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蔚蓝,蓝到几乎透明,像是玻璃罩一样。游泳池的水清亮清亮的,池子表面是用翠蓝的马赛克贴起来的,游泳池的岸上挤满了女孩子。今年夏天来得似乎特别早,锦华中学的游泳池也就提前开放了。因为是学校的游泳池,出于安全的考虑,水深才一米四。不时有男生抱怨“太浅了,游起来不痛快”,但这对于多数女生来说,已经是挺有冒险感觉的高度了。
水光和阳光交织,空气都是耀眼的。
救生员请的是愿意兼职的本校男生。可惜会游泳的女孩子却不多,而且她们都集中在一个男生旁边。两边一共四个男生,但只有东南角这一个男生最受欢迎,原因特别简单,他很好看。好看的同义词很多,比如帅气、英俊等等。仔细看,其实,他只不过是头发更加乌黑一点、眼睛大一点、眼神明亮一点、眉毛浓一点。
总之,这个男生每样都只是比别的男生强一点,加起来却不得了,非常出众。
偏偏他却是个腼腆的人,就知道低头微笑,连牙齿都不舍得露出来,惹得女生们反过来逗他。
“下来啊,来教教我们嘛!”
男生抱着腿坐椅子上摇头,脸上除了微笑,只会微笑。
见他不动弹,趴在池边上的女生一阵嬉笑,很有默契地开腔合唱:“上面的男孩跳下来,跳下来……”
还有人甚至直接喊他名字:“蔡远远,下来教我们嘛!”
其他男生的眼神汇集到东南角,要是嫉妒可以像放大镜一样聚集起来,那么蔡远远就会如放大镜下的黑蚂蚁一般,已经化成灰烬。
蔡远远的整张脸,开始呈现螃蟹给煮了的表情。他又脸红了,女生们更加热情高涨地逗他。
远远地,在西北角,鹿雪禾蹲在岸边,装着看池水,眼角余光瞥向东南方向。
鹿雪禾知道他的名字,虽然她才转校过来。
第一天,安置了行李,整理好床铺,她就向住一个宿舍的湛蓝打听:“谁是蔡远远?”
“怎么你也知道蔡远远?”湛蓝稍微吃了点惊。
湛蓝是临时宿舍长,因为前任宿舍长宁子生病,她暂时代理。现在她捏着苹果,靠着窗,苹果也忘记吃,大肆讲述有关高二年级3班的蔡远远,被女生调戏的种种事迹。
末了,湛蓝说:“不如,加入我们花痴一帮吧!我是花痴九段,小禾,看你的潜质,你大有前途啊!”湛蓝凑近鹿雪禾,打量一朵花一样打量着鹿雪禾,满是暧昧地笑了。
湛蓝手一指:“看见没,2号楼下面,那个提着开水瓶的男孩就是。”
鹿雪禾很用心地看过去。这一眼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蔡远远的皮肤很白,穿紫色上衣,2号楼的墙壁上布满翠绿的爬山虎,活像专门为他设置的背景墙。他像是坐在油画里的少年。
鹿雪禾将他的样子像背诵功课一样背进脑袋。
羞涩的男生拥有熊猫一般的珍贵和魅力。没有熊猫,他一定就是国宝。
蔡远远在这个高中,以“脸红”闻名。
鹿雪禾熟悉这所寄宿学校,已经是5月末尾了。学校距离中心城区很远,以前纯粹是荒郊野岭,大片树林,三年前经过开发,锦华高中才迁移过来,因此占据天然优势。
第三天的早上,鹿雪禾经过林荫下,去食堂。忽然头顶一个黑影掠过,她还以为是错觉,揉揉眼再看,确认不是错觉,一只松鼠正在啃被人丢掉的半块面包。
草木茂盛,还保持着山林的浓绿,空气那么新鲜,鹿雪禾喜欢上这所学校,恍惚发了下呆。每走过一步,所看见的地段和山丘,还有树木和房屋,都可以对应上记忆,宿舍后面的池塘,一入夏,就开了小小的睡莲。食堂门口是小花园,背面还有一群小山丘,长着各种樱花。那是学校特意买来种植的。
一切显得又陌生,又熟悉。
再过了两个星期,就没人对她陌生了。鹿雪禾是个聪明的女孩,跟同学们相处很融洽。
现在,她正是跟着湛蓝一起来游泳。这个露天游泳池才修建两年,今年夏天第二次开放。她问湛蓝:“你会不会游?”
“不会。”
“啊,那来了,谁教?”
“找蔡远远教啊。”
最初几天,蔡远远确实兼当教练。没过几天,他就发现不对劲,换了男生,很快就教会,女生则怎么也教不会。
还有一个女生,明明技术不错,如鱼得水,伪装见水就晕。识破以后,蔡远远打定主意当一只沉闷木鱼——管你们怎么敲打,我就是不开口。
蔡远远咬着牙齿,不搭理眼前这群女色狼。其实,要不是最近钱包“饥饿”,他也不会来做点零散工,赚点小费。
湛蓝混到那群骚扰蔡远远的人当中。鹿雪禾没有跟过去,她试探地把脚伸进水里,哆嗦了一下,赶紧提起来。水温尚低,她一时间不能适应。
蔡远远看见了试水的鹿雪禾,远远的。想了一想,蔡远远躲避开几百只鸭子,跳下椅子,走向鹿雪禾。
沉默安静的鹿雪禾,当然看见了一步步靠近自己的男孩。
现在换鹿雪禾感觉周身被炽热的目光烘烤。女生们嫉妒的眼光,远比男生强大一千倍一万倍。不过,鹿雪禾却不畏惧,她很愿意被他靠近。
蔡远远说:“我教你,好吗?”
为什么不好?
鹿雪禾点头。蔡远远的身影覆盖了她,炫目的阳光此刻也退避。蔡远远侧身,光线回归到鹿雪禾的面孔上,鹿雪禾觉得眼前灿烂明媚一片。他伸手,她把手交出来,给他。
蔡远远心里是有一点点报复快感的:那些女孩都烦我,有种纠缠人的感觉。我偏偏不理睬。这个女生不黏我,我却主动教她。嘿嘿。
水花微溅,鹿雪禾已经被蔡远远温柔地带入水中。
她没来得及惊叫,就已经觉得耳朵、鼻子、嘴巴,充满了水,不过是一个游泳池,却如同汪洋大海,她觉得心脏急促地收缩。
然后她迅速被带离水,模糊的视线里,蔡远远的脸,接近了她的脸。
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不全是溺水的恐惧,那应该是,等待很久,骤然降临的幸福,所带来的战栗,太过盛大,她一时无法承受。
蔡远远的手掌如有灌输幸福感觉的魔力,她一经触碰,即时生效。
这是她的初吻,发生的理由,居然是人工呼吸?
鹿雪禾清醒过来,身边围了一大圈人。管理员大叔也跑过来察看。
没出事,虚惊一场,管理员看了一会儿,又问鹿雪禾:“真的没事了?”得到确定,宣布今天提前关闭。出了事他可承担不起,不如早点让大家离开。
蔡远远也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吻一个女孩子,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舔舔自己的嘴唇,偷偷看看周围,没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刚才几乎内疚到死,第一次下水的人会害怕,他也知道,但没预料到,鹿雪禾的反应这样强烈,他扶着她,还没有完全进入水中,她已经惊慌地乱动,脱离他的手,滑入水里。
幸亏立刻就抓她上来。给她做人工呼吸,及时抢救。
鹿雪禾长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蔡远远这次看清楚这个女生,这是张特别清秀的脸。刚才,他已经吻了这个女生。
做梦一样。
鹿雪禾歇息半会儿,安定下来。
他照顾鹿雪禾擦干身上的水,扶起鹿雪禾。
等鹿雪禾换好衣服出来,他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鹿雪禾微微一笑,说:“很好,没什么事情了。今天被你教游泳,你怎么连我名字都不问?”
