆提前写上。直到晚上,蔡远远都没联系她。应该是在忙着安排生日的节目。
鹿雪禾心想,就算什么活动都没有也好,两个人在一起,一直坐在树林里,看一整天的云也是好的。可是,这个季节太冷,最好,两个人披一件厚实的大衣,不然会感冒。想着想着,鹿雪禾一个人笑了。
27号的一大早。
蔡远远只给鹿雪禾发了一条短信,是一个地点。
城市南边有条学院路,那里有一条长长的街道,叫沙街,是名气很大的小吃美食街。两边全都是奇奇怪怪花样的小摊贩,不需要多少钱,就可以吃到头。蔡远远约的地方,就是沙街。
鹿雪禾出发前,已经先收到了湛蓝的礼物。是一个小小的水晶框,字条上写着“适合放你和某人的合影”。鹿雪禾很乐意收到这个,虽然不贵,却最切合她的心思。湛蓝是最了解她的好姐妹。
她把礼物收好,上了公共汽车。她一会儿觉得时间好慢,一会儿又觉得时间好快。在这矛盾的感觉里,车终于到了。
蔡远远就站在人群里。
就算上千人同时经过,鹿雪禾觉得自己也能够一眼认出蔡远远来。今天他穿的是黑蓝白交替的衣服,像一只有点臃肿的斑马。
很多人在一起吃东西,是多么热闹壮观的一件事情啊。吃了章鱼烧丸子和寿司,还吃了香蕉竹,当然,少不了一块蛋糕。还喝了一点点覆盆子酒,这个纯粹是意外。蔡远远笑着问,喝过酒没?
当然喝过。
鹿雪禾自己清楚,只是一点啤酒吧。这种水果酒,没喝过呢。
脸红通通的,她觉得自己有点醉了,五彩的灯光零碎在眼前小小的跳跃。鹿雪禾的思绪有点乱了,她问,你吃过蚂蚱吗?
蔡远远说,没呢,只见过。还记得我带你去过我家的老房子吗,那里夏天可以看见许多蚂蚱。不过,我可没吃过。怎么,你一个女生,居然敢吃?
鹿雪禾哈哈笑起来,尖尖的下巴上,沾了一点酒。蔡远远伸手擦掉,在鼻子前闻闻说,这酒味道好吧。可是我特意请人带回来的。
鹿雪禾忘情了,继续说着,有人曾经烤过蚂蚱给我吃呢,味道不错!不错!她眼睛闭着,小房间里的蜡烛在燃烧,墙壁上都是通红的。
蔡远远也喝了不少,他的脸也有一点红。
鹿雪禾说礼物呢?
蔡远远说,下雪吧!
鹿雪禾就愣了一下。抬头看,什么都没有啊。
可是蔡远远又说,下了。他的笑带着百分百的自信。
真的就下了。一小片,接着是比小片大一点的,接着,是小鹅毛那样的,再接着,头顶上弥漫开了。所有人多在惊叫,带着喜悦。对下雪的喜爱,多数人都一样。
鹿雪禾惊讶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怎么可能呢?说下,就下了啊!
蔡远远从背包里,拿出礼物来。
再普通不过的礼物了,那是一条围巾。唯一的特点是,很长很长,足够围绕起两个人的脖子。
蔡远远就跟鹿雪禾围着一条围巾,往回走。鹿雪禾很满意了,她觉得有他陪伴在身边,就是最好的生日了。
这像是一个有着神秘预示的谜语。
就算是天气预报最近可能下雪,也不确实具体是在什么时间。脚步有些跌撞的鹿雪禾搂着蔡远远,就像自己不会走路了一样。只怪覆盆子酒的味道很好,她喝得有点多了。
蔡远远的嘴巴里,一直小声念叨着,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每说一句,鹿雪禾就跟着嘀咕一句“快乐”,脸上傻笑一下。
这样子的鹿雪禾是蔡远远极其少见到的,要多可爱就多可爱。
一直到上了车,鹿雪禾趴在蔡远远的肩膀上睡觉。她的呼吸很平缓,但闭着眼睛又似乎没有完全深睡,还有一些意识浮现在梦的上面。她忽然小声地念了一句话。蔡远远的耳朵,这一下异常清醒。
他听得清楚得很,那是一句:何雪露,生日快乐。
雪飘扬着,一点点然后一片片,最后变成了躲避不了的一块块,仿佛直接被人从半空撒下来。
好大的雪啊,明天可以看见盛大的雪境。
不管是什么时候,下雪总带来最惊讶的喜悦。
何雪露是谁?
