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色海岸线
花凉2017-11-07 11:2417,809

  人类是海豚最大的威胁,也是它们唯一的希望。

  1。

  沈颜租了一套房子,房间有阳台和厨房,看起来干净宽敞。她让阿水坐下,给她调了一杯咖啡放在桌子上,然后在阿水面前坐定。

  阿水觉得自己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和开头,说起来她应该是觉得愧对沈颜的,她知道沈颜的身份,当年她在罗子墨的钱包里看到过沈颜的照片。

  沈颜指着桌上的咖啡对阿水笑了笑:“尝尝我的手艺,这种咖啡叫做爱情故事,我刚学会调的。”阿水笑着点了点头,低下头喝了一口,说不上来的味道,好像参杂着的有欢喜又不安有苦涩,有微微的甜蜜和淡淡的苦。沈颜的面容在客厅的吊灯照射下有很好的光泽,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倒像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学生。

  她站起身来向着阳台走去,静静地趴在阳台上看着远方暗夜里的海面。

  “我是和你坐同一班航班过来的。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吧,十一的时候,我和海潮在水族馆和你见过,”她转过头来微笑了一下,“而且五年前,你来找过我,把子墨的照片交给我。”

  阿水点了点头,咬了咬嘴唇,“嗯,我记得。”

  晚上的时候天气有点冷,风吹在身上凉凉的,沈颜裹了裹身上的披巾,打了个寒颤。

  “十一的时候我在水族馆看见你,你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和海潮离开,我回过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你脖子上挂着的证件,上面写着罗子墨的名字,直觉告诉我你和我纪念着的是同一个人。我想子墨应该是在这里遇见你的。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她顿了顿,转身走向沙发拿起了放在沙发上的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纸递在阿水的面前。

  阿水不明所以地接过去,是一张医院的化验单,她看了看化验单又疑惑地看了看沈颜:“这是?”

  沈颜笑了笑,带着一丝哀伤:“阿水,我是乳腺癌晚期,估计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这些我倒不在乎,子墨走了之后我真的是太累,如果不是海潮,我想我可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我不怕死,可是海潮还只有五岁。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子墨的父母从一开始就没有接受过我,所以……阿水,我想求你,我死了以后,请你帮我照顾海潮好不好?”

  声音悲悲切切,让人忍不住心寒,阿水在那一瞬间发现了自己语言的苍白与贫乏,她想去说些什么,想去保证似地说出安慰或者是让沈颜宽心的话,可是她说不出来,她只觉得内心酸涩,想说的话说不出来。

  只是点了点头,那一刻很多场景在陈阿水的脑海里来来回回地上映,罗子墨的星目剑眉温和笑容,他在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说到沈颜时语气里的内疚,罗海潮隔着一层玻璃和她对望时晶亮的眼睛,还有沈颜含着泪的双眼。

  阿水无法拒绝,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这是她深爱的男人的孩子,爱屋及乌也好,内心天生怜悯也好,她觉得自己必须照顾好她。

  沈颜宽慰地笑笑,从包里拿出很多东西一一摆放在阿水的面前:“这是银行卡,密码贴在上面了。这些是海潮的保险。存折是以前的,密码是她的生日,卡里和存折上大概有八十万,我知道这些微不足道,对了,还有一处房产,你可以和海潮住在那里。”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阿水有一种难以消化的感觉,她看了看桌上摆放着的一大叠东西对沈颜摇头:“沈颜姐,你治病还要花上一大笔钱的不是吗?这钱你先拿去尽量去治好自己的病吧,”

  阿水低下头:“……即使你有什么不测,我也会照顾好海潮的……你放心好了……毕竟,她是罗子墨的孩子……”

  沈颜轻轻拍了拍阿水的肩膀,对她笑了笑:“阿水,我的病你放心,我会尽力去治的。她顿了顿,“你真的愿意照顾海潮吗?或许这个决定可能把你以后的人生都改变了,或者说是,耽误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一点点滴答过去的声音,阿水对沈颜点了点头,声音轻轻的:“那是他的孩子,我会给予她一个好的人生。”

  那夜阿水没有回去,她和沈颜在客厅里坐了许久,喝着咖啡聊着天,沈颜拿出许多照片给阿水看,照片上的罗子墨依旧是阿水魂牵梦系的样子,看上去坚毅又温和。

  沈颜没有追问她和罗子墨的故事,她也就没有说起,中途沈颜接了一个电话,是罗海潮打来的。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睡不着觉好想你啊。”