“你叫……”
“鹿雪禾,动物的鹿,冰雪的雪,禾苗的禾。叫我小禾也可以。”
“小禾,对不起。”蔡远远很真诚地道歉。
“那,你请我吃一根红豆冰吧!”鹿雪禾很主动地说,“另外,你下次还得教我,师傅要当就要当到底。”
“没问题。”蔡远远一下子放松了,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换衣服,只穿着一条黑色的小短裤。顿时,蔡远远的脸又红了。
他们已经走到门外,站到了游泳池隔壁的小店冰柜前。外面的人都在看这个大胆秀出身体的男生。
他赶紧溜回更衣室。
“小禾,你慢慢吃,我回头再来找你。”
鹿雪禾点点头,捏着红豆冰,从最下面咬起。因为香甜的红豆总是沉淀在最下面。糯糯的红豆沁凉入口,鹿雪禾有点走神。
湛蓝一直站在十几米外,这时才靠近过来:“我还要回教室拿背包,就不等你了。反正你也没事了。”走出几步,她又回头,笑道,“看来,守株待兔是真的啊。兔子,你要加油啊!外面猎人一大把一大把呢!千万要小心别咬到嘴巴里了,还被抢走哦!”
湛蓝虽然自称花痴,却不反对她接近蔡远远。这一点,似乎有点奇怪。也许她不光是对一个人花痴,还有别的选择。
外面的猎人,自然是其他对蔡远远上心的女生。
鹿雪禾有一点感动,低下头去,说:“谢谢你啊,我们回头见。”
一路上吃完红豆冰,鹿雪禾一个人回到宿舍。天色黑黑的,宿舍里只有另外一个女孩袖柒在。袖柒最喜欢窝在宿舍不出门了。这个女孩子和鹿雪禾关系不亲密,比较淡漠。鹿雪禾是漂亮的女生,漂亮的女生和其他女生的关系如果要好,那反而奇怪。
“宁子和湛蓝呢?”袖柒懒洋洋地问。
“不清楚,估计吃饭去了,还没回吧!”鹿雪禾坐到书桌前。坐了一会儿,想起还有一件事情没完成,她拿出笔和日记本。
在日记本上写了两笔,然后她就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隐约月亮已经半现,在深蓝色的天空当中光芒微弱。地面上的灯光太明亮绚烂,月光相对就暗淡了。
现在什么年代了,手写日记啊。要知道,网络日志铺天盖地,还有人这么老派。袖柒在边上看着,忍不住想和她来个恶作剧。
袖柒偷偷摸摸地起床,蹑手蹑脚地站到鹿雪禾背后,瞬间,一把夺过日记本。
鹿雪禾像是没反应过来,缓慢扭头,问:“你要做什么?”她的手上,还抓着钢笔。
袖柒扬一扬日记本,说:“我当然是要偷看啊!是写情书吧!又是一个暗恋蔡同学的花痴啊!”
鹿雪禾却没有上前抢夺,也没有露出害羞少女的样子,她微微笑了下,带着冰凉的冷意。
鹿雪禾一副无所谓,爱看就看的样子,袖柒反倒不知所措了。年轻女孩子喜欢赌气,袖柒说:“你不生气,我就看了。”
她一打开,就愣了。然后像发现了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一样,干笑几声,把日记本丢回桌上。
“小禾,你的日记本倒是漂亮得要死,里边连却一个字都没有,还紧张兮兮的,分明是故意装样子玩人。”
“谁说一个字没有?”鹿雪禾找回丢失的宝贝一样抱住本子,不理睬袖柒。
袖柒闷闷地倒在床上,动作粗野,也不怕裙子被扯破,说:“你不会想说,上面那些日期就是你的日记吧!”
鹿雪禾表情居然很认真地回答:“是的。”
那日记本上,每一页都是阿拉伯数字,第一页是“1”,接着的是“2”“3”“4”……而且是用大号字体写的,加粗,描黑。这哪是日记,分明是序列号。
袖柒不可思议地耸耸肩膀,转身戴上耳机,放音乐,睡觉。
鹿雪禾也默默戴上耳机,看着窗外不再说话,她听的是《平安夜》。很少有人爱听这样的乐曲,不过鹿雪禾很喜欢听。
她在日记本上,刚才写的两笔,也是一个数字。
“15”。
这代表着,她来这所学校有十五天了。
这个是她记录日记的方式,别人不会明白。她也不需要别人明白。
谁也不会看见,她的眼泪忽然如泉水一样冒出,顺着面孔,流淌到日记本上。
等到湛蓝和宁子回来,鹿雪禾也躺上床,似乎已经睡着了。只有数字的日记本,只是小插曲。
这个晚上大家都睡得格外早,好像失去了共同话题,无话可说。湛蓝是已经了解情况,不愿意啰唆的人。年纪最大的宁子,一贯也没有别的女生那么八卦,是宿舍里的老好人。
十一点过后,只有风扇转动声和呼吸声。
第二天,全校都在议论,那个含羞草一样的男生蔡远远,不再害羞了,居然主动追求一个女生。那个女生,是新来的转校生鹿雪禾。男生女生公然接吻了,虽然打着人工呼吸的旗帜,可仍然是不可饶恕的。
不可饶恕地成为被八卦的对象。
女生多男生少的学校里,鹿雪禾的优点相对不突出。
但是,一旦认真留心一个人,才会发现她全部的优点。因为接吻事件而引起大家关注的鹿雪禾,现在才被发现,她其实很漂亮。
接吻事件的发生地点是游泳池。
游泳池后来几天,人数猛然暴涨。
但她们注定要大大地失望,因为蔡远远早已约定了鹿雪禾在学校的侧面小门见。
鹿雪禾比约定时间早了半个小时就等在那里。她穿了白色裙子、白色球鞋,盘起头发,淑女打扮。蔡远远今天没有穿紫色T恤,只套了件白色衬衫。
鹿雪禾一点也没有等得焦急的表情,好像生来就在这里等待一样。她一见蔡远远,就说:“我们别去游泳了吧,好吗?很多人都说要去看你的热闹。”
蔡远远无奈:“我也听说了。”
他一无奈,就会微微噘一下嘴巴,孩子气十足,却显得更加帅气。
“不去游泳了,那我不用当师傅了?”
“那你可以休息一下……”
“那不是少了兼职的零花钱……”
“不要紧的!又不多!”
两个人走出学校。鹿雪禾仿佛比蔡远远还熟悉,她带着他,转弯,走了几条小巷子,里面居然藏着一家牛肉汤店。招牌上的字拿油漆涂的,歪歪斜斜。老板长着一张马戏团小丑的脸,笑得特别殷勤。
蔡远远惊讶地问:“这里还有这样一家店子?”
“我来吃过,味道很好的。”鹿雪禾掏出手帕纸,擦干净两只小板凳。
“老板,给我们一大碗。”
“一碗怎么吃呢?”蔡远远不好意思起来。
“一碗可以分着吃,这样就不会浪费了。”鹿雪禾接着说,“而且你又不是有很多钱。”
这应该就叫体贴和细心吗?这是女孩子的优点。蔡远远心里,冒出一句话。然后,他在心里回答自己了,是的,这就是。
那么,应该,也叫恋爱的开始吧!
牛肉汤端上来,香味钻进鼻子,挠着胃袋的痒痒。上面漂浮着许多细小的白芝麻,碧绿的芹菜下面,是澄澈的汤水和切得薄薄的肉片。
鹿雪禾说:“你先吃呀!”
蔡远远就老实不客气了。
吃到最后,还剩一些芹菜和肉片,蔡远远推到鹿雪禾的面前,示意她动筷子。鹿雪禾只是挑了两筷子芹菜就说不吃了。
蔡远远把余下的全部消灭。
中间,鹿雪禾问:“你们班上有多少个女生?她们平时对你怎么样?”
蔡远远倒是默数了一下:“我们班每学期都会按照成绩重新划分一次呢。学校偷偷做这样的事情,其实国家不容许这样搞了。文科生一共就那么多,平均对半分。现在应该是三十五个,有一个女生去年分班后,过了圣诞节就没有来了,后来据说退学了,不知道去哪里了。现在算来,就是三十四个女生,十一个男生。其实,平时就是爱开玩笑,她们对我还好,就是同学关系吧!”