何雪露,何雪露……把这个名字在心里念上几遍,蔡远远就清晰地在心里浮现出三个字。啊,鹿雪禾。
把她强迫自己爸爸帮她修改的名字颠倒过来,就是何雪露。
这个名字依稀有点熟悉,一时间却不知道在哪里听见过。脑袋里许多的画面赛马一样奔跑出来,从认识鹿雪禾的游泳池,到一起到小镇的老家度过的两个星期,再到麦田里骤然飞出的大群萤火虫,再到她的爸爸约见聊天的内容,嘱咐他关注他的女儿的内心……
心情很躁动很激动,因为是在和鹿雪禾一起,在为她过生日。满是头绪,但又分辨不出什么来。似乎有一个大秘密藏在这三个名字当中。
不,准确地说,是两个名字。
而且是两个女孩子的名字。
不同的名字对应着不同的灵魂……
蔡远远脑袋里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但是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念头。这些念头一个接一个像是被冲刷到海滩上的浪水。前一个念头才出现,又被后一个念头的怀疑给否定了。
靠在自己肩膀上的鹿雪禾,在念过那个名字后,再也没有说话。路途还长,车开得很慢。他把自己的外套搭在鹿雪禾身上,长长的围巾护着两个人的脖子,暖和的感觉源源不断地生出。
蔡远远忽然什么都不想了。
就这样被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依靠着,就足够了。
这是最重要的。
车停了,终于到站了。
没有不到站的车,就像是世界上没有不会结束的关系。
以什么结局结束,才是最让人惦记的。
蔡远远轻轻摇醒鹿雪禾,她如小动物一样冬眠了,只恨不得来年春天再醒过来,此刻最好谁都不要打扰,直接把她送到原始大森林里的树洞去。
蔡远远忍不住笑了,他捏一捏鹿雪禾的鼻头。
鹿雪禾就醒了,迷糊地说,到了吗?
早就到了啊!你看看,终点站了,乘客都没了,车厢都空了,司机也下班了。
走到学校里,地面上已经积累起一层雪了,估计明天就覆盖了整个校园。把鹿雪禾送回宿舍楼下,蔡远远取下围巾,缠绕在她的脖子上。然后他招手说:“生日永远快乐。我们明天见。”
鹿雪禾没有说话。
蔡远远半转过身,走出几步,鹿雪禾忽然又喊他的名字。
“蔡远远……”
“怎么?不想放我走啊?”蔡远远回过头,笑着。他的面孔在不断落下的雪里,带着无边的静谧,让人看着也会觉得很安心。
“不想你走……”她真的就这样说了,连自己也想象不到。
她感觉眼睛在发酸。
是的,蔡远远看见她的眼睛红了,像要哭的样子。
“明天再见面呀!怎么哭了呢,搞得想是再也不见的样子,爱哭鬼!”蔡远远几乎是跳跃过来,拥抱住鹿雪禾。他也不舍得,那么不舍得,就算拿整个世界交换,让他离开她一个晚上,他也不情愿。
但是,他们的未来还很长,他想要守护她一辈子,所以,那就不用这样急切,似乎要在瞬间花完一生所有的陪伴时间。
蔡远远用力抱了她一下,然后放开手。
“好啦,乖乖回去睡觉,短信……呵呵!你上去,我看着你上去。”
鹿雪禾依依不舍地低头走上楼梯。
蔡远远走在雪里,脑袋里一片澄澈。
女生宿舍楼临睡前的嘈杂声越来越远,还没到男生宿舍。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学校最安静的中间地带,天气冷了没人行走。
一个人站在原地,他觉得这样的片刻,这种全身与满心的宁静安谧,是一种旷大的平和的享受。蔡远远觉得,自己十七岁的生命中,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
在这静谧之中,如同神启。
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几乎彻底遗忘了那个人。
一个久远的真相终于浮出。
蔡远远小时候看过安徒生的一篇童话。
名字叫《遗忘不代表不存在》。
现在这个童话的名字犹如密码,打开了记忆的仓库。在仓库的一个时光角落,藏着一个背影。这个背影和人名联系起来。
何雪露……小雪……笔友……
睡意侵袭而来,蔡远远翻个身,入睡了。
第二天醒来,外面一片雪白。拉开窗帘,看见男生宿舍楼下,有三三两两的人激动地在雪地里转悠玩雪,抓起一把相互打闹。
蔡远远给鹿雪禾发了一条短信:“起床没?”
