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并不如烟
花凉2017-11-07 11:2417,129

  十几年前的旧故事,现在说起来,不过是一场夜雨,几阵清风。

  1。

  水花溅起的时候,正在水族馆参观的游客们很多都将目光向这边投过来,原本正在进行的美人鱼表演忽然被打断,一个带着金色假发,穿着金色鱼尾裙摆的美人鱼,从诺大的玻璃水池里灵巧地爬了上来。

  她浑身湿漉漉的,并不理会周遭人好奇的目光,脱下鱼尾,飞快地向着水族馆的出口处跑去。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她觉得有些不适,湿漉漉的金色假发拖到了地上,旁边经过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她的面色苍白,目光里掺杂着茫然和焦急的成分,水族馆门前的人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在这样熙攘的人群中找到她们并不容易。

  那边听见响动的经理满脸怒气地向这边跑来,对着她大声呵斥:“陈阿水,你有没有搞错,能不能不要给我找事了,表演的好好的谁让你出来的?不想干就给我走人!”

  倒是他这样大声的叫嚷吸引了人群的目光,一些人看戏一样地围成了一个圈看着事态的发展,阿水有些窘迫,脸上一阵潮红。

  低下头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孩子稚嫩的童声:“妈妈,快看,是刚才的美人鱼。”

  她有些惊慌地抬起头,果然看见了她急切寻找的两个人,年轻女人和她年幼的孩子,她的目光和那个年轻女人有短暂的相逢,年轻女人对她微微笑了笑,低下头轻轻对孩子说道:“海潮,不要没有礼貌,要叫姐姐。”

  海潮。海潮。这是罗子墨的孩子不是吗?

  海上明月共潮生,罗海潮。

  孩子的嘴角都是冰激凌的奶油,咧开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美人鱼姐姐。”

  她看着女人拉着他的手走进了汹涌的人群中。

  外面随处可见的广播里一遍遍放着一首新歌,蔡卓妍用华美的声线唱着:“如果年华真的似水为何褪不去,为何人生真的如梦为何醒不来。一切都要靠时间,总有忘记的一天,如果真的这样为何忘不掉,往事并不如烟。”

  往事就是这样,来的似火去的并不如烟。

  经理的训斥还在继续,阿水低下头轻轻说了声抱歉,然后用手拨弄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套上鱼尾,跳进了刚才的玻璃水房。她依旧在水里做着各种程式化的动作,旋转,跃身,倒立,脸庞在斑斓的聚光灯下有着一种奇妙的光泽。

  脖子上那个被细心装裱过的蓝色证件和她整体的造型很不相称,可整个水族馆的人都知道,即使是在水里,她也不会将它取下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蓝色证件,贴着的照片已经被揭了下来,上面剩下的只是一行五号楷体字。记者:罗子墨。

  这里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她一直带着那样一个小小的证件,虽然大家有过各种猜测,例如是为了纪念自己离开或者死去的爱人,可是没有人认为戴着一个证件在身上有何意义。

  或许这就是感情,如同一场梦境,在自己的夜色里深入和淡出,于别人无关痛痒不值一提,于自己,却视如珍宝,此生不换。

  九点钟下班,加上在路上耽搁以及坐车的时间,一般回到家的时间是十点钟。

  陈阿水换上了宽大的睡裙,踮着脚从柜子的最上层拿下了一盒方便面,边吃泡面边看电影,那夜看的是《中央车站》,巴西电影,无关爱情,有昏黄的色泽,透着一种小情小调的温馨与欢喜。

  “或许我们,需要一段时间独处,以便能感受彼此灵魂的深处。当第一次在中央车站楼梯口相逢时,我们伫立良久,却未曾想过,会迎来这场命运的交集。”

  不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这句台词却是一直记着的,偶尔会在脑海里浮现,爱情盲目而不自知,回忆和遗忘,都是一个人太过执拗了而已。

  她回想起白天在水族馆见到的那个美丽优雅的女人和那个可爱的孩子,没有错的话,那个女人应该是叫沈颜。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和看着街上每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没有什么不同,陈阿水想,她应该已经不记得自己和她是有过一次交集,一次惊鸿一瞥的照面。

  临睡前翻看了一下最近的报纸。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海豚遭捕杀,潍坊六村公然出售海豚肉。(新民晚报)”

  “这一带日本居民经常在10月至第二年的4月捕捉海豚,今年以来,在政府规定限额下,他们捕捉了60多条条纹海豚。通常他们是将海豚的肉制成罐头,在超级市场销售。(新加坡早报)”

  心里无端觉得烦闷,将空调调低了两度还是觉得闷热,所幸推开侧门走到了阳台上去吹吹冷风。这个尚不算得发达的北方城市有很好的夜色,灰与蓝的天空上繁星点点,那些繁星,好像哪一颗不经意地一瞥,便足以把每个人心底的阴霾洞穿。

  一定很少有人看过天空上凌晨三四点的蓝,那种不好描述和形容的蓝色,好像没有一丝杂质一样几乎透明,陈阿水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那种蓝让她熟悉和安心。

  浅塘镇。浅塘镇。浅塘镇。

  如果记忆真的可以冰冻,是该保存抑或是丢弃?

  最后竟只裹了一个披肩,在阳台上沉沉睡去,和过往一样果然又是有着无尽的梦境的,让人沉溺的蓝色海水,先是宁静地延伸,最后变得汹涌起来,再转眼就是凄厉的风暴。梦境中的自己站在船只上漂泊在大海里,好像孤立无援的岛屿一样。

  天空变成了黑色的幕布,船只来回摇晃好像要被撕裂一样,长发在风中肆虐飞舞着,可内心却丝毫没有恐慌的感觉。

  “是你来带走我了吗?罗子墨……”她轻轻呢喃道。

  忽然铃声大作起来,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响亮,陈阿水从梦中惊醒,看到自己在阳台上睡着了的时候自嘲地笑了笑,用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向房间走去。手机安静地躺在沙发上,陈阿水拿起来看了看是顾嘉宝的电话。

  “喂,嘉宝,这么晚了,有事啊?”