“男生很少,不是要被女生欺负吗?”
“没有啊,应该说是关系融洽,常常一起出去唱歌聚餐什么的呢!”
蔡远远发觉自己在鹿雪禾面前,变得健谈了。
结完账,两个人并肩走出来。来的时候是一前一后,不觉得路窄。现在走着,就步调一致了,他们保持着四公分的距离,怎么迈脚,都别扭。
鹿雪禾忽然不走了,停下来。
蔡远远还冲出几米,又回过头来。他问:“怎么了?”
鹿雪禾摇头,咬了咬下唇,似笑非笑,右手悬在半空。蔡远远领悟,一把抓起她的手。小小的、狭窄的路一下子畅通了。两个人拉着手,保持步调的一致。
手牵着手,鹿雪禾数着石阶,走到尽头,真的是三百四十一块。她抬头一笑,蔡远远就呆了一下,然后跟着发笑。
回到学校门口,各自要回宿舍了。蔡远远说:“下个星期要考试,你才转来,肯定跟不上课程,我帮你补习吧!”
蔡远远表情严肃起来,煞是可爱。黄昏时候的风,吹着他的白衬衫。鹿雪禾说:“好。”
都说了好,两个人居然站着还不动,丝毫没有分别的意思。
这么对看对站了半天,蔡远远一摸脑袋,说,我该回去了。他先挥挥手,跑开了。
其实都有很多话要说。
时间多的是,留着慢慢说也不错。
鹿雪禾看着蔡远远先走,她才挪动脚。她看不见,跑远了的蔡远远,还在回味手心里的触觉。那种牵起一个女孩子柔软的小手的触觉。
鹿雪禾也转身走开。
不过,这个时候,她的面孔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悲伤。目光内敛,空洞如木偶。
考最后一门的时候,经过走廊,蔡远远望见鹿雪禾,鹿雪禾冲他比画了一个“V”。样子可爱极了,像是兔子的耳朵。
应该是发挥还不错吧。蔡远远心想。
不过,考试成绩下来,蔡远远吃惊了。他所在的3班和2班都属于文科,最终成绩一起统计出来,第九名是鹿雪禾,第十名才是蔡远远。
虽然他特意辅导了几天,把他熟悉的几个老师的出题套路,仔细写了几大页注意事项交给鹿雪禾,但鹿雪禾也不可能这样快就全部消化掉吧!这样看来,其实她的底子很好的,转校前,肯定也是优等生。
一个人的蔡远远,脸红了。他为什么会把鹿雪禾想象成学习不好的学生呢?也许是潜意识里,想要照顾人的心思吧!那就有机会进一步陪着鹿雪禾了。他确实想和鹿雪禾待在一个班里,这样,每天都可以名正言顺地见面。
不出意外,他们新学期就在一起了。也就是说,在学校的暗中安排下,高三的重新分班,他们将变成一个班的同学了。虽然有规定不让分快慢班了,但是,上有命令下有对策啊。学校偷偷会这样做的。哼!
不管怎么样,蔡远远都很高兴。只要能够和鹿雪禾在一个班。只要目的实现,那么他熬夜写那些考前准备,也不算辜负。
科目成绩是一张打印出来的小纸片,发到每个同学手上。拿到成绩的大部分学生已经回家过暑假。
蔡远远是数学尖子生,跟教数学的老王关系不错。老王又是班主任,他在老王的办公室看完排名表,拿了成绩单,说了声谢谢就赶紧出来。
往年,蔡远远看了成绩,放下心,就立刻消失,回家享福。现在他还在学校里游荡。这个暑假,他决定不回家了。
他想留在学校里。
但前提条件是,鹿雪禾也留校。他在等鹿雪禾的安排。
不知道为什么,鹿雪禾却没有来找他。于是蔡远远只好主动去找鹿雪禾。
隔着一道栏杆,他就看见女生宿舍楼下停着一辆宝马760Li,漂亮的银灰色。很少有好车出现在这个地方。
蔡远远心里犯了一下嘀咕,他不喜欢这种明显的招摇。难道,自己学校也有那种脸皮特别厚的女生,跟有钱的上了年纪的“叔叔”往来?那种报纸上刊登的社会新闻,不会真的也发生在身边吧?
女生宿舍楼里没多少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看管楼栋的阿姨在打瞌睡,蔡远远本打算喊鹿雪禾的名字,想了想还是不要打扰别人休息,改成发短消息。
但是许久都没有回复。
难道她不在宿舍了?
或者,她已经回家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都可以回复一下啊!蔡远远像是丢了脚一样,剩下的半截身体不知道去哪儿好了。
太阳很晒,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
他有些泄气,这其实是他第一次这么积极地来找女孩子啊!这种感觉很挫败。
而且,不久前,他们还是如此亲近,他还牵了她的手,现在又搞什么?为什么不理睬他了?
他也不去擦头上的汗,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一直走到上坡路的一棵斜着脖子生长的木槿树下。
应该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促使他转头。
他真的转头,站在他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鹿雪禾。
鹿雪禾还是穿着白色的裙子,很奇怪,头发却是湿漉漉的,莫非她去游泳了才回来?
蔡远远顾不上猜测,看见鹿雪禾,他就觉得人都凉爽了。
他准备走过去,张开嘴巴喊她。
结果他没喊出声。
因为他看见鹿雪禾走到那辆宝马前。
鹿雪禾像是在犹豫什么,头发上的水珠还在闪光。太阳光这样强烈,她不难受吗?蔡远远心里有微微的疼痛。他很想找把伞给她撑着,可他没有走过去。
蔡远远留在原地看着。
他看见车门开了,走出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那男人分明年纪很大,他拉鹿雪禾的手,却被甩开。
反反复复好几次,鹿雪禾终于坐进车去。
那个男人是鹿雪禾的什么人?蔡远远只能够沿着最美好的想象去猜测,一定是她的爸爸,要么是她的伯父。
“嗯,她家里原来很有钱,开车来接她回家吧!”蔡远远这样想着,怪异的感觉才被压抑下去。
他决定回自己宿舍,收拾东西回家。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非常讨厌这个炎热的下午,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平时,在心里这样想,他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家教严格,大学教授的父亲绝对不容许他有一点点的不礼貌行为。从内心到谈吐,都得像模像样嗬。
所以他才过于斯文,变成大家眼里的害羞男孩。他还以为自己不会有脾气,现在看来,只是以前没遇到值得他生气的事。
快要走到宿舍门口,手机“噔”一下亮了,是一条短信,来自小禾。
内容是:心情不大好,想和你一起去蔷薇园那里坐坐。
蔷薇园是建在学校靠后面的其中一个丘陵上的,面积很有点大。这个季节,开了红色、白色的蔷薇,旁边有个竹木风格的亭子可以乘凉。从亭子的四周,还可以看到宿舍、教学楼和餐厅。
平时人很多,要抢位置。现在放假了,鹿雪禾一个人靠在柱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蔡远远拍了下手掌,鹿雪禾才注意到他来了。鹿雪禾拿出一块手帕纸,展开,放下,说:“坐这里,不会脏。”
蔡远远忽然觉得这个小动作,有点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
他坐下,问:“怎么了?”