“没有哦,才醒,不想起床。”
呵呵!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赖床了。
不过还没有放假,还要上课啊!想起寒假,蔡远远问:“寒假回家吗?”
1月份的考试就要来了,考试完了就是寒假,这意味着就要分离开一段时间。
对于恋人来说,暂时分开一下也不是坏事情。
这样,可以让感情休憩一下,总是那么强烈,热情就容易被耗费完。需要重新培养一下,调节一下节奏才好。
最重要的是,蔡远远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去搞清楚。
昨天夜晚,他梦见了鹿雪禾的爸爸。她的爸爸面色忧虑、目光散漫,他和上一次见面的话题一样,继续问着,不知道琴苇心里究竟有什么心事,我不放心啊!
鹿雪禾发回短信:“回家啊!爸爸让我回家,没办法。我不想回去哦!”
“我也不想,呵呵!但是也要看看爸爸啊!他一定很想你。”
鹿雪禾沉默了,没有回复。
说到爸爸她就陷入沉默。
蔡远远等了十几分钟,担心起来。
他走到鹿雪禾的宿舍楼下,打她的电话。
电话关机了。
再打湛蓝的电话,接听了。
“小禾呢?”
“她啊,早上很早就醒了,你不是给她发了短信吗,她说你叫她出去啊,还穿了外套,围好围巾就出门了。”
“啊……”蔡远远心里“咯噔”一下。
“我叫她别冻着了,我还说你一定会来找她的,干吗急巴巴地去找你。就一个晚上不见,有那么想念吗!”湛蓝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蔡远远打断了她的话:“湛蓝,我没有叫她出来啊!你快下来,我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事。”
湛蓝也吓一跳:“什么,你没叫她出来,等我,我马上下来。”
湛蓝显然是才从热乎乎的被子里出来,穿了大件厚实的毛外套,还是哆哆嗦嗦着从楼梯上冲下来。
“到底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没有吵架!”
“那你说错什么话惹她生气了?”湛蓝跺着脚,“好冷,好冷啊,那她会去哪里啊?”
蔡远远把短信的内容给湛蓝看。
“你要她回家去?”
“是啊,小禾和她爸爸的心结还没有解开,我想帮她解开。”
“还是想想她会去哪里,先把她找到啊!我有点担心,她以前没有这样的。虽然小禾看起来没什么烦恼,什么都不缺,在一起常常很开心,但是我感觉得到,她总有一些心事藏着似的。”湛蓝若有所思。
原来,大家都有同样的感觉。
湛蓝提议:“不如我们到平时你们两个人会去的地方找?说不定她在你们约会过的地方。”
“也好!”
蔡远远走在前面,湛蓝跟在后面。
雪有一些深,淹没了脚跟。
湛蓝穿着长筒鞋子也感觉一片冰凉。鹿雪禾出门的时候,穿的什么鞋子?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她的动作很迅速,匆忙得很。
蔡远远的脸上满是担忧。
先是到蔷薇园,蔷薇花过了季节只剩下带刺的枝干,黑色的枝干突兀得冒着。小亭子里也没有人,但是地面上有一些凌乱的脚步,已经有人来过,但也不确定是鹿雪禾还是别人。
湛蓝喊起来:“雪禾……”
无人应答。
再到学校的后面山林小道,树木都是白的,看不见人。甚至都没有脚印,应该没人来过。蔡远远也在喊:“小禾……”
声音在雪地里显得很空旷,远处,一些人去上课,人影如黑蚂蚁。
会不会已经去教室了?