  “阿水,小川明天出狱,你陪我一起去接他吧。”

  “明天?”阿水的声音里有惊异的成分,继而压低了声音像是自言自语,“五年了吗?”

  那边的嘉宝倒是声音欢快:“哈哈,是啊,不知不觉就五年了,我家小川,噢,不不,你家小川,终于可以出来了,怎么样?明天陪我一起去吧,这几年你一次都没去看过他,那可是你哥哥哎……”

  阿水的眼神不为人知地黯淡了一下,小川,陈小川,这个名字早已经被自己埋葬在时光的洪流中不想提起,也几乎已经忘记了,好像伸出手算一算,也几乎到了他该出狱的时候了,讽刺的是,自己的亲哥哥,目前尚在人世的唯一亲人,却要别人来提醒关于他的事情。

  阿水叹了口气:“好,我明天和你一起去。”

  2。

  监狱在郊区,开车大概要四十分钟的时间,周末水族馆人流量大的缘故,经理只批了陈阿水半天的假期。

  车厢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可两个女孩还都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阿水取笑顾嘉宝:“你能不能开车啊?手怎么抖得跟抽筋一样?”

  顾嘉宝斜了她一眼,腾出一只手来点了一支烟放到嘴里:“这段路我都开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熟的跟回家一样。”中午的时候阳光很明媚,隔着玻璃窗打到了顾嘉宝的脸上,她的眼里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和坚定,是时光长久的等待给她留下的沉淀。

  阿水想问一下嘉宝每隔一个星期来来回回开上一个多小时的车,只为了等待那十五分钟见面时的心情是什么,可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来。关于感情的种种情绪,定然是沉默坚韧不可说的。

  倒是自己觉得内心忐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陈小川,他连带着的关于浅塘镇的记忆太多,甚至她尚不能肯定他是否依旧在恨她,她觉得是的,恨,犹记得那些警车和各地的采访车进入很少有生人来的浅塘镇带走他时,他最后投向自己的眼光。

  以一个正直青春年岁敏感早熟的女孩子来看,那眼光,是包含恨意的。

  顾嘉宝似乎看穿了阿水的沉默,她偏过头来看向阿水,揉揉她的头发说道:“别担心了,都过去那么久了,没事的,再说也不能躲避一辈子吧。”

  “阿水,他可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陈阿水点了点头,努力拉回了自己胡思乱想的情绪,“对了,嘉宝,小川出来后你和他有什么打算啊?”

  她嘴里的烟已经吸完了,烟蒂放在烟灰缸里之后她摇了摇头,眼神里些许茫然:“我不知道。”几秒种后她笑着将脸凑到陈阿水身上说道:“我当你嫂子好不好啊?”

  陈阿水看着顾嘉宝精致的面庞忽然有了想流泪的冲动,那么多年过去了,九年。

  九年可以让一棵小树长成大树,可以让一条河流慢慢干涸,可以让本应天真的人变得现实,可顾嘉宝给予陈小川的那份爱,仍旧安安稳稳地等在时光中,不曾消减半分也不曾离开半分。

  陈阿水给她一个透若晨光的微笑:“你在我心里早就是我嫂子了。”

  顾嘉宝吐舌头的样子带着一种不露声色的狡黠,继而语气愤愤:“就是喔,陈小川凭什么不要我啊?嫌我胖了我可以减肥,嫌我瘦了我可以增肥,嫌我矮了我可以穿高跟鞋,嫌我高了我可以只穿平底鞋,嫌我不淑女我可以变淑女,嫌我不温柔我可以温柔一些,不接受我总要给个理由吧。

  阿水不觉得小川好,不觉得小川哪一点配得上顾嘉宝,在她记忆中一同生活着的那些年里,陈小川树立的形象一直是可以用尽她可以想到的所有反面词语,例如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抽烟酗酒,简直就是整个浅塘镇典型的痞子形象代表。而顾嘉宝这个虚妄人间不可多得的珍宝,美丽又清醒,痴心又单纯,偏偏穷尽自己的韶华等待一个不愿意回头看的人。

  你就算再不堪,总会有一个人视为珍宝。你就算再美好,也总会有一个人视而不见。

  爱情里,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阿水和嘉宝坐在车里,嘉宝看见陈小川穿着白色T恤从冰冷冷的铁门里走出来之前以为自己会哭鼻子的,可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异常平静。

  她转过脸看了看身边的阿水,说道:“一起下去吧。”

  阿水隔着车窗远远地打量小川,忽然涌上一股心酸的感觉,她轻微地叹了口气:“你下去吧,小川不知道我要来,再给我几分钟的时间……”

  阿水看着嘉宝隔着一寸一寸的日光走到了陈小川的面前,她给了他一个很大的微笑,葵花一样的微笑,伸出纤细的手臂缠着去摸一摸他短短的头发。

  记得这五年来自己唯一和陈小川通过的一次电话,他只说了一句话:“害死自己的父亲,把自己的亲哥哥逼着坐牢,陈阿水你现在舒服了吗?”那还是第一年的时候,五年中那句话好像梦魇一样缠绕着她,很多次从梦中惊醒脑海中回荡着的都是陈小川的这一句质问,然后环顾一下周遭的环境觉得自己真的只是孤身一人了。

  所幸那段时间里有奉涯陪着,有时候尽管只是一个电话一条短信,却足以让不安焦躁的心宁静下来。有些人好像天生就可以给你一种安全感,奉涯就是这样一种人。

  嘉宝伸手去摸小川短短的头发的时候,手腕上的银色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着。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年陈小川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就是这个银色镯子吧。