鹿雪禾刚才湿漉漉的头发,现在已经干了。蔡远远动了动鼻子,嗅着味道,头发的香味,混杂着蔷薇的花香,很好闻,是这个季节里其他任何花朵都比拟不了的芬芳。
鹿雪禾似乎不知道怎么说,没有开口。蔡远远也不问,耐心地等着她想清楚要不要说。来的路上,他心里像夏天的开水,热上加热,现在却定下来。
不会是什么大事情的。鹿雪禾只是说心情不好,不是糟糕透顶。蔡远远习惯性地又抱起腿蹲坐在长凳上。
鹿雪禾终于开口,那句话却叫蔡远远满脸通红。
“我喜欢你。”
鹿雪禾说的就是这么几个字。
她不说,蔡远远也知道。不然,他们就不会坐到一起,而且是一对一的。然而这样直接地听见,蔡远远还是忍不住脸红了。
好直接啊!女生比他还要直接,换了任何一个男生都会脸红的吧!何况是还没有正式恋爱过的蔡远远。
脸红的蔡远远,让鹿雪禾有一种疼惜的感觉。鹿雪禾打开了话匣子,也就一股脑地说出来。
“他来找我,要我回家。我不想回去。”
“是你爸爸?”蔡远远试探地问。
“他说他担心我,说知道我恨他,所以才不想回家。他说他对不起我,现在他愿意悔过。我不知道,他要悔过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鹿雪禾没有否认,只是表情充满了纳闷。
蔡远远也听得有点糊涂了。
鹿雪禾接着说:“他坐在车子里,终于取下墨镜,转过来,看见他通红肿胀的眼睛,我有些害怕。他平静地戴上,跟我说‘你妈妈不告而别,是我的错,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
鹿雪禾说着说着,又低头了。她有点不安,转过身背对着蔡远远,不说话了。
蔡远远一寸一寸地接近鹿雪禾,然后把手搭在鹿雪禾的肩膀上。鹿雪禾很安心地躺过去,蔡远远心里,顿时有一千只兔子跳舞。
不快乐的孩子,大抵有着类似的不快乐的原因。
蔡远远觉得他可以理解鹿雪禾。
因为,他的爸爸和妈妈也已经离婚。妈妈出国了。
他看不见鹿雪禾的神情,但他知道,这样的时候,拥抱就是最好的安慰。
时光反复停顿,许久,鹿雪禾忽然挣脱他的怀抱,坐直,说:“我说我不回家,他说‘好吧,不勉强你,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还问我钱够用吗。”
“你怎么说的?”蔡远远问。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然后他开车走了。走前,他塞给我一张信用卡。”
蔡远远发现。由始至终,鹿雪禾都没有叫爸爸,只是称呼“他”。看来他们之间有着深深的隔阂。
鹿雪禾闭上眼睛,睡着一样,大约五秒钟后,她站起来,跺跺脚,俏皮地一笑:“对了,暑假我不回家了,你说有什么好玩的呢?”
她绝口不提之前的事情,像是什么都没说过。
蔡远远也跳下来,站在地上,伸了个懒腰。他也像什么都没听见过一样,说:“是哦,我们好好想想啊!不过现在,我口渴了,你口渴吗?我们去买雪碧吧!”
“好。”
这次,蔡远远直接伸手牵住鹿雪禾,自然而然。
在她面前,他好像不再腼腆。
这很神奇。
将气泡咕咚冒的汽水喝完,他们要好好度过这个漫长的暑假。
蔡远远提议:“去旅游,S城这个夏天有嘉年华会呢?好像说今年举办顺利的话,明年会举办更加大型的,甚至以后每年都会举办一次。”
鹿雪禾听见“嘉年华”这三个字,怔了一下:“嘉年华?我没兴趣。”
“要不去参加补习班?就要高三了。”
“不要啊,暑假那么宝贵,开学了再努力吧!”
“那,不如去我家?我第一个家在附近的镇上还有一间小房子,搬家到城区后,就空着了。那里有大片的田地,还有许多树林和池塘。白天我们可以去捕鱼,晚上可以抓萤火虫。”
“听上去不错啊!”鹿雪禾偏着脑袋微笑,有点神往。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们回去收拾东西吧!”
鹿雪禾在宿舍,接到湛蓝的电话,湛蓝在电话里叮嘱,离校记得关好门窗!夏天本城特别多的闪电打雷暴雨。
鹿雪禾答应着,反问:“你暑假有什么安排?”
“还能有什么安排喽,家里盯着认真补习。不过我今天偷偷去游泳了,看见好几‘颗’帅哥,哈哈!”湛蓝声音永远是那么大大咧咧,透着自在快乐。
“形容人哪有用‘颗’的。”鹿雪禾嗤之以鼻,“你还想考中文系呢,水平要提高。”
“他们从水里爬出来,湿淋淋的像白葡萄,当然用‘颗’比较准确。”
鹿雪禾“扑哧”笑了,她发现跟快乐的人在一起,自己也容易快乐起来。怎么形容?就像是身上潮湿的人,沾染到了阳光一样。
“我出去玩一个月,后一个月回学校,你来陪我吧,好不好?”
“好啊!和同学一起学习,多好的理由啊。那我可以逃出生天了,在家对着两位铁面大人,那是要死人的。”
鹿雪禾心里一动。
其实,有两个人看着,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湛蓝有个幸福的家,多让人羡慕。
小镇真的很漂亮,蔡远远解释说,大概因为过于偏僻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开发的名目,所以很幸运地保持着自然的状态。现在因为工业开发,好多小镇迅速地被污染了,其实最后还是要花大价钱重新做环保工作,根本不划算。
蔡远远骑着单车,载着鹿雪禾。有了话题就不寂寞无聊了。蔡远远对自然地理环保的知识都是杂志上看来的,现在派上这样的用场,还真是意料不到。
道路不宽,两边是麦田,这个季节还没有成熟,青绿的波浪,跟着风一唱一和。今天的天气也还算仁慈,昨天晚上下过雨,降温不少。
花了三个半小时抵达目的地,那是一栋四层的白色老楼。
鹿雪禾转到楼的背面,隔着镂空花纹的墙壁,看着那边的小院子。
她忽然问:“我记得,这户人家养了一只小白犬,有一只眼睛有黑眼圈的,不知道现在长到多高了啊?”
蔡远远却没有听见,他耳朵里塞着耳机,放着歌。
回到小时候的家,他怀念起以前来,没注意听鹿雪禾说话。
鹿雪禾也不介意,没听见就算了。
在楼下转悠了一圈,蔡远远走回鹿雪禾身边。
她转过来,伸出脚尖画了一个圆圈,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你会玩吗?”
“怎么你也会玩这个游戏,这个画地为牢的游戏,就是我们这片的孩子自己创造的啊!”蔡远远惊讶了。
鹿雪禾好像自己也有点惊讶。
蔡远远忽然问:“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没有啊!”鹿雪禾真的没来过,她十七岁以来,这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
鹿雪禾提着裙子,上楼梯,回过头说:“是袖柒跟我说过的呢,她以前也住这一片。”
“哦。”
袖柒啊,蔡远远知道,都是这里的居民,他们只是没往来。
墙壁上和楼梯扶手上,有很多粉笔字涂鸦,鹿雪禾小心翼翼提着裙子,才没被染到。
到了四楼,蔡远远绕到前面,掏出钥匙开门。
房间里虽然没住人,但却收拾得很整齐。蔡远远打开窗户通风,两间卧室挨着,小小的厨房,透望过去,是大片的草地。草地尽头,就是白色的天空,飘着低低的云朵。鹿雪禾看得入神了。
“噢,吼……”
扯着鼻子,翻着嘴巴,蔡远远扮的鬼脸非常地道。
鹿雪禾真的被吓住了,回过神,气急败坏地追打蔡远远:“怎么你跟我在一起,一点也不老实呢,我明白了,你是大尾巴狼,披着羊皮的那种。”
房间一下子被弄乱了。打闹的嬉笑声飞扬,被追的人东奔西跑,逃窜出去,楼下传来狗叫。一定是那只有一只黑眼圈的小狗听见了。
刚才鹿雪禾看见它了,简直一点也没长大。
也许那种狗生来就是长不大的品种。
她又走神了,蔡远远却没注意小狗的叫声。他一把抱住了鹿雪禾,说:“我好希望你一直这样开心地笑。你不知道,第一眼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很寂寞、很忧虑、有很多心事的样子。”
鹿雪禾愣了,勉强地笑了:“你怎么会看出来的呢?我会一直开心地笑,因为,有你在我身边。对不对?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蔡远远点点头,放开鹿雪禾,说:“我去把牙刷什么的摆出来,把两边的床整理好。你先休息哈!”
鹿雪禾“嗯”了一声。
她坐到一把藤编的椅子上。
第一眼,是在游泳池边,他看见了她,朝她走过来的那一眼吗?