蔡远远扭头叫住湛蓝:“我们分头找,你去教室看她是不是去上课了,我去下学校外面。如果不在教室,再问问其他同学看看,我们短信联系。”
“好的……”
到牛肉汤店的小巷子因为积雪,两边墙壁之间的距离都变得狭窄了。蔡远远费力地爬上台阶。来吃牛肉汤的夏天那么快就过去了。
蔡远远在心里祈祷,等一下到了店子那儿,最好一抬头就看见鹿雪禾坐在里面喝汤。
最好……
他的心头被紧张担忧缠绕着,像是旅行者被有妖法的藤蔓捕获,要喘息不过来。
一边寻找着鹿雪禾,昨天晚上的梦,还有那个骤然得到的往事记忆,让他的预感很清晰。何雪露一定就是鹿雪禾离家出走遇见的女孩子。
她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所以,鹿雪禾回来之后,就改了名字。
并且,还把名字颠倒过来。
何雪露这个名字,为什么会觉得有点熟悉。
得到一个真相,又冒出牵扯连带的谜。
比预料的还要糟糕。
走到店门口,店子居然没有开门。
铝制的拉伸大门紧闭着,并且上面还贴了一张字条:因为天气恶劣,本店停业歇息三天。
怎么办?
这里还没有,小禾究竟去哪里了?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一股强烈的焦虑跑遍蔡远远的全身。小禾,小禾,你究竟藏着什么悲伤,令你压抑得这么深,不论有什么事,在这个世界上,我都愿意和你一起分担。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你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蔡远远的手抄在口袋里,现在忽然拿出来,并且握紧了拳头。
蔡远远跑下台阶,他使劲跑,但因为积雪,脚步其实还是迈得格外艰难。
走出巷子就赶回学校,一边打电话给湛蓝。
“有没有到教室上课?”
“没有啊,我也请假了说今天身体不舒服,我还在学校别的地方找,学校餐厅也找了,找不到。”
“我们先碰头。”
“好。在哪里?”
“就到学校正门口!”
湛蓝哈着气,因为活动量剧烈,不断跑来跑去,两个人连额头上也冒着丝丝热气。
“还有什么地方我们没去过?”
“这样的天气,到处都是大雪堆积,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去啊!”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相互对视着不知所措。
“要不打电话问她的爸爸?”蔡远远慌乱得头晕。
“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了啊,她爸爸那么远,现在也赶不过来。要是晚上还找不到,再报告学校,联系家长。”反而是湛蓝镇定下来。
两个人默然站立了。
剧烈呼吸着,在稍作休整后,缓和下来。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蔡远远告诉自己。
湛蓝抬头看看天空,这是12月里最为明澈的天空,因为下过了雪,空气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无比洁净。蔡远远被湛蓝的动作影响了,也抬头看向天空。清冷的空气在肺部打转,脑袋也清醒了。
湛蓝似乎想到了什么。
“远远,如果你最难过、最伤心的时候,会去什么地方?”
“我会去我最爱的人身边。”
“要是你最爱的人你又不愿意面对他……”
“那我……”蔡远远思索着,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会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因为那里有最初的记忆。”
“对。你们第一次认识是在什么地方?”
对,就是游泳池。
冬天的游泳池无人管理。
因为没人想到会有人去那里。
铁栅栏的门半掩盖着,没有锁。蓝色马赛克铺垫的游泳池,装了一池雪。跳台寂寞地站在原地。空荡荡的游泳池边上,有一串靠着墙壁走过去的脚印。脚印的尽头,是更衣室。
蔡远远小心翼翼地沿着脚印走过去,像是生怕惊动了沉睡的公主。
湛蓝跟在他的身后,贴着墙壁,走到更衣室的门口。那是轻微而压抑的啜泣声,像是做了漫长噩梦的人,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从最角落的缝隙泄露出惨烈的悲伤。
那个少女蹲在房间的角落,在一排隔间的最里面,背靠着水管,蹲在那里。鞋子全部被冰水打湿了,脱掉放在一边。
她的长发披散着,面色苍白到极点。听见脚步声,微微抬头,是她。是蔡远远苦苦寻找的鹿雪禾,虽然只是在一个学校那么大的范围,却像是走遍天涯那般艰苦寻觅。鹿雪禾的眼神散发着最叫人难过的疼痛,仿佛被记忆的魔鬼拷打着。
鹿雪禾看见了他们,但却重新低下头,啜泣也停止了,她穿得不多,那么早就一个人出门,躲避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偏僻角落。她只是埋头抱紧自己,在这样的房间里,那么冷,鹿雪禾,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
蔡远远不再说话了,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直接上去包裹住鹿雪禾。鹿雪禾不说话,增加了衣服反而颤抖起来,蔡远远先把她的脚放进自己的怀里,鹿雪禾的脚已经冻得僵硬,然后蔡远远干脆一把抱起她。
鹿雪禾却挣扎起来,好像就是不愿意离开这个折磨自己的地方。
“我们走,我抱你走,你要冻死自己吗?”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撞击得墙壁玻璃上的雪花,簌簌落下。
鹿雪禾挣扎着,拍打着蔡远远的肩膀,湛蓝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鹿雪禾,这样像个陌生人一样的鹿雪禾。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文静与温柔,像是和男朋友分手了的小泼妇,又像是个对人生完全灰败伤心的绝望者,还像是掉到黑暗隧道里的小动物,又冷又无助,四周一片茫然,没有一丝光亮和温暖,随时会被黑暗吞噬掉。
她颤抖得越发厉害,面色开始泛红:“我不走……别管我……”
她再次哭了起来。
湛蓝上前握住她的手,那手无比冰冷:“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是湛蓝啊,你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帮你的!”