  然后陈阿水就看见沈颜一下子就泪流满面。

  “海潮自己在家要乖啊,还记得我们十一的时候在水族馆见到的美人鱼姐姐吗?过一阵子她会去看你呢,海潮以后要乖乖听美人鱼姐姐的话哦。”

  挂了电话之后她的眼泪终于开始汹涌起来,她把头埋在膝盖上,哭得不能自持。

  阿水没有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叫做沈颜的女人。

  第二天清早她起身告辞,匆匆赶回到沈老师家。

  晚上阿水靠在门前看书的时候看见很多人从眼前跑过去,叫嚷着:“有人跳海了,有人跳海了。”她心里陡然一惊,手里的书跌落在地上,急忙跟着人群向着海边跑去。

  已经有警察介入此事,阿水去到的时候看到了沈颜被浸泡过的有些微浮肿变形的身体,转过身去用手背捂住了自己的眼眶。

  那天深夜阿水和十几年前一样又安静地坐在礁石上,看着眼前不知埋藏了多少爱恨过往的海面,她脱下鞋子把白皙的双脚放在清凉的海水中低声呼唤着“莎乐美”的名字,它慢慢从远处浮现出来,和阿水四目相对的时候发出了某种类似惊喜的声音,然后便直直地游了过来。

  阿水看着“莎乐美”的眼睛的时候忽然想起了罗子墨曾站在这里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海豚的眼睛其实是最具有欺骗性的,那样亮晶晶的,总是让别人以为它很快乐,可其实并不是,它们经受过的苦难太多了,屠杀,捕杀,每一次伤害都是致命的。”

  现在“莎乐美”应该是真正快乐起来了吧,可是那个给予它快乐给予它自由生存权力的人却不在了。

  想到这里,阿水跳进了那片海域,身体轻盈类似某种鱼类,很多海豚围在她的身边,像以前一样把她轻轻托起来,阿水甚至觉得自己和“莎乐美”一样也变成了一只海豚。

  她轻轻触摸着它们光洁的皮肤,觉得内心有些伤感。

  阿水从海水中探出头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了坐在那里的的奉涯。时光似乎陡然回到了十几年前,彼此还都是少不更事的孩子的时候,他们就以这样的一种姿态凝固过。

  奉涯远远地看着阿水从月光下的海面探出头来,他看着她,犹如含愁凝望着一段不可得到的爱情。

  阿水上岸,在他身边坐下,裹上了他递给自己的外套。

  “我明天回去。”沉默了一会儿,她说道。

  “今天自杀的那个女人,你是认识的吧?”奉涯问道。

  阿水点了点头,她知道奉涯是想和她谈到她不敢触碰的过去,以前奉涯一直尊重她没有问过,所以这次阿水没有打算隐瞒。

  “她是罗子墨的未婚妻,患了绝症才自杀的,有一个五岁的孩子,她给了我一笔钱,让我以后帮她抚养照顾孩子,所以我明天要回去。”

  一口气说完这些,阿水抬起头等着看奉涯的反应,奉涯只是微微笑了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长发:“那明天我们一起回去,还有嘉宝,明天去孟兰那里带着她一起回去。”

  阿水没有说话,顺从地点了点头。

  “或者,”奉涯看向阿水的目光有些迷离,“或者我们结婚,一起去照顾那个孩子。”

  他确信自己能给阿水幸福,他也确信阿水这样内心纯善的人,理应交到爱情的好运。

  阿水站起身来,没有回应他说的话,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对奉涯笑,大声喊道:“走吧,快点回去吧,明天还要去找孟兰呢。”

  2

  阿水和嘉宝是在那片人声鼎沸的旅游区找到孟兰的,正午的时候天气有点炎热,她头上戴着一顶褐色的草帽在那里卖冷饮,见到阿水的时候先愣了一下,然后就欢喜着喊着阿水的名字跑了过去。

  “你现在在旅游区卖东西呀?”阿水问道。

  孟兰笑了笑:“在超市上班,刚开的一家超市,空闲时间挺多的,在家也没事就批了一些东西在这里卖。”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脸上一直是挂着笑容的:“你也知道,小川在里面肯定没有什么积蓄,我要攒下来些钱留着我们结婚用。”

  嘉宝在旁边观察着孟兰,这是她第一次见她,长相普通的女孩子,但浑身上下有一种温婉的气质,应该是很适合娶回家做妻子的那种女人。

  孟兰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嘉宝,对她笑了笑,阿水连忙介绍:“嗯,孟兰,这是嘉宝,我和小川的朋友,小川应该已经打电话和你说过了吧,他让我们接你去那里。”

  孟兰点了点头:“嗯,但是我不能久留,我爸最近身体不大好,我放心不下。”