应该是吧!
如果可以忘记所有,就这样跟蔡远远住在这里,永远永远不回去,不回学校,也不回家,是不是就能够快乐地过完一辈子?
这个世界上,会有童话吗?只有童话里,王子公主最终总是会在一起,幸福总跟在他们身边,如影随形。
鹿雪禾真的有点困了,一个下午的单车,坐的人其实也会辛苦的。骑车的人可能还比坐的人舒服。
蔡远远走进来的时候,发现鹿雪禾躺着睡着了。他不想吵醒她,轻手轻脚地铺开凉席,躺下。他对着鹿雪禾侧头的那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
入睡的鹿雪禾,恬静、安然。
假如一个人在睡觉的时候,也好看,那就是真的漂亮了。幸好那把藤椅子他一进来就拿毛巾擦过了,不然弄脏了衣服,鹿雪禾一定会难过的。好怕看见她难过,看见她难过,自己也会心情糟糕。
很快,蔡远远的上下眼皮,也相互亲吻了。
他也困了。
夏日,就是这么容易犯困。
蔡远远醒来时,藤椅是空的。
鹿雪禾不在藤椅里,在厨房里。
他们带来的半成品和蔬菜,统统放进冰箱。冰箱也长期不用,清理了半天,才通电恢复工作。鹿雪禾只取出一点食材,做晚饭。
她做了一个木樨肉,还有一碗野芹菜汤。来的时候路上,看见一片野芹菜,蔡远远认出来,就挖了一把。蔡远远坐上小餐桌,两手撑着脑袋,等鹿雪禾也坐下来。两个人对望,然后发笑:“吃啊,你先吃!”
“为什么不是你先呢?”
“我怕有毒。”蔡远远开起玩笑来。
“那好,我先吃!”鹿雪禾竖立起细细的筷子。
蔡远远抓起勺子,抢先舀了汤,往嘴巴里送。
这味道……汤里像是藏着无形的鱼刺,蔡远远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吞,有那么一点点难吃吧!吐,那可是鹿雪禾亲自下厨做的啊!
“我不会做菜,这是第一次啊!”鹿雪禾十分通情达理。
“我就知道你是花架子,中看不中吃。”蔡远远终于还是吞咽下去。他装出很无奈的样子,“不过,起码比我做的要好吃。我做的才叫难吃,拿去当生化武器都绰绰有余。按照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对比,你做的菜就是美味了。”
“那你多吃,多喝!”鹿雪禾看着蔡远远耍贫嘴,仿佛就不用吃饭了。她饭量真的很小,胃口似乎总不大好。蔡远远早就观察到了。
蔡远远说:“为了公平,必须我吃一口,你也吃一口。”
鹿雪禾不知道蔡远远的真实想法,只是招牌性质地微笑,点头。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吃东西,不管是吃什么东西都是好的。
一阵蛐蛐的声音。
是蔡远远的手机响了,他的手机铃声什么时候换了这个呢!鹿雪禾毫不知道。
电话里是一个紧张的声音,蔡远远一听就晓得是谁。
“妈,是你啊!”
“怎么你没有回家,你爸爸那边也没回去,在哪里呢?”
蔡远远这才想起,忘记跟妈妈交代,他回到老房子过暑假了。虽然他们离婚了,妈妈又出国了,但是越洋电话费,妈妈倒是不会节省的。妈妈是带着歉意的,为她和爸爸的离婚。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永远是受伤害的一方。
蔡远远现在不愿意提起这些。
交代完了,蔡远远的妈妈才放心地说再见,蔡远远说保重,挂下电话。电话挂了,解放了蔡远远。天底下的妈妈都是爱啰唆的,蔡远远应付了妈妈,跟鹿雪禾一起收拾碗筷。
蔡远远翻出渔网手工做的口袋,告诉鹿雪禾:“晚上,大片的萤火虫会出没在麦田里。”
那种小昆虫,一下明,一下灭,光芒闪烁,夜空里极美。鹿雪禾却没有接触过,她只在电影里看见过。
“等到晚上九点,九点我们就出发。”蔡远远说。
九点到了,一起下楼。穿过一条简陋的街道,就是麦田,大片的麦田上空,隐约是一些萤火虫飞舞。
蔡远远示意鹿雪禾退后十步。
然后,他猛然用手推过麦苗。
“哗啦!”
无数只萤火虫飞出来,周围的也被连带惊出,如同下了一场最盛大的流星雨,光是撞进鹿雪禾手持的口袋里的,都数不清。
鹿雪禾惊呆了。
蔡远远开了风扇,将萤火虫的“灯”放在鹿雪禾的卧室,跟她说“晚安”,然后关门。
他在隔壁卧室睡觉。
鹿雪禾无比放心地入睡了,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半夜蔡远远会偷偷跑过来。
蔡远远确实没有跑过去,白天他蹬车也累了,打起精神晚上抓萤火虫,也耗了体力,一上床,他就呼呼大睡。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隐约觉得,一种香味,很细微的,碰了碰他的鼻子。然后,他的嘴唇被凉凉的什么东西拂过。
也许是做梦吧,梦里,风吹过他的嘴唇,也是凉凉的。
第二天,阳光晒到了床上,蔡远远才醒来。鹿雪禾已经把早餐做了,两个金黄的煎蛋。第二天下午,他们去采了莲子,选的最嫩的最清甜的,吃到肚子都饱了。第三天挖了马铃薯,在野外架了一堆火,烤来吃;第四天……
每天都换着花样。
两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
湛蓝开始催促:“我已经到学校了,你为什么还没回来呢!”
鹿雪禾坐在单车后面,抱着蔡远远的腰,依依不舍。这两个星期,他们相安无事,已经是一对小情侣了,却仍然停留在牵手的阶段而已。
鹿雪禾觉得自己很满意现在的这个状态。
这应该,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吧。她在心里叹息了一下。
蔡远远好像也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惆怅,身体震动了一下。
蔡远远在心里叹息了,他不知道,他能否一直一直带给她快乐。
在回来的晚上,鹿雪禾忽然念起一首诗:
“我们甚至遗失了暮色/没有人看见我们今晚手牵手/而蓝色的夜落在世上/我记得你,我的心灵攥在/你熟知的悲伤里/你那时在哪里?”
“是谁写的呢?”蔡远远问。诗句那么忧伤,他听着她念出来,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聂鲁达,一个外国的诗人呢。”鹿雪禾反而无所谓,习惯了忧伤一样。
“你喜欢读诗啊!呵呵——”蔡远远摸摸脑袋,这方面不是他的强项。听起来是很动人的诗,至于内容,他大致能听出忧伤的味道。不管怎么样,他都希望她快乐,喜欢一个人,就希望看见她一直快乐。
“我在一个朋友那里看见的!觉得很优美,就背诵下来了。”鹿雪禾的语气,像诗里的意境一样悠远,似乎想起了往事。
一直给一个人快乐,能,还是不能?
这是个问题。
不比莎士比亚提出的那个容易回答。
湛蓝一到宿舍就后悔了,她应该多找家长要点钱的。不然,这漫长的假期,没有甜冰吃,比蹲监狱还悲惨。但是按照每天五块钱的标准,这多出来的钱,怎么报账?
现在她也没借口要了,因为她打着和同学一起学习的旗帜,声明只要一千块钱就足够了。
宿舍里不让安空调,平时背阴,有前面的树木遮盖,还好过。可是,气温高的时候,不让舌头泡在冰水里,她确信自己一定会像狗那样吐着舌头散热的。她满脑子想着,到哪里搞到一个迷你小冰箱。
湛蓝找大二的表姐寻求援助,结果遭到对方严厉批评——这种念头太奢侈了!表姐正在参加生存体验,风风火火地闯荡着,吃的比猪差,忍受酷暑,根本看不惯湛蓝躺在宿舍里消暑闲散。
鹿雪禾一进门,就看见倒在床上、把宿舍四架风扇全部打开集中风力对着自己吹的湛蓝。
“怎么了,看你很郁闷的样子。我回来了啊,你都不起来迎接一下吗?”鹿雪禾问。
“我要小冰箱,我要小冰箱……上帝啊,赐我一个小冰箱吧!谁送我小冰箱我就嫁给谁!”