“你们帮不了我,帮不了我……”眼泪比泉水还要汹涌地从她漂亮的眼睛里冒出来,声音都有些沙哑。
蔡远远眉头全皱起来,他说:“快,湛蓝,你摸摸她的额头!”
额头滚烫。
“啊,她发高烧了。”
“我们送她去校医院!你拿好她的东西!”
湛蓝提着鹿雪禾脱在旁边的鞋子,紧跟在蔡远远后面。蔡远远的手臂抱着鹿雪禾不方便,他直接拿身体推开更衣室的房门,发出“砰”的撞击声。
鹿雪禾的意识似乎开始模糊了,嘴巴里说的话,已经不连贯:“不……别管我,我应该受惩罚,我不是好孩子……”
蔡远远的心一阵一阵猛烈地绞痛,这样的鹿雪禾,比让他受最残酷的刑法还要痛苦。他怎么能够忍心看着她痛苦。
“你是,你是好孩子,你没做什么!”
“我对不起小露,小露,你别怪我,我害怕,我害怕,我就跑了……好黑,天好黑……你别喊我了,别喊了……我听不见,听不见……”她的眼睛闭着,似乎要陷入无尽的昏睡。
湛蓝心一动:“小露?”
蔡远远脚下不停步,嘴上几乎是大喊着安慰着鹿雪禾:“小禾,你做错什么我们都不会怪你的,我爱你。”
最后那一句,像是无上的魔法祝福。
鹿雪禾身体一颤,抱紧了蔡远远。那是一个潜意识的拥抱。然后,她完全陷入了昏迷。她面色通红,呼吸急促,烧得厉害。
一直到送到校医院,鹿雪禾都不再说话了。似乎被注射了一针镇静剂。也许她的意识已经混乱了,但是蔡远远的那三个字,犹如流星飞入大气层,直接进入地球的内心,安定的效果扩散开来。
白色走廊外面,蔡远远和湛蓝坐在长椅上等待着。
两个人清早在雪地里来回奔波,疲倦了,靠在椅子上都不说话。
这会子医生在忙碌,给鹿雪禾做常规检验,输液降温。
医院里很安静,没有几个学生就诊。
干巴巴地等待着,那种暗暗流转的焦虑,更加折磨人的意志。
湛蓝随便问道:“小露是谁?”
蔡远远想了一下:“大概是何雪露吧。名字有点熟悉,但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说过。”
“我知道她!”
蔡远远“啊”了一声!