  阿水点了点头:“你现在回家收拾一下东西吧,我们今天夜里就要走了。”

  渐变这个词语是阿水很久以后偶然想到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起自己初见孟兰时她的样子,温婉善良孝顺执着,身上有着一切美好的品质,像是一切颜色的开端,纯粹且干净,让自己都自惭形秽。

  中午的时候几个人在沈老师家一起吃的饭。快要走的时候阿水看了看时间说道:“是夜里的飞机吧,你们先去,我想再在这里看一看。”

  她心底有着自己的小小心思,这个渔村存置着太多关于过往的记忆,很多时候,我们明知道记忆太疼,却还是找不到不作茧自缚的方法。奉涯看向阿水嘴角带着理解的笑容,他没有多问,只是叮嘱了一下阿水注意时间不要去晚了,就和嘉宝,孟兰找了一辆车先去了市里的机场。

  阿水去了海边,避开周遭喧嚣的人群,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海岸线。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口袋里的一条项链,过往和潮水一样汹涌袭来。

  3。

  如果让阿水来描述这个你所不知道的地方,或许会这样来形容——

  宁静深远的南方小镇,南方小镇上的沿海渔村,渔村里风光秀丽的美丽海湾,幽深不可测的屠杀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温情只有机械,人类愚蠢而不自知,在阳光下衍生着赤裸裸的罪恶,血红海岸线。

  如果你足够幸运,你会看见浅海域里有海豚在月光下一跃而起的身影,或许你和它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会看到它们的笑容。

  海豚的微笑是所有动物中最具有迷惑性的,总是让人误以为它们过得很幸福。

  阿水记得自己十岁生日那天看到的血腥屠杀,看到了一片海域是怎么从蔚蓝变成了血红,技术娴熟的屠杀动作,戳进,拨出,调整角度,再戳进,再拨出,直到血色染红了整片海域,腥味弥漫了屠场。

  同一个月里,还有五条年轻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

  三个男孩子和两个女孩子,穿着统一的衣服,湖蓝色的T恤印着白色的字,好像是保护动物志愿者之类的词语。

  渔村平日里极少见到外人,所以阿水印象深刻,那时她从沈老师家出来,在回去的路上和那几个年轻人相逢,他们对她笑了笑,很和善的样子,阿水也笑了,怯怯地。

  为首的一个年轻人低下头问阿水知不知道哪里可以住下?阿水想了想,带着他们重新回到了沈老师的家里。

  村长在路上喊住了阿水,问着他们的来历。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声音雀跃:“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呢,想做一些关于海豚的调查,听说这个渔村海豚特别多于是就来看一下这里在动物保护方面有没有完善……”

  为首的年轻人轻咳了几声,女孩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上了嘴。

  年轻人笑着解释道:“我们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来这里看一下。”

  村长讪讪地笑,在夜色中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他手中拙劣的香烟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地燃烧着,问阿水:“你这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啊?”

  “带到沈老师家,他们没有地方住。”阿水说道。

  村长伸出手来拍了拍阿水瘦弱的肩膀,带着含义不明的微笑:“这么晚了去沈老师家不大方便吧,村里不是有招待所吗?这样,我带他们去招待所吧,阿水你先回去吧。”

  阿水带着迷惑的神情眨了眨眼,印象中村里几乎没有来过外人,所以村里的招待所常年没人,现在早已经变成了废弃的旧房子,村长为什么会想到把他们往那里带?

  她还没有张开嘴说出自己的疑问,村长的声音里好像带着愠怒响起:“怎么还站着不动?不是让你回去吗?要不要我把你爸喊过来。”

  他伸过手在她身上推了一下,阿水趔趔趄趄地后退了几步。

  呆呆的看着村长几秒,阿水才愣愣的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转身的时候短头发的那个女孩给了她一个笑容,那笑容像微光一样划破了夜空,她冲阿水摆了摆手说:“想出来玩的话我们明天见哦,明天一起去海边吧。”

  阿水傻傻的点了点头,再回过头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在夜色中浅浅消失的背影,和浓黑的夜色弥漫在了一起。偶尔还可以听见村长和他们之间短暂的交流,若有若无地谈论着一些什么话题。

  晚上回家阿水开始失眠,闭上眼睛就是大片大片血红的海域,海豚尖叫着在渔网里面鸣叫着,发出凄厉的声音,那些杂乱的混淆着的大片大片的色块,蔚蓝,血红,沾染充斥着她整个夜晚。

  第二天阿水起得特别早,早早地站在海风习习的沙滩等着他们,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和那群活波可爱的年轻人。

  阿水站在那里,风吹动着裙摆,显得寂寞又美好。

  可是她最终没有等到他们。

  那天她没有吃饭没有回家,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海岸半步,有时候会踮起脚尖看看前方,直到眼神慢慢黯淡下来。

  夜幕又一次降临的时候奉涯跑了过来,远远地喊着阿水的名字站在了她身边:“阿水,你怎么在这里呢?我今天去你家没有找到你。”

  阿水浅浅笑了一下,问道:“你今天在村里见到几个哥哥姐姐了吗?”