  小川看向嘉宝,话语里有一丝责备的意味:“嘉宝,不是说不让你来接我的吗?怎么还是来了。”

  她摇着他的肩膀笑,眼里有藏匿不住的神情,“我当然要来了!”说的理直气壮。

  陈小川是伸手去拉车门的时候,才看见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陈阿水。第一眼他没有认出来,毕竟有过那么长时间的分离,以及刻意的遗忘。

  阿水形容不好小川当时的表情,好像不是她事先设想过的任何表情,愤慨,漠然,生气,好像都不是,陈小川的表情里是夹杂着诧异以及一种说不出的情绪的。

  五年的时光真的可以改变许多,阿水抬起头看着眼前已经明显地有了成熟和稳健味道的那个男人,轻轻喊了一声“小川”。原来自己这么长时间的怨恨,一句“小川”就可以释然。

  毕竟的确是嘉宝说的那样不是吗?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和依靠了,仅仅这一点,应该就足以放下关于过去的种种怨恨吧?

  打过招呼之后,阿水提议,三个人开车去了琴岛。傍晚的时候起了风,天气不再是那般燥热。

  经过一条长桥到那个孤岛去的时候,夕阳正收起了它最后的尾翼,海和天都是一片宁静的蔚蓝,海水一点点拍打着近处的礁石,甚至可以看见细微的水珠在空气中慢慢散开的情景。

  阿水在风中伸直手臂,走在小川和嘉宝的前面,偶然回过头,看到小川自然地牵起了顾嘉宝的手,嘉宝微卷的长发在风中肆意飘荡,小川的裤脚略微卷起,一切看上去似乎都那么和谐。

  五年的牢狱生活沉淀了小川身上某种叫做飞扬跋扈的东西,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好像及其自然,可阿水还是在小川的眼角眉梢看到了一种叫做欲言又止的东西。

  阿水无法得知看到这一片海域的时候他们会想到什么,会不会和她一样发现记忆从来未曾远去,往事从未如烟,那些巨大的海浪冲击着依旧安稳的礁石,年少时期的很多人很多事都好像横亘在涌动生命里的巨大礁石一样,躲不开也挪不走。

  她不得不想起浅塘镇,不得不回想起那个靠海的南方渔村,那个可以用贫穷,落后,愚昧来形容的偏远的渔村,但无法否认的是,那是她所有爱恨开始的地方。

  几年前的旧故事,现在说起来,不过是一场夜雨,几阵清风。

  3。

  奉涯的电话是小川出狱一个星期后才打过来的。

  阿水去机场接他,算一算奉涯这一次去法国竟然有半年的时间。他给了阿水一个芬芳的拥抱,然后宠溺地揉了揉阿水的头发,年幼时共同拥有的记忆和秘密成为两个人所有默契的源头。

  奉涯递给阿水一个盒子,打开来是一盒小小的香奈儿香水,阿水抬起头对他笑了笑:“你知道我从来不用香水的。”

  奉涯的声音琅琅:“很多坚持都是可以改的。”

  阿水浅浅地笑着不去回他的话,她不是愚笨的女子,自是懂得他话里的意义和他所有的情感。

  她想起那日在水族馆看到的那个叫做罗海潮的孩子,她第一眼见到那个孩子朝她微笑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这一生都要为罗子墨画地为牢,他是她生命里出现过的骄阳,予她温暖,予她光亮,时至今日都没有什么可以取代。

  两个人在餐厅吃饭,奉涯问她:“嘉宝现在怎么样?”

  阿水切了一块牛排放到嘴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嘉宝到现在还在等着小川。”顿了顿,她说道:“你也知道,小川过一阵子安定下来肯定会把孟兰接来的,你认为小川会因为嘉宝辜负孟兰吗?”

  奉涯的脑海中浮现孟兰的样子,浅塘镇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女孩子,笑起来都是羞涩的,算起来也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奉涯擦了擦嘴说道:“嘉宝就是太傻。”

  午后的阳光打在玻璃窗上有很好看的光泽,从餐厅的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浮现的海面和琴岛,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此情此景都有一种前尘往事的味道。

  许久奉涯问阿水:“现在还在水族馆上班吗?”

  阿水点了点头,笑着对他说道:“是啊,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我这个小美人鱼。水族馆每周都有海豚表演呢。”

  奉涯稍微愣了一下,想起了在法国这些时日整夜整夜的梦,或者也不能说是梦,只是因为想念而对过去场景的一种再现。

  藏蓝的天空上是潦草的星星,然后下面便是有着巨大礁石的海面,尚且只是小小少年的他站在那里看着从浅水区腾空而起的海豚,它们的皮肤在月光下有着神秘而浪漫的光泽。

  他看向阿水,提议一般:“什么时候我们回浅塘镇回渔村看看吧。”

  阿水不答话,端起咖啡放在嘴边,只是浅浅地笑。这么多年,她又何尝没有想过回到浅塘镇看一看,浅塘镇熟悉的街道和风景,遗落在时光中的过去,以及搁浅在流年中可以被回避的爱恋。

  这一夜,阿水没能睡得安稳,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回到浅塘镇,回到渔村;她不确定那里的人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她,会不会把她当做一个祸害或者是灾星;她更不确定会不会在那里想起虚妄人生中最有存在感的那段感情。

  她甚至不再确定“莎乐美”是否还记得她,还愿意把她托在身上在蔚蓝的海域里游走。

  夜也似乎随着这样的思忖变得冗长起来,阿水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直到天亮,最终还是决定回去看看。天亮之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嘉宝的电话:“奉涯和我打算回一次浅塘镇,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嘉宝接电话时还是睡意朦胧的样子,一听到要到浅塘镇立马来了精神,在那边声音雀跃:“好啊,好啊,我也想回去看看。”(这里提一下嘉宝从未去过阿水住过的渔村,所以也很想去看看小川从小长大的地方)

  “嗯,好,我马上上网订票……对了,嘉宝……你问一下,小川,问他是不是愿意一起回去?这么久你和他熟一些,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顾嘉宝是那天清晨挂了阿水的电话之后就拎着一份米线进了小川工作的那家网吧,帮他拿好筷子看着他吃完后嘉宝问道:“小川,我明天和阿水回浅塘一趟,你要不要回去?”