真的,湛蓝特可爱,头发天生卷,人也很活泼。眼睛很大,像猫眼一样圆溜溜。是鹿雪禾在学校最好的朋友。
“好吧,你嫁给我吧!我送你一个。”鹿雪禾戳着湛蓝的小肚子。
湛蓝痒痒地咯咯笑了,迅速爬起来,伸开双臂做呼喊救命状。
鹿雪禾放手,湛蓝伸手:“那快交出钞票,我们马上打车去家用电器城。”
其实她压根不信鹿雪禾有钱。鹿雪禾和她们一样住普通学生宿舍,花销很少,也不买高档衣服和化妆品,不过她也天生好皮肤,只是把自己收拾洁净就ok了。
鹿雪禾抿着嘴巴一笑,从抽屉里翻出一张信用卡来,递给湛蓝。
湛蓝喜出望外,要拥抱鹿雪禾。
鹿雪禾连忙退后,说:“热,热啊!会烧起来的。”然后她指点说,“要是你懒得出门挑选,我派人去选怎么样?”
湛蓝心领神会,她说的是蔡远远呢!
每个女孩子,都情愿把男友当最忠实的仆人。这种事情,本来也不是勉强的,男孩们是自愿的,对不对?
鹿雪禾说:“我休息一下,你自己把卡拿给蔡远远好吧!他上不来女生楼。”
湛蓝拨了电话,交代要买什么,说这个是小禾的意思。接着,就下楼等他。
几分钟后,蔡远远到了,拿到卡。
“交给我了,放心,你就说喜欢什么颜色吧!”
走出几步,想起最重要的了,他回头喊住湛蓝:“密码还没告诉我啊?”
湛蓝说:“小禾说密码你知道啊!”
知道?她什么时候告诉过自己?
卡上签名是“许言永”。蔡远远翻来覆去地看,又问:“卡是小禾给你的?”
“当然。”湛蓝心不在焉地说,“我回去了,晚饭前最好就送到,我想自己做奶油沙冰呢!帅哥,辛苦你了。”
蔡远远想起鹿雪禾那天在凉亭里说的话。
这张信用卡肯定是她爸爸给的,那么签名,自然也是她爸爸的名字。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姓许,一个姓鹿。难道,她不是她家里亲生的,而是收养的?或者,他是继父?这样的家庭关系很复杂。这个问题,也许就是鹿雪禾的心结。
蔡远远决定把事情弄清楚,他不能够忍受,鹿雪禾有时背对他,散发出的寂寞和伤感。他希望她开心快乐。
当初,他爸妈闹离婚,他也难过了好久,甚至自闭过三个月。
幸好遇到一个很好的笔友,在她的开解下,他才走出郁郁寡欢、无比压抑的暗室。说起来,现在已经断了联系,但是时常会想念那个笔友。
蔡远远出发了。只不过是去买一个小冰箱,他的表情却像是要奔赴太空进行探险的宇航员。谁要这个任务是鹿雪禾布置的呢?
至于密码,根本就没有密码。信用卡没有设置密码。蔡远远心里明白,因为,鹿雪禾对他完全信任!
女生楼三楼的205室里,湛蓝没有继续睡觉。
鹿雪禾打盹了十几分钟,就醒了。窗帘拉上,树影映在布上,微风一吹,左右扭动。
湛蓝被鹿雪禾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搞得瞌睡虫全部跑走了。
两个人目光炯炯地聊天起来。
“我听袖柒说,你有个日记本上不写日记,都记录着数字呢!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好奇怪!”湛蓝想起一件好玩的事情。
鹿雪禾才说一直都是自己在问问题,现在换湛蓝问她,就撞上这个问题。她不想多提,只是含混不清地说了一个“是啊”。
“快交代,是不是以前就谈过恋爱,跟初恋情人有关?”湛蓝不依不饶。
“那是一个时间的约定。”鹿雪禾眼睛有一点空洞,像是陷入什么往事。她迟疑了一下,说,“湛蓝,我们聊点别的哦!”
“那好,你妈妈姓鹿还是爸爸姓鹿啊?这个姓好少的。”湛蓝也不喜欢勉强别人,兴致勃勃地换了个问题。
鹿雪禾又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她早有准备:“都不是,就是我自己想这样叫。”
“你很牛!老爸老妈也不念叨你吗?”湛蓝隔着走道,竖起大拇指。
“反正我也有这个自由。”这样被问下去估计问题一个比一个要刁钻,不行,赶快打住。鹿雪禾开始反问。她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说,“湛蓝,你一直说你是花痴九段,怎么从来不见你喜欢的人?”
这下,湛蓝的脸都红了,像一朵鲜艳的蔷薇。
难得看见湛蓝这样的表情,鹿雪禾来了兴趣:“我来猜,是我们班的班长?那个个子很高的方槿?我记得考试交试卷,你是最积极的,非要亲手交到他手上不可。”
方槿像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但却是个一米八高、一笑便露两颗小虎牙的男生。
湛蓝张大了嘴巴,含着的一颗薄荷糖几乎掉出来。
一猜就中。
她很惊讶:“小禾,我敢打赌,你一定是常常偷窥我的行踪。”谁都不知道她真正喜欢的人,平时她调侃过无数个男生,姐妹们打趣说,湛蓝不仅知道全校有多少个男生,而且还知道“上品”有多少,“中品”“下品”有多少。
因为她是花痴九段。
“你怎么知道的?”湛蓝好奇。
鹿雪禾笑了:“因为你嘴巴上从来不提他,那么多男生都被你笑过、骂过、夸过、点评过,只有方槿你从来没提过。”
湛蓝不能够不承认,一回想,确实是这样的。
鹿雪禾的语调忽然变得寂寥起来,然后淡淡地说:“真正喜欢的人,是放在心里的,绝对不会挂在嘴巴上。对不对!”
湛蓝又怔住了,说这样的话的鹿雪禾,像是经过了漫长的苦恋的人,口吐莲花一般的警句。眉头之间,又出现那种寂寥。她见过好几次,不知道鹿雪禾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事。
湛蓝抓起枕头边上的一个花瓣熏香包,丢鹿雪禾:“又学林妹妹,我可不是蔡远远,才不会心疼你呢!”
她不想让这种哀伤的情绪蔓延开来。
湛蓝的心思,鹿雪禾了然于心,她也把干花包丢回去:“我有蔡远远呢,你的方槿呢?”
湛蓝立刻变成了泄气的小皮球:“亲爱的小禾,干吗非提我这个不开的壶嘛!”