他惊讶地转头看向湛蓝。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医生从房间里出来,告诉他们两个人:“情况已经稳定了,时间再拖得长点,就要转成肺炎了。开始降温了。现在先让她休息一下,观察一下情况。到了晚上彻底退烧了再说。”
“谢谢医生。”
“现在可以去看她了吗?”蔡远远的目光很坚定、很迫切。
“那……好吧!多让她休息!看看就行,不要说话。”医生犹豫了一下,但显然他看出了这对少年少女的关系。只有恋人关系才会如此紧张担心。
湛蓝居然知道何雪露……满肚子的困惑想要问她。但是全被先看望鹿雪禾的念头压过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病房,鹿雪禾躺在床上,呼吸平缓了,但面色还是通红的。触手发烫。
湛蓝不再说话,只是细致地帮鹿雪禾整理额头的头发。好一会儿才顺当,不再凌乱。
这样子躺着的鹿雪禾,面庞甜美,但表情却很难受。她的身体在承受着苦痛。准确地说,她的心里承受着苦痛。
与此同时,蔡远远拖过来一把椅子,坐在鹿雪禾的旁边,握着她的手,感受着温度。她的体温高于他。要等到不再感觉鹿雪禾的手发热,他才能够完全放心。往事一幕幕回荡,像是绘画了场景的风筝在半空展览。在游泳池的见面,教她游泳却险些淹到,给她做人工呼吸,第一次吻到女孩子。然后带她一起去自己老家的房子过暑假。彼此小心翼翼地相处,维持着最纯洁的呵护。一起抓萤火虫,对她倾诉自己家里的人和事情。给她过生日,却一转眼发生不测。她为什么要在这样的雪天,故意冻到自己?她说的那些发烧的胡话,像是暗示着她做错了什么,觉得自己应该接受惩罚。
对了……雪……小雪。
不知道为什么,对鹿雪禾的那种亲切感,在初见就诞生了。
当时,完全当成了好感,当成了对女孩子的一见钟情。现在看来,不是那么简单。
一个奇异的念头,在蔡远远的心头盘旋着。
那个笔友小雪,不会就是鹿雪禾吧?她那么远转学而来,就是来到自己的身边?但是,为什么在淡薄了以后,又忽然出现?
真的是你吗?
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你呢?
你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沉痛的过去?
鹿雪禾只是安静地昏睡着。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淡,关了灯,怕干扰到病人休息,只有一点自然光从窗帘背后透射过来。湛蓝的目光迎接上蔡远远,两个人心领神会。
蔡远远放下鹿雪禾的手,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
然后,湛蓝悄悄拉开门,两个人一起出来。
“何雪露是谁?”蔡远远问。
“就是从前和你一个班上的一个女生!你不记得她了?”
“啊!”
蔡远远沉思了一下,依稀有一点印象,却不清晰。
“在分班之前,她是个非常沉默的女孩子,而且,长得不漂亮,太普通了,根本没注意她!”
“原来如此。”蔡远远确实对她没有一个清晰的印象,恍惚有一个影子,但没有面目轮廓。好像是在班级点名的时候提到过!
“就是那个后来退学了的女孩子!”
“退学?退学去了哪里?”
“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她太孤僻、太沉默了,又没有感情好的女朋友,也没有男生和她往来。”
这应该是那种在学生时代最不起眼的一个类型。
总是那些个性鲜明的人被记得,要么很恶劣,要么很优秀。
而那些中庸的,不犯错也没有亮点的同学,被我们遗落在记忆里。即使同在一个班级过,也不记得了。
“我想,答案大概就在何雪露那里。”
“你要去调查她吗?但是她已经退学了,难道去她家里?又不知道地址……”
“可以去查学校的学生档案……”
“小禾呢?”
“拜托你现在照看她一下,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事情对她太重要了,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反常行为。”蔡远远没有告诉湛蓝,这一点,是鹿雪禾的爸爸交代的责任,也是,爱一个人的义无反顾的照顾。
小禾,我答应过你,要照顾你一生一世。我要你快乐,再无忧愁。蔡远远走出医院,在心里对自己说。
没有分班之前,她在哪里?
在班级中被忽视了,被自己遗忘了的何雪露在哪里?她坐在哪个位置,难道就没有人关心过她,和她说过话吗?
她怎么会变成鹿雪禾的心魔?
不,自己习惯了叫鹿雪禾,其实那不是她本来的名字。
琴苇,许琴苇才是这个叫他牵肠挂肚,日光之下一个小动作都万分重要,必须凝神关注着的女孩子。她发着高烧,幸好没有转化为肺炎,现在已经安定地在校医院的病房休息。有湛蓝照顾她,自己也可以放心。
按照琴苇爸爸说的,琴苇是在圣诞节过后回家的。
也就是说,她一定是在圣诞节之前就认识了何雪露,但是,在那之后,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琴苇回家了,变得反常。
但是她要求改名字,要求换学校,来到现在的高中,又表现得很正常。
直到时间再次逼近圣诞节。
圣诞节就像是一个噩梦的标记。
学生档案不是随便可以查阅的。
只有每个班级负责的老师才有资格。
只有去找班主任老王了。
但是拿什么理由,老王才会答应开具查阅介绍呢?