  小川摇了摇头继而低下头继续大口大口吃着米线。

  吃完后抱怨了一声:“太辣了。”然后看了看身边穿着连衣裙的顾嘉宝说道:“你帮我把孟兰接来吧,前几天我给她打了电话,她说想见见我。”

  小川说完之后继续迎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忙着收银找零,没有再回过头看去。

  那天小川不需要上夜班,夜里十二点就有人接班,他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摸了摸口袋拿出一盒烟点上了一支,然后便向外面走去。

  走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顾嘉宝,对她笑了笑:“回家吧。”

  顾嘉宝不理会他说的话,依旧固执地跟在他身后,他去推自己摩托车的时候她就迈开腿坐了上去。小川还是好脾气地对她笑:“你想去我的狗窝看看啊?好吧。”

  他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午夜的时候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顾嘉宝看着自己和小川在路灯下一闪而过的身影,那一刻她无比期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就这样环住他的腰坐在他身后,一直一直这样下去也是好的。

  摩托车在很多小巷中间穿梭着,那些看上去几乎没有差别的小巷,夹杂着贫穷,落后,肮脏的气味,闪着暧昧的灯光或者是可以听见搓麻将的声音,偶尔会在巷尾看到几个打斗的少年。

  小川的摩托车最后在一间低矮的平房前停了下来,顾嘉宝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裙角沾上了一点汽油,看上去脏兮兮的,她跟着他进了屋,房间很小,随处扔着的袜子以及吃完的方便面盒子,墙上贴着的海报是大嘴巴的舒淇,一副性感的模样。

  顾嘉宝在床头坐下,对正来回晃动着水瓶试图找出一点开水的小川说道:“你和我说说孟兰吧。”

  小川不屑地笑笑,带着浓重的鼻音:“有什么好说的,我都五年没有见过了,什么样子我也不记得了。”

  顾嘉宝接过小川倒在白色瓷缸里的水,抿了一口问道:“你很爱她吗?”

  房间里摆放着的东西太多,这句话碰着房间里的东西好似有股重音的味道,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撞击着,小川点了一支烟在顾嘉宝身边坐下:“什么爱不爱的?那是你们这些人会想的问题,我身边有过不同的女孩,我不觉得谁和谁有什么不同,孟兰也是,我坐牢的这五年她不声不响地等着我,再说我和她本来就有婚约,这么多年了,我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那我呢?”顾嘉宝听见了自己的牙齿和瓷杯发生的清亮的碰撞声。

  “你?什么?”

  “你爱我吗?”

  烟蒂在陈小川手指尖忽明忽暗地闪着,顾嘉宝看着他的脸的时候脑海里浮现了一句话,那句话说,我虔诚如信徒,你清冷似云雾。

  她手腕上的镯子还在来来回回地晃动。

  陈小川没有看向他,声音听起来也是飘飘渺渺的:“你这么好的女孩,自然是会遇上可以给你幸福的男人的,何必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一吊就是这么多年。”

  当时外面的月光清亮亮的,整个房间里也是一片清辉,陈小川的声音还在继续:“孟兰会做饭洗衣服,结婚之后还会给我生个孩子,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吃点饭喝点小酒打个呼噜就过去了,什么情情爱爱的,不过是自己累了自己。”

  陈小川说完后往床上一躺面朝里便闷头睡了起来,然后他听到了顾嘉宝的哭声,而且他觉得那哭声和他曾在监狱里听到的即将被行刑的犯人的哭声,在某种程度上竟有相似之处,听着都让人觉得揪心。

  接着陈小川听见顾嘉宝窸窸窣窣地脱掉了鞋子挨着他躺了下来,她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了他肩膀的深处,他感受到顾嘉宝身体的抖动,她还是在哭。

  小川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在空气中来来回回地打着旋,好像岁月都苍老了。

  然后他忽然转过身来,将背后的女孩拥进怀里,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嘴里说了声:“嘉宝啊。”便觉得要泪流满面了。

  以至于以后的时间里顾嘉宝会觉得自己慢慢忘记了很多东西,然而却不会忘记那一句月光下的“嘉宝啊”,如此惆怅却又无可奈何。

  出狱的这一年陈小川二十六岁,顾嘉宝二十二岁。

  这个世界在两个人面前展开的是不同的姿态,因为父亲经商离开浅塘镇的嘉宝,毕业后在她父亲的公司里做得风生水起;陈小川则找了一家网吧里收银的工作,作息时间日夜颠倒。顾嘉宝曾尝试着说服父亲让陈小川进他的公司,父亲拒绝得不留余地,陈小川自己也不同意。

  那家网吧在偏僻的巷子里,顾嘉宝每次出现在那里的时候都会引起不小的一阵骚动,她这样明媚的女孩子,和阴暗的巷子以及污秽的网吧完全是格格不入的状态,她坐在柜台后面陪小川一起收银,对进进出出的年轻的男孩女孩咧开嘴笑。

  顾嘉宝接受着这种和陈小川不清不楚的关系,她知道他们是友情之上,恋人未满,陈小川会在网吧没有多少人的时候一边打着游戏一边对身边的顾嘉宝说道:“你以后少来找我吧,对你没好处的,我既没有工作也没有钱。”

  他这样说的时候顾嘉宝就瞪着晶亮亮的眼睛看着他说道:“没关系啊,以后我们可以到琴岛开一家酒吧或者是旅馆,我名字都想好了。”

  他咳了咳,低下头去说道:“嘉宝,你也知道的,我以后会和孟兰结婚的。”