“小蓝,丘比特的黄金箭,只青睐勇敢的心。”鹿雪禾叫着湛蓝的名字,那么温柔地对着湛蓝说。
藏蓝却看出,她的心已经飘远,无从知道她想到了什么。
“湛蓝,湛蓝……”
是谁在门外叫她的名字啊?湛蓝把拖鞋套到脚上,跑去开门。
不是别人,正是蔡远远,扛着一个宝石青颜色的小冰箱,满脸微笑。
“蔡远远你怎么进来的?”湛蓝瞠目结舌。
蔡远远晃晃另一只手里的水果篮:“我分了两个大苹果给楼下那个阿姨。而且,我叫了她好多声阿姨,她就放我进来了。”
湛蓝恍然领悟:“难怪呢,楼下的那个欧巴桑也喜欢占小便宜的,反正放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所谓。”
说话空当,鹿雪禾已经扭开一瓶纯净水,递给蔡远远。蔡远远没有喝,浇了半瓶子到头上,才算得救,然后小口小口地喝水。
鹿雪禾站在他旁边,给他擦汗。
湛蓝看得呆了,忽然明白,什么叫羡慕。爱情真伟大,腼腆害羞的蔡远远,也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因为爱,所以勇敢了。
安顿好小冰箱,湛蓝调好牛奶和糖,就自觉地到隔壁留校的同学那里串门。天又黑下来,时间也不早了,她才返回。
蔡远远已经离开了。
鹿雪禾这次真的困得睡着了,面容上仍然有甜甜的笑容。
湛蓝忍不住坐到边上,轻轻抚摩了下她的头发,像姐姐抚摩妹妹那样。这样单纯简单的女孩,把什么都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甚至还鼓励自己要勇敢呢。
湛蓝不知道,蔡远远已经开始一点点行动,想要搞清楚鹿雪禾的心结是什么。
忙碌当中,一个暑假飞快地过去。
陆续看见熟悉的面孔又出现,蔡远远才发现,又要开学了。
新学期,蔡远远和鹿雪禾同桌了。
照一般情况来说,这样明显的恋爱,是要遭到班主任的警告的。
不过,对于蔡远远和鹿雪禾,班主任老王却闭嘴了。因为他们两个不管是测试、摸底考试,还是组织的大型会考,都成绩稳定。按照这样的情况,虽然不能够进入一流大学,但是考到重点大学,还是不成问题的。
并且,偏科的蔡远远似乎英文水平提高了,这一科的成绩上涨了十几分。鹿雪禾则永远比蔡远远多考一点点,在他前面一个名次。
这是一对聪明的小恋人。
恋爱,但却不耽误学业。
老王默认了他们的亲密。上个学期末尾的游泳池事件,只在学生之间流传,传不到老师的耳朵里。他们两个与世不争,对谁都友好,谁也不打他们的小报告。包括那些嫉妒过的女生。
这真的很奇怪。
看来,每个人都对真正美好的恋情,心存爱惜。湛蓝是这样想的。
湛蓝的成绩一般,侥幸也分到这个班。不过她反而不高兴,因为方槿同学没有她那么侥幸,功课走低的方同学,还留在原来的班。湛蓝的心思,终于开始花在如何表白上。
可是,她发现自己真的开不了口。
最拈花惹草的蝴蝶,其实是色盲,最花痴九段的湛蓝,原来,骨子里是个害羞的小女生。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微妙。
只有宿舍没变。
鹿雪禾回到宿舍,给湛蓝出主意。不幸,主意一个一个被否决。湛蓝不是觉得太招摇,就是觉得太直接。
最后,鹿雪禾说:“11月27号是我的生日。我们开个小聚会,把方同学也请来。”
这种场面下,适合制造各种机会。鹿雪禾是转校生,打着感谢照顾的名义,由她出面邀请以前的班长,很理所当然。
才开学,距离生日还有两个月,早得很。
湛蓝说:“不急,我来安排。”
蔡远远已经开始给鹿雪禾提前准备生日聚会。
鹿雪禾的爸爸许言永,在开学初期又来了一次。
这次是周末,他在学校门口,准备打电话让鹿雪禾出来见面。
很巧合,他看见鹿雪禾走出校门,在女儿旁边,是一个很斯文的男孩。他在心里感慨,女儿已经开始交男朋友了,而自己,却在女儿眼里,是个失败的父亲,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女儿带来不好的影响。
许言永没有回避,满面笑容地打招呼,对蔡远远说:“你好。自我介绍一下如何?”
蔡远远老远就认出了许言永,他有一点点尴尬。男孩子遇到女友的爸爸,总是有点不自在。他赶紧放开了鹿雪禾的手,跟鹿雪禾并排走到许言永的面前。
鹿雪禾的脸上仍然是淡淡的,没有女儿想念好久不见的父亲的热切,也没有明显的憎恶,像是遇见一个普通路人一样。
许言永不介意女儿的反应。
蔡远远有点结巴地说:“伯父您好,我叫蔡远远……”然后他就礼貌地等待长辈的安排。
许言永提议出去吃东西。
两个年轻人只能够点头。
许言永开车载鹿雪禾、蔡远远到中心城区。一出学校三公里外,两边全是繁华喧闹的店铺,人流也多了起来。许言永开着车,寻找着合适的地方,问:“想吃什么,小禾……”听得出,他叫这个名字,还不习惯。
蔡远远不开腔,他心里还在琢磨这对父女之间的关系。他们不同姓,他们之间的敌对又不算激烈,大概只能够用一个词语说明:冷战。
对,就是冷战。没有比这个词更加准确的了。
鹿雪禾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心不在焉:“随便吧!”
许言永似乎有点无奈,就停在绿茵阁外。这是家大众化西餐厅,布置得挺细心,无烟区和吸烟区分隔开。服务生把菜单给唯一的女性,鹿雪禾。鹿雪禾递给了蔡远远。蔡远远表示礼貌,递给许言永。
许言永当然吃什么都无所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他摆摆手。
蔡远远只好先点。
拿着菜单,蔡远远眼花缭乱,他最讨厌点菜了,选择太多,不知道吃什么好。他干脆胡乱地点了一个套餐,以及一些小零食——为鹿雪禾点的。
许言永其实很想借这个机会,表明他是一个开明的父亲,不反对女儿这样早恋。他愿意祝福他们,像一个贴心的老爸做出的最温情的举动。
鹿雪禾却不领情,一直不与爸爸对看,目光始终回避躲闪。
餐厅里冷气开得很足,一顿饭,三个人都没什么话,吃得冰冷无味。
出来的时候,许言永又问,要不要买点零食带回去吃?
学校偏远,很多零食确实买不到。许言永记得,宝贝女儿以前很爱吃零嘴的,家里的冰箱里零食都塞得满满的。
鹿雪禾还是摇头,那样子很像她的母亲,看起来温柔,却透着倔强。虽然倔强,又心肠柔软。只是因为他做的事,确实太过分,才使得一贯温柔克制的鹿雪禾母亲离家出走吧。许言永摸出墨镜,戴上。他不想在小辈面前,红了眼圈,太难看。
那次出走回来后,鹿雪禾的脾气似乎都变了。许言永默默开车,回学校。车子渐渐加速,路边的街灯,光芒连成一线,温暖的黄,一下子照亮三个人的面孔。
车里放了一首歌曲,女声低低地唱:
“I set out on a narrow way many years ago Hoping I would find true love along the broken road But I got lost a time or two……”
蔡远远仔细辨认这首英文歌曲的歌词,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他的英文实在很烂,听不懂,只零碎明白几个单词。鹿雪禾的英文好,一定都明白。他本想问鹿雪禾,却看见鹿雪禾恻脸看外面,玻璃窗映出她的面孔,分明有泪光。
蔡远远抽出纸巾,悄悄塞到鹿雪禾的掌心。
歌曲仍在继续:
“I think about the years I spent just passing through I'd like to have the time I lost and give it back to you But you just smile and take my hand You've been there you understand……”
回到学校。
许言永跟蔡远远一起把鹿雪禾送到宿舍楼下。
鹿雪禾说:“谢谢,再见。”
到此为止,她才说了不到五句话。
走上阶梯,她忽然回头看了许言永一眼,那眼神很复杂,似乎看见的是陌生人,又似乎看见的是熟悉无比的人。
蔡远远问许言永:“伯父晚上在哪里休息?”
“我已经订好了宾馆,你也早点回去的。”许言永看出,这是个好男孩,细心体贴。
许言永似乎想起什么,他钻进车里,出来时候,递给蔡远远一张名片:“有什么事情,和我联系。过些时间,我再来看望你们,帮我好好照顾小禾。”
蔡远远点头,很用力。这是对他的承认,也是男人之间的约定,他是这样理解的。
蔡远远也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许言永,就与之道别。
他一直走到所在的男生楼2栋,正要上楼,来了一个电话。
手机显示,来电是才告别的伯父许言永。
蔡远远犹豫了一下,铃声就没了。
想必是那边挂断了。
蔡远远心里的疑问,多少有了一点眉目,在暑假期间,他常常请湛蓝吃东西,从湛蓝那里,能够听到的,都听到了。
可惜有限。
他揣摩着鹿雪禾的爸爸许言永找他,恐怕是想来一次深聊。可他觉得,似乎还没熟悉到那样的程度,毕竟才见过一面。他不知道见面了,说什么,该如何说。毕竟太多事情,他都没搞清楚。和一个大人之间,也很难沟通的吧?就像自己和爸爸之间一样,有代沟啊!