叫人头疼的问题。
手机闪亮了一下,有短信。
打开一看,是湛蓝发过来的,说是鹿雪禾已经醒了,体温也恢复到正常了,三十七点四度。
蔡远远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对了,这不就是最好的理由。
鹿雪禾生病,因为是转校来的,联系不上家长,所以要查档案登记里的联系方式。
打电话给班主任老王,老王立马答应了,又打电话给资料管理室。
推开从来没来过的资料室,满眼都是黄色的牛皮纸袋。现在不是电脑化办公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东西堆积着,看得人眼花缭乱。蔡远远心里嘀咕是嘀咕,嘴巴上可不好意思说。管理资料的老师表情冷漠地把柜子打开,说:“你自己翻吧!看完了归放原位。”
蔡远远在学生档案里翻来翻去,翻到登记名字为何雪露的那一张档案表格时,“啊”了一声。
表格的左上角有一张彩色小照片。
照片上的女生,样子普通,丝毫不起眼。
但是,那种面熟的感觉再度涌上来。
那种面熟,不是同学时代见过的面熟。
似乎,在做同班同学之前,就已经见过了。
那个时候,自己在哪里?
那个时候,自己在小镇上,还没有搬家。
那个时候,爸爸和妈妈也没有离婚。爸爸每年都会从工作的学院回来,一家人过暑假。妈妈也用心地照顾自己和爸爸。后来妈妈走了,爸爸一个人郁郁不说话,也不再回小镇的家。
当蔡远远看见表格下面填写的生平介绍资料的时候,终于确信,他的感觉是对的。
何雪露来自他那个小镇。
他们在同一个小镇生活过。也就是说,她不光是出现在许琴苇的人生里,还出现在自己的人生里。
小镇上的居民也不少。在往来当中,一定见过面,即使是长大了,面貌有变化,但是,一个人大致的轮廓还保留着啊!
何雪露,何雪露,还有小雪……她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蔡远远决定再找分班之前的同学了解一下。他想总应该有人留意过何雪露的。如果实在找不到线索,就回小镇一趟,按照上面的地址去问。
小镇的家里还保留着当初交笔友的书信。
往来的书信收起来,压在了书柜的最底层。
过了那个迷茫的少年期,爸爸妈妈离婚已成事实,跟着爸爸生活、读书、上学,日子还是那样过下去。偶然和同学一起出去玩一下,多少时候孤僻地一个人过。蔡远远一度觉得自己长大了,心里很感激小雪,却没有具体的人的样子在脑海里,渐渐地,小雪成了一道散淡的影子。
现在重新想起来,心里的感觉很复杂。
是一种那么多年,一直生活在一道无形的关切里,却毫无知觉的复杂感受。
让人矛盾,又带着好奇。
此外,还有绵延的惶恐。
出了资料室,隔壁就是电子阅览室。上了网,寻找当初使用的电子邮件,发现已经无法使用了,elong公司早已经取消了电子邮件服务,现在登录,也已经过了保存内容的期限。那里面和笔友小雪的邮件,应该是找不回来了。
剩下的,就只有书信。
蔡远远拿手机拍摄了一张何雪露登记的资料照片。他心里的猜测,已经很清晰了,只是需要一个印证。
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鹿雪禾的面色恢复到正常的样子。她已经醒了,在喝蜂蜜水,湛蓝正在喂她。
明明知道她是许琴苇,但喊习惯了鹿雪禾,一时间也改不过来。
蔡远远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头,笑了。
鹿雪禾似乎正常得没有一点后遗症,对于她白天里发生的事情,也没有任何奇怪的表现。似乎根本不记得有过那回事。
她推开蔡远远的手,带点羞涩地说:“都怪你,我说去找你,结果搞感冒发烧了。”
但是,你明明是躲避在游泳池的更衣室里。
难道高烧好了,但是记忆丢失了一段?这样的解释太牵强了。高烧确实会让人糊涂,甚至忘记一些事情。但是,那多半是发生在十岁以下的小孩子的阶段。长大的人,怎么会不记得呢?看她的样子,医生也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湛蓝却似乎一点也不稀奇,只是微笑地说:“来,把粥吃掉,吃完了我们回宿舍吧!医院这鬼地方待得人闷死了。”
鹿雪禾“扑哧”笑了:“是啊,是啊,反正我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真的是看不出一点反常的地方,这太诡异了,前后判若两人。蔡远远心里纳闷,却没有揭露。
过了一会儿,蔡远远提议:“那我去跟医生说,再复查下身体状况,没问题就回去哦!”