  (这里最好是提一下嘉宝是在浅塘镇认识小川的,所以对于渔村的事是完全不知道的)

  嘉宝没有见过孟兰,她认识小川是在浅塘镇,所以对于渔村的事情并不知情。但她听阿水提起过,在南方偏远渔村,早早订婚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阿水说孟兰的父亲和自己父亲是很好的朋友,小川十九岁那年就和孟兰订了婚,本来是说好两年后结婚的,可是小川坐了牢,孟兰也就等了五年。

  阿水说这些的时候叹了口气,没有看顾嘉宝,转过头去看向窗外。

  4。

  回去的前一晚阿水睡得很早。

  她梦到了溺水,被大片大片的海水包围,腥咸的海水从鼻孔,耳朵,甚至眼睛里溢了进去,她可以感觉到自己一点点地下沉,像是一座岛屿的沉没那样进入深不可测的海底。然后她看见了他,她隔着汹涌的海水看见了他,他静静地躺在海水地最低沉,面色安详地好像只是暂时沉睡过去一样,好像只要阿水走进给他一个吻他便可以睁开眼睛,便可以轻轻喊出阿水的名字。

  阿水试图走近他,可是她的身体完全没有力气甚至不受自己控制,她看着他在自己咫尺的地方,可这咫尺却是她跨越不了的距离,她在现实中无法再见到他,在梦境中也无法再靠近他。

  “罗子墨……”她向他伸出手去,“罗子墨,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溺水的感觉越来越痛苦,让睡梦中的阿水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手臂徒劳地在周遭的空气中挥舞着,似乎想去抓住什么。

  可四周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在梦里的她开始流泪,那液体和湛蓝的海水混到了一起,然后梦境忽然破碎起来,躺在那里的罗子墨在她的眼前忽然破碎起来,海水剧烈晃动着,那从年幼开始就让阿水觉得恐怖的渔村男人噪杂的声音一变变放大,“捉到那个海豚,快,对,杀死它!”

  她忽然就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扬手碰翻了床边柜子上的玻璃杯,玻璃杯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阿水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在黑夜中瞪着眼睛,拉亮灯之后才发现枕头上已经满是泪水。

  她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泪水,然后微微笑了笑。这样自十七岁就开始的梦境,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都是依附这样的梦境生存,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梦境里她才可以见到他——罗子墨,于时光中走散的故人,今生再不得见的爱人。

  身边的闹钟正指向四点钟,快要天亮的时间,阿水无心再睡觉,拉开窗帘看着外面有些发白的天空发呆。如果不是要再一次回去,封尘在记忆里的那些回忆,阿水是永远不会再触碰的。

  阿水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一年她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样子,和父亲吵架的那晚,她趁着夜色悄悄跑去了远方的海域,静静地坐在浅水区的巨大礁石上,用脚踢着海水,看着那些在月光下跳跃着的海豚,看它们对自己微笑,目光里满是一片湖水一样的安详与和善。

  忽然有海浪打过来的,阿水一个重心不稳失足滑落,本以为自己会这样死掉,却在那一刻有七只海豚包围了自己,那是只有月光和海岸做见证的奇妙一夜,七只海豚用尽力气将自己推向了海岸。

  “莎乐美”是领头的那只海豚。

  阿水第一眼看到莎乐美的时候就被它晶亮的眼睛吸引,纯净却又好像带着一层雾气一样让人心疼,阿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在这片海域看惯了太多的残忍杀戮,所以眼睛总是雾蒙蒙的,有泪流不出的样子。

  后来陈阿水学会了游泳,不被人发现的时候她会一个人跳进那片海域,有时候晚上海面上会有不小的风浪,但她不害怕,就在那样的呼啸着的海域里奔腾着。第一次触摸到海豚光滑的皮肤,第一次看见海豚在月光下腾空而起,第一次被一只海豚轻轻顶起来,第一次用自己想着的称呼念出海豚的名字,和它们在一起的时候如此宁静,好像完全融进它们的世界一样。

  她一直以为这是她一个人透彻的宁静与秘密,直到后来某一个夜晚她听见身后传来男孩细微的声音,喊出她的名字:“阿水。”

  于是这片海域就变成了她和奉涯的秘密。

  年少的时候秘密的交换或许是通往彼此内心最便捷的通道,至少那个夜晚之后,阿水觉得她和奉涯的关系开始带着一种令人窃喜的亲密,那些曾经压抑在她内心深处的纠葛不清的负罪感,有一个人一起分担终究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情。

  5

  是一场漫长且艰难的旅行。

  阿水和奉涯坐在机场的时候,尽管阿水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奉涯还是明显感受到了她的不安。他伸手握住阿水的手,声音温和:“还好吧?”

  阿水笑着点点头,低下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道:“嘉宝怎么还没来啊?”顿了顿她问道:“奉涯,你说小川会一起来吗?”

  奉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阿水已经隔着玻璃窗看到嘉宝从外面向候机室跑了进来,“嘉宝,”阿水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这里。”

  嘉宝站在她面前的时候阿水愣了愣:“……你一个人来的啊?”

  “嗯,”嘉宝点点头,“小川不愿意回去,刚才把我送到了外面,说马上还要去接班,就没有进来。”

  “噢。”阿水轻轻应答了一声,小心隐藏着情绪上的失望。想必他还在回避着在浅塘镇发生的种种吧,阿水在心底思忖着,我们真的连兄妹也做不成了吗?