蔡远远还是回了个电话过去:“伯父找我吗?”
“是啊,本想请你去喝杯咖啡,不过你明天还要上课,我改变了主意,这几天我暂时不离开,等到周末再见,好吗?”这次许言永声音里带着点熟悉的口吻了。
那当然好,蔡远远心想。嘴巴上,他也含糊地说:“好的。宿舍已经熄灯了,我先睡觉了。伯父晚安。”
宿舍里其他男生,在没有边际的聊天里,渐渐都睡了。蔡远远却睡不着,越到夜里越宁静,可以听见其他人的长长短短的呼吸声,以及远处池塘里青蛙微弱的鸣叫。
蔡远远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没用。
他想起了白色的老房子,他和鹿雪禾在小镇过的第一个夜晚。半夜,他隐约感觉嘴唇上凉凉的感觉。霍然,蔡远远坐了起来,睁大眼睛。黑暗中,他的眼神仿佛有细小的两团火焰在燃烧。
他醒悟过来,那是被吻的感觉。
在游泳池,给鹿雪禾做人工呼吸的那次,也是同样的感觉,凉而柔软。那天晚上,原来,是鹿雪禾偷偷进入他的房间吻了他。
蔡远远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想要确认下那种冰凉的感觉。可惜,他的手指热热的。他摸摸自己的额头,也是热的。
他闷闷地躺下。听手机上保存的几首歌,那里面一共十一首,反复播放着。最后一首,是《hold me close》。低而深情的乐声里,他渐渐有点迷糊了。
回到白色房子里了吗?
是在白色房子里,还没有老旧,家具还是新的。四周满是镜子,他看见自己那么小,几十个自己,是十岁那年的样子吗?
一个熟悉的女人走近他,抱住他,说,乖,妈妈就要走了,以后会来看你的。他惊恐地看着这个女人,却叫不出“妈妈”那两个字。他越想说话,却越说不出来,只有喑哑的怪声。他只有用手紧紧抓住妈妈黑色上衣的衣摆,可是他的力气耗费干净,那衣服轻易挣脱了他的手。
妈妈笑了一下,招了一下手,一个转身,就不见了。又一个转身,妈妈是站在飞机舱门口,眼角似乎流着泪。白色的大雾袭来,淹没了一切,也淹没了他自己。在雾气里,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是爸爸的声音,却始终找不到爸爸的人。
无形的力量牵扯着他,他身不由己地挪动着。那种感觉,如同被无数的手推来推去,却无从反抗。
最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这个人影无比沉默,走到他身边来,他却看不清楚这个人的面孔。但是,充满了害怕的蔡远远忽然觉得心中无比安定。这个人,是来拯救他的吧。这个人在身边,他就恢复了理智,他听见自己对自己说,是梦,刚才的一切都是梦,醒来就没事了。这个人牵住了他的手,也用一种沙哑的、听不出性别的声音在他耳朵边上说,醒来吧,醒来吧!
蔡远远就醒了。
但是,这个梦的内容,还是叫他纳闷地寻思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梦见妈妈和爸爸不稀奇,但是,梦里还有一个人是谁呢?可惜一点也看不清楚。
连轮廓,都是抽象的。
下半夜,蔡远远又稍微睡了一下,没有再做梦。
天亮了以后,蔡远远提早出了宿舍。
路过高一的教室,他忍不住回头看过去。太早了,那里还没有学生到,空荡荡的。他曾经坐在倒数第二排。
那熟悉的位置上,他曾经是最沉默的一个人。刚刚摆脱自闭的那一年,他不和同学说话,也不怎么理睬别人。直到高一的第二个月,他接到了一封信。是一个想和他交笔友的女孩子,说是在杂志上看见了他的地址。
是的,蔡远远曾经在无聊的时候,干过发布自己地址的事情,不过那也是更早以前了,应该是初中的时候。也不知道那女孩是怎么找到他高中地址的。
后来他们开始聊天,先是在书信里交换联系方式。然后用电子邮件来往,那个时候才刚刚上网,注册了一个elong公司的电子邮件。
那个女孩子说不习惯电话,没有给电话号码,她愿意一直这样用电子邮件说话。
他也是这样认为的,真要凭借声音来说,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紧张,说不出话来。
和那个女孩子聊得很开心。
真的很舒服,她仿佛是上帝派来的一个天使,理解他所要说的全部难过,她鼓励她,与他分享好歌,安慰他……
蔡远远发现,一天不去看她的回复邮件,就无法安心坐在教室。那段时间,他几乎疯狂地上网。
年轻的男生,不是没有一点幻想的。也许这个女孩子,被派来还有着更加美好的使命。她,或许会成为自己的恋人。然后,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
她的署名叫小雪。
高二不到,小雪忽然就没有再按时按周期发信过来了。好像,以前聊得太多,有一天忽然没话说了。隔了几周,才又发来一封,但是文字很少。
邮件渐渐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就中断了。
蔡远远不习惯忽然少了一个人的牵挂。坐立不安。
如果见过照片,也许脑海里还会冒出这个女孩子的样子。但是没有见过,想象也没有了依据。只能够模糊地幻想着,是一个漂亮的、长头发的、穿白色球鞋的女孩子吧!
写信过去,没有回信。
后来,他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也许是长大得太快了,他突然就不需要这样一个朋友了吧。小雪没有催促他,也没有责怪他,像她出现时一样,静默了,不再联系了。
小雪,小雪……
蔡远远念着这个封藏在记忆里的名字。
小雪是谁呢?其实,他应该感谢她的。
在他最寂寞的时候,舌头与嘴巴几乎废弃,她一直陪伴他“说话”。
蛐蛐声响起,是鹿雪禾来的一条短信,问他买好早点了没。
蔡远远就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变成了全程仆人。不过,就算是仆人,也是幸福的仆人。
蔡远远到食堂去,买了鹿雪禾要吃的一小份全麦面包,一份蔬菜沙拉。他自己则是吃了一碗分量十足的三鲜米粉。
计算好时间,蔡远远到了教室。看了看黑板旁边的日历,这天是星期五,高三规定的是单休。也就是说,明天晚上他就有时间了。
马上,鹿雪禾就来了。
他忽然很期待见到鹿雪禾的父亲。
和往常一样,下课后,蔡远远牵着鹿雪禾的手出去吃东西。但是,鹿雪禾一天都没什么胃口。早上的面包只吃了一半,还有一半丢给了小树林里的松鼠。她今天穿着一双透明无色的软凉鞋,进入11月后,天气降温了一点,但还是比较热。
鹿雪禾的裙子是粉红色的。蔡远远看着她,一刹那有些痴了。他忽然觉得她是那么美,比起池塘里的睡莲,也没有一点逊色。风吹动她的裙子,鹿雪禾就如同一朵睡莲在摇曳。鹿雪禾像是什么都没觉察,低头,抿着嘴唇轻轻一笑。
一起走了大半的路,到了没有人的蔷薇园。周末大家都放松去了,这里很寂静。
花的香,弥漫如海洋。
鹿雪禾忽然说,等一下,蔡远远就下意识地停步,扭头,看着鹿雪禾。他想问怎么了,但是,他没有问出来。
鹿雪禾也转过身来,踮起脚,亲上蔡远远的嘴唇。蔡远远呆住了。
这种感觉,只可以说很玄妙。这么舒缓,又这样迅速。
她的嘴唇带着凉意,手掌心却滚烫。蔡远远的心里如岩浆流淌,嘴唇上,却像接触到了冰激凌,有着微微的甜。
人工呼吸那次不算……
夜半,她偷吻的,也不应该算……鹿雪禾在心里想。这样的一天,她永远不会忘记。
这一个,才算是真正的初吻吧。蔡远远,也在心头这样说。
蔡远远永远不会忘记。
等到人完全分开,一路上,鹿雪禾再也不说话了。蔡远远没有去看鹿雪禾的眼睛,他看着前面,紧抓着鹿雪禾的小手,小声而坚定地说:“我要守护你一辈子。”
这便是誓约吗?
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