“好!”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蔡远远出来了,湛蓝喊“等等”,她也出来了。
蔡远远等着她解答。
湛蓝无奈地拉蔡远远走开一段距离,确信不会被听见对话,才开口说:“小禾完全都不记得今天发生的事情了呢,她还反问我说,我们怎么找到她的。她说她是身体太差了,没吃早餐,一下子就晕倒了。”
“这样啊……”蔡远远不置可否。
“我就说,你找遍了全校才找到她!然后送到校医院!”
“结果呢?”
“结果,她说她就晕倒在去教室上课的路上……”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
“我先去找医生……”蔡远远说。
鹿雪禾的鞋子在医院里的暖气片那儿烘干了。穿上鞋子,蔡远远拉着她的手,似乎永远放不开的样子,一放开,就会出事,必须小心翼翼呵护在掌心里。
从校医院出来后,蔡远远站在鹿雪禾的前面,风吹不到她,雪地里很寂静,这个夜晚之前发生了太多事情。每个人似乎都满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但是这安静的路途,让鹿雪禾感觉到一种幸福的战栗。
左手牵着的是好朋友,右手是对自己无比紧张的男生。
湛蓝似乎充满笃定,慢慢走,偶然抬头看天空,那上面有依稀的几点星光。蔡远远低着头,目光游离在鹿雪禾的左右。
从校医院距离女生宿舍不远,很快就走到了。
但鹿雪禾却好希望能够这样一直走下去,只是走着,都不说话。
有太多这样的片刻,她都希望能够挽留,甚至定格在那一刻。
但是,时光不容许。
一切都不可回头,过去了,都会过去的。
到了宿舍楼下,跺脚,雪花融化为水,渗透进地下,再无踪影。蔡远远说:“还没完全恢复呢,我明天去给你请假,不许再出门了。要乖。”
他说话带着坚定的命令。
鹿雪禾一点也不觉得厌烦,看着蔡远远的面孔,生怕一转眼就消失了。
湛蓝拉着她,说:“走啊,上楼,太晚了他又回不去了,又得去求宿舍管理员了。”
鹿雪禾没有反对,乖乖地跟着湛蓝上去了。折腾一天,她太疲倦了,还没恢复。
总算告一段落,回自己宿舍以后,蔡远远却失眠了,脑袋里被各种思绪占据。妈妈的样子,不告而别的那天,天气很阴沉,但之后又给他电话,说妈妈永远爱着他想念他。爸爸的孤傲和冷漠,绝口不提。
他想起那些书信往来的文字片断了。
“你好,我叫小雪!”
“你好,我叫蔡远远……”
“我猜你一定心情不大好哦!”
“是啊!很糟糕……”
“可以跟我说说哦!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那是很清秀的字迹,写在带着薰衣草香的芬芳信纸上。
“谢谢你啊!跟你说了以后,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不用谢呢,很高兴能够帮到你啊!”
“为什么你不留你的详细地址?而只写个信箱转交哦!”
“这是一个秘密哦,下次告诉你。”
聊了一阵子,开始觉得书信往来太忙了。
于是转为写电子邮件。
电子邮件也有点麻烦,因为学校的电子阅览室管理得严格,上机时间不许超过一个小时,还得是上课的时候才能用,常常隔天才能够去收回信。
“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普通的样子哦!”
“终于等到你回信了!现在生活还好吗?”
“……”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已经不记得了啊!一转瞬,又想起了鹿雪禾,那是一张漂亮的脸,闭上眼睛,她在蔷薇园里站着。让人忽视掉周围的一切,包括开得正美的蔷薇。全世界只注意到她一个人,以及她神情里,隐隐的一股忧伤。
翻来覆去,蔡远远睁开眼睛,外面的雪微弱的光线投到宿舍里,让他想起了小镇居住的童年,也是下雪了,就看见窗户雪白,期待着出去玩雪。
周末回去小镇一趟。一切就都明了,都会得到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