  正想着奉涯轻轻拍了拍阿水的脑袋,“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阿水点了点头,三个人一起向着检票口走去的时候阿水忽然想起来什么,对奉涯喊道:“打个电话吧,给沈老师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们这几天要回去看看。我一定要见见她呢。”

  奉涯会意地点点头,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沈老师是奉涯和阿水生活在渔村的那些年里最依赖和信任的人,村里唯一一家简陋的小学里的老师,奉涯和阿水小时候是她班上的学生,后来关系逐渐亲密,倒变成血亲一样的存在了。

  阿水和奉涯安静地坐在一起从飞机的窗户上看着外面的云层,嘉宝倒是坐不住的样子。

  当时外面是有一层薄薄的雾气的,阿水看着外面轻轻说道:“等这雾气一散去,差不多就快要到市里了。”

  尽管是五年没有回来,可还是觉得越靠近家乡,空气就变得越熟悉。

  阿水和奉涯的记忆中,浅塘镇靠海,他们所在的那个偏远的南方渔村和浅塘镇里每一个鲜为人知的渔村一样,闭塞而贫穷,好像是与外界隔绝一般,即使是把中国地图放大一百倍也很难在地图上寻找到的地方。

  先是飞机,然后坐班车到镇上,从镇上下车的时候奉涯和阿水打趣道:“嘉宝,去渔村可是要走三个小时呢,你还穿着高跟鞋能不能走啊?”嘉宝尖叫了一声:“哇,都过这么多年了,应该有车可以去渔村了吧?”

  “一个偏僻的小渔村,哪里有车可以坐啊。”阿水笑着说道。

  话音刚落,几个一模一样的三轮电动车已经停在了三人身旁。

  “是去渔村旅游的吗?”

  “来来,坐车去吧,十块钱一个人。”

  嘉宝朝着两人吐了吐舌头,立马跳上了电动车,一路上阿水奉涯和开车的师傅攀谈时不无感慨,原来离开的这些年,渔村已经发展起了旅游业,每天也都有好多游客前往那里去看海了。

  四十分钟的车程聊着天倒也不觉得长,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从高中时候的趣事说到了最近这些年各自的生活,不知不觉离渔村越来越近,本来好像只是远方天幕上一个小小的黑点,慢慢地就在眼前晕染开来,一点点放大成模糊的一片,阿水和奉涯是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的,过往扑面而来,躲都躲不掉。

  阿水觉得自己的心底涌现出一股无可名状的激动,好像波涛汹涌的海面一样,她在这个地方看到过太多的冷漠和残忍,血腥和屠杀,以及抹不掉的痕迹,关于罗子墨的痕迹。

  那个在十七岁的夏季步入她生命,如微光划破黑暗一样存在过的人。

  奉涯递过来一个苹果,阿水接过的时候看了看他。

  其实这些年她又何尝不了解他的感情呢,可是她回应不了,她觉得疲惫。

  阿水又如何可以算上是阅人无数呢?只是在人生最开始的时候遇见一个人,从而觉得以后所有的人都取代不了他而已。

  第一次见到罗子墨,是在十七岁吧?

  从十岁到十七岁的这七年里,她人生中所有快乐都是缺席的。

  十七岁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她又看到了一场血淋淋的屠杀。

  她站在一片被染成红色的海域前,弯下身子大口大口的呕吐着。

  那场海豚的屠杀持续了一个星期,在那七天里,阿水没有再走向那里一步。很多时候面对她无力改变的事情,只有选择逃避。

  第八天,当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尘埃落定的时候,她才在一个静谧的有风的傍晚走向那片海滩。

  她的心里很乱,脚步也有些趔趄,十岁那年看到的场景一遍遍在她眼前放大和重演,几乎要让这个少女发出绝望的叫喊声。

  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了下来。阿水伸直双臂,开始先前奔跑,她沿着海滩一直奔跑一直奔跑,好像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一样。直到筋疲力尽,忽然摔倒在沙滩上大声嚎哭起来。

  已经七年了,七年了。

  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十岁之前陈阿水不明白为什么镇子上的男人要成群结队地出海。他们通常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出去,晚上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来,自己的父亲也包含其中。

  陈阿水没有看到过父亲将捕捞的东西拖回家过,但是每个月总是可以带回来一笔不少的收入,支撑着这个家庭的所有开销。阿水家养了一只狗和一只猫,她喜欢这些有灵气的动物,因为那个时候十岁的阿水已经明白孤单这个词语,母亲早早去世,哥哥大她五岁,平日里已经可以和父亲一起出海,经常是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和小狗小猫玩,或者是爬到屋顶上远远眺望着那片蔚蓝的海域。

  那片海域,接近透明的蓝,以至于很多年以后陈阿水回忆起自己的浅塘镇时,想到的首先都是这一片海天一色的蓝色。

  十岁生日的那天没有人记得,大人们看上去总是行色匆匆并满怀心事的样子,小川那时候在隔着渔村几十里路的浅塘镇念书也没有顾得上回来。

  那天阿水起的比平时早,起床后她在村子里走了走,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藏蓝色的天空,远处看过去好像有飘渺的雾气。最后转了几个圈转到了自己家后面,后面是一片小水洼,自家的船只就摆放在那里。

  她在船头上坐了一会好像想了会什么,几分钟后下定决心一般一脚踏进了船只。

  她一直乖巧地躲在里面,甚至还稍微睡着了一会,直到从船只的小窗口看见父亲解开了缆绳和村里的很多人一起向海里驶去她才醒过来。外面有很多船只在浅水区疾驰着,声音听起来很噪杂,有交谈的声音也有咒骂的声音,一群青壮年在外面叫叫嚷嚷。后来是大家的呼喊声,船只向前疾驶的时候溅起了很大的水花,陈阿水躲在里面都可以感受到大朵大朵的水花溅到了自己的脸上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海豚。

  阿水从小小的窗户看见一只有着迷人光泽的海豚在那飞溅的水花中一次又一次地一跃而起在半空中静止的时候,几乎大声叫喊出来,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生物,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着迷人的色泽好像造物的恩宠,神秘而自由。

  她甚至看到了那只海豚的眼睛,甚至在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与它有一个四目相对的过程,她冲它摆摆手微微笑,露出一口并不算整齐的牙齿。

  不是一只海豚,阿水看到那么多海豚在溅起的水花里一跃而起的时候屏住了呼吸,她的内心对这些美丽的生物充满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敬仰,好像夏夜的时候仰望星空产生的那种感觉。

  溅起的水花迷了它们的方向,来往的船只默契一般地从各个方向围堵起来,很快那些海豚就被集中在一个狭窄的水湾里,狭窄的水湾,没有丝毫的可以逃生的余地。

  陈阿水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近距离地去观看那样一场血腥喧嚣的捕杀,她只记得残留在自己脑海里的最后影像是慢慢变红的海域,那本该透明的蓝色就那样在她的注视下一点点被红色所占领,让人恶心和炫目的红色,好像夕阳染红的天空和愤怒的飞鸟的眼睛。阿水看着那片红色大声地惊叫了一声,然后昏厥了过去。

  等到阿水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是躺在自家床上的,怔怔地坐起身来,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呆,然后她趿拉着拖鞋向堂屋走去。

  推开堂屋的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算不上浓烈的酒精味,阿水抬眼看到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喝着白酒,面前还摆放着几碟小菜。

  听见声响,父亲抬起头,看了看阿水指着自己对面的板凳让她坐下,阿水听话地坐了下来,仰起脸看着灯光下的父亲,他的脸上竟有了沧桑和衰老的痕迹。多年的鳏夫生活让这个男人早就变得隐忍而沉默,对儿女最大的责任也不过是每月按时给一些生活费或者是零花钱,上面还沾染着海风腥咸的味道。

  阿水在他对面坐定,接过了他倒来的酒,他的心情看上去很好的样子,还哼了几首小曲,村里几辈人都会唱着的小曲,翻来覆去单调的调子,唱了一遍又一遍。阿水也不接话,径自用筷子夹着桌上的菜,父亲的哼唱是忽然停止的,他放下手里的筷子说道:“阿水,你今天看到的不要说出去。”

  其实他也并不是担心她会说出去,况且,捕杀海豚在整个渔村根本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是祖祖辈辈几代渔村人赖以生存的唯一出路,捕捉到的海豚放在浅水区里,有的留给来自不同地区的海豚训练师来挑选,有的就做成罐头或者是装在保鲜袋里放在外面的超市出售。

  阿水没有说话,低下头接着夹菜。

  “今天你自己也看到了,村里不是我们一家这么干,你仔细看一看,谁家不是这样?”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点:“本来都是想先瞒着孩子的,你们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等你哥大一点,我也会带他出海。不出海哪来的钱,没有钱吃什么,穿什么?”

  陈阿水支吾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便放下手里的碗筷,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把房门外父亲低声的咒骂关在了门外。

  父亲的话她明白,这是一个秘密,属于渔村的一个秘密,不能对外说的秘密。

  那天晚上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新的笔记本,在上面认认真真写上了日期,然后写道:“我要离开这个狼狈为奸的渔村,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看见。”

  她度过那段隐忍而沉默的日子,在学校里也越发寡言,让一个班的奉涯都觉得忧心。他问阿水怎么了,阿水只是轻轻摇摇头,一副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直到后来阿水学会了用另一种方法去化解这种忧伤。

  某一个夜晚,她看着窗外的夜色悄悄跑去了那片海域,静静地坐在浅水区的巨大礁石旁,看着那些海豚在月光下跳跃着,有着魔法一样的色泽,看它们对自己微笑,晶亮亮的眼睛里是湖泊一样的平静以及和善。

  就是那一夜她给那只海豚起了个名字,叫 “莎乐美”,遥远传说中一个妖女的名字,可阿水觉得自己喜欢这个名字。

  直到后来在那片海域相逢奉涯,这才知道同样的痛苦折磨着的不止是自己一个人的心灵,阿水记得奉涯告诉自己:“阿水,有一天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等我们变得很强大的时候,再回来救这些海豚。”

  奉涯说这话的时候咬住自己的嘴唇,语气坚定地把自己都快要感动了。

  可以说这些年,不知道奉涯是不是一样,反正她陈阿水,是无时无刻都心念着离开这里的情绪的。在很多个面对着潮汐涌动的大海的时候,她都会觉得人生辛苦,离开这个地方好像一丝微光一样支撑着她努力走向尚未拂晓的未来。

  许或是内心隐藏的秘密,从十岁到十七岁,阿水的人生都因为这件事变得暗淡起来。

  十七岁的自己并没有像十岁时设想的那样变得多么强大多么无坚不摧,中间也零零散散地又见过几次海豚屠杀,也不见得自己有什么气力可以把它们救下来,那种无力感吞没了少女小小的忧伤的内心,让她许多次想一头扎进这片蔚蓝的海域。

  所幸十七岁的那年夏天,在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长假,在因为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里飞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里去而欣喜到流泪的傍晚,她在那个海滩遇到了罗子墨,让人生一下子被推开了另外一道门,变得光亮了起来。

  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阿水的心像小小的涨满了风的帆,她推开自家房门伸直手臂向着那片海域跑去。那时候是傍晚,夕阳展开着最后的羽翼,海和天都有着一层明媚的色泽。阿水穿着一条发旧的长裙伸直手臂在海滩上奔跑着,跑累了就倒在海滩上,看着眼前的海水和夕阳。

  开始的时候,她是欢笑着的,好像奔腾的小白马一样,“是的,我会离开这里的,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趴在沙滩上的阿水喃喃道,“我会离开这里的。”

  可这样说着,眼泪却还是禁不住地往下掉。

  是被一个温和的男声打断的,“你怎么了?要不要帮忙?”

  ——那是罗子墨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阿水睁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是完全不属于浅塘镇的,她睁着眼睛看着他,眼泪还在大颗大颗往下掉。

  罗子墨在她身边坐下,掏出纸巾放在他手里:“怎么了?和我说说吧。”

  人和人的倾诉神奇而微妙,就在他把纸巾递到阿水的手里的时候阿水忽然抱住了罗子墨的肩膀,她环住了他的肩膀,在他的肩膀上大哭。

  “我……我没什么的……我是太开心了。我,我考上大学了,可以离开这个渔村……到外面去读书了……”阿水这样说道。

  反正两个人是聊了很多吧,多到让阿水都有些吃惊的地步,即便奉涯是很好的朋友,沈老师也是可以相信的人,可这些年阿水还是习惯了隐忍的不去诉说的生活。现在对一个陌生人竟然可以言笑晏晏地说这么多话,不得不让自己吃惊。

  许或是这个男人看起来太过美好,浑身上下似乎都散发着光芒,和渔村里的男人不一样,和浅塘镇里的所有男人也都不一样。

  阿水问罗子墨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以前没有见过他。

  罗子墨对阿水解释道:“我是今天刚到这个渔村的,我是个海豚训练师,来这里是来挑选海豚的,和这里的一户人家已经说好了。想着今天晚上太晚了,自己也摸不到路,就先在这里走走,明天再去找那个人然后挑选海豚。”

  “谁家啊?这里的人我都知道,我带你过去吧。”

  罗子墨说出阿水父亲的名字的时候阿水手舞足蹈地像个孩子:“那是我爸爸,你在这等着我,我去回家喊他过来啊。”

  “……没他的同意,我不能带陌生人到家里去的。”阿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嗯,好,我在这里等着你。”罗子墨笑着回答道。

  这是一段初识,亦是故事的开始。

  6。

  回忆过去是一种让人上瘾的事情,阿水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是嘉宝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哇,好多人啊。”

  算起来自己也的确是有五年没有回来了,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了。正如此时的渔村已经以一种完全不同的热闹繁荣的姿态呈现在他们面前了。

  看上去是一片热闹而繁荣的景象,来来往往地有一些衣着光鲜的游客,嘉宝笑着对奉涯说道:“看来渔村现在是在开发第三产业呢,哎呦,没有把握到这个商机。”

  阿水抬起头看着渔村里以前一些熟悉的地方很多都变成了一些家庭旅馆,倒也有一些游客入住去感受边远渔村的本土风情,初秋的时候南方的天气也算不上是凉爽,所以海边的游客倒也挺多。

  沈老师早已经在村口的大榆树下面等着他们了,见着阿水和奉涯的时候一个劲地拉着两个人的手开心地笑着,三个人一边走着一边听沈老师说着渔村的情况。

  “阿水,你在外面也应该知道,你走后一个月内,一组名为救救海豚的照片在各大报刊以及很多网站刊发出来,引起了强烈的轰动,那些对海豚惨无人道的屠杀更是遭到了各界人士的责难。”

  两个月后的事情是阿水所了解的,渔村一夜之间涌进了很多警察以及记者,闪光灯几乎照亮了那晚的夜空,很多村民进行了抵制,但依然有大批记者强行进入渔村进行深入调查捕杀海豚的真相。”

  政府介入此事,下通知要求全面查清海豚屠杀事件真相,浅塘镇许多渔民受到牵连其中,包括阿水的哥哥和父亲。

  父亲因为年迈及这些变故染上了疾病去世,陈小川因为涉嫌非法捕杀出售海豚及参与赌博贩毒活动被处有期徒刑五年。

  “渔村的这片海域,大概有接近三百只海豚被解救出来,有的被运往别处的水族馆,有的被留下来进行医治与安抚,在专家的协助下渔村开始发展旅游业,这片海域因为格外安静祥和所以游人很多,正是这些带动了这几年的渔村发展,现在几乎见不到海豚屠杀这种事情了。”

  沈老师看了看阿水:“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啊?正巧在渔村出这些事的前一阵子你忽然就从渔村甚至整个浅塘镇蒸发了,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啊?”

  阿水嘴巴张了张,想去解释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沈老师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他们三人问道:“怎么,小川没有一起回来吗?我听说他已经出狱了,怎么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看看啊?他和孟兰的婚事还算不算数啊,这样的好姑娘如今难找了,一定不要错过。”

  沈老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的时候嘉宝一直没有答话,目光飘飘渺渺地看向远方,阿水也在心里叹息一下。

  沈老师带他们三人到自己家,安排他们简单吃了晚饭,然后就把他们带到收拾好的房间里去休息了。

  对于阿水来说,失眠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果然是像先前想着的那样这里有太多的前尘往事的味道,那熟悉的味道,逃不开也躲不掉。

  阿水换上鞋子走了出去,白天的时候沙滩有人拥挤太过喧闹,夜晚走出来看看总是好的。她出去的时候途径嘉宝的房间,看见她的房间里也亮着一豆灯光,想必也是在辗转反侧。本想去敲门喊她一起出去走走,可转眼一想,一起出去走走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她,感情的事自然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每个人的伤痛都是在自己的手心的,别人无法体会也无法看见。她裹上了一件披风,走到了沙滩。

  她坐在以前熟悉的那块礁石上呼喊着“莎乐美”的名字,声音低低沉沉的,还不确定“莎乐美”有没有听见自己的呼唤,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喊:“陈阿水。”

  阿水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沈颜,这简直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她站在暗夜里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她没有想到沈颜竟然认识她,竟然会在这样一个夜里喊出她的名字。

  看穿了阿水眼里的疑惑,沈颜轻轻微笑了一下走近了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聊一聊,去我住的那里吧,没其它人,应该安静一点。”

  阿水觉得自己的思维那一刻是有一些呆滞的,她几乎没有说出什么话,只能傻傻地跟在沈颜的身后,在心里思忖着她会说出什么话来,这些话,会是关于罗子墨吗?

继续阅读:第二章 血色海岸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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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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