  奉涯的眼神里有迷惑,他摇了摇头:“没有看见啊,村里有外人来了吗?”

  他们五个人就那样忽然地消失,甚至让阿水以为那天在路上的相逢自是自己杜撰出来的一场梦境。

  思忖了良久阿水站到村长的家门前,村长开门的时候看见了她,皱了皱眉头问:“有什么事啊?”

  阿水探着头从门缝往里面看,院子是空落落的,并没有多余的人在。

  “那天的哥哥姐姐呢?”阿水抬起头问道,“我来找他们。”

  村长皱了皱眉头,嘴里依然喷出那种劣质香烟的味道,“什么哥哥姐姐?怎么到我这里来找?”

  最后阿水是被父亲带回去的,她自己也解释不了自己那天的行为,像是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充斥着,以至于整个人都变得让自己无法控制起来,她在村长家门口大喊大叫,声音凄厉像是某一种荒原上等待灭绝的小动物,

  很多人围观,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情绪,啧啧叹息:“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了?”

  阿水像是忽然明白了那种恐怖感的来源,那是和看到海豚屠杀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大哭大叫:“你到底把她们怎么了?她们去了哪里?”

  村长皱着眉头看着他,对身边的一个小伙子低语道:“去把老陈给我喊来,让他好好管管他闺女,是不是疯了。”

  阿水恐惧的看着周围的一群人的,那些平日里熟悉的脸在那一瞬间让她觉得无比陌生。

  她相信周围的这群人里面不止一个人看到过那五个突然就人间蒸发了的年轻人,她知道人群中肯定有人知道那群人下落不明背后的真相。

  她忽然扒开人群向着村口跑去,向着天长镇的方向跑去,她大声喊着:“我要告诉别人,你们这些坏人,你们杀那些海豚,你们一定还杀了……”

  清亮的耳光就那样扫了下来,阿水感觉到自己趔趄了一下几乎要倒在地上,头脑里有眩晕和缺氧的感觉,努力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可以看到自己的父亲像根柱子一样笔挺地站立在眼前,那个巴掌就是他打下来的。

  跟在父亲身后一同跑过来的人中还有沈老师和奉涯,两个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阿水被她父亲像提小鸡一样提了起来,一边忿忿地咒骂着一边向自家方向走去。

  沈老师上前阻止但没有效果,奉涯默默的跟在后面不敢说话,阿水和奉涯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的接触,奉涯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心疼,他的眉宇间有哀伤,阿水可以感觉到的他肯定也对所有的一切了然于心,因为她看到两人的哀伤同出一辙。

  彼时她只有十岁,奉涯也不过是十一岁,本应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两个人却都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和伤痛,彼此安慰,然后一夕成年。

  父亲把她带回去之后不由分说地给了她一顿暴打,鞭子刚开始抽打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她小声地抽泣,发出嘤嘤的哭声,目光投向父亲断断续续地说道:“爸……你听我说啊……疼,爸爸,你不要打我了,你听我说……”

  父亲手里的鞭子顿了顿:“说什么?”

  “……我,我看见有几个哥哥姐姐,他们……”阿水努力止住了哭声,“他们被带走了,被村长带走了……爸爸,你救救他们,他们会死的……你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

  然而这些叙述并没有改变什么,父亲的鞭子依然雨点一样落在了她的身上,一边打着一边发出粗暴的声音:“我让你胡说,我让你胡说,村里哪有什么外人来,这么多年你看过村里来过外人吗?你这孩子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了,再胡说八道我一定饶不了你。”

  鞭子再一次举起来的时候阿水已经学会了沉默,她咬紧了嘴唇不说话,闭上眼睛去承受那切肤的疼痛,可谁知几秒钟过去了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奉涯在她的前面,那道鞭子不偏不斜,正好打在了他的脸颊上,一道血红的印子就那样醒目的出现在他脸上。

  有殷红的血渗了出来,阿水和父亲都愣了愣,奉涯不理会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只是仰起脸对阿水的父亲说道:“你不要打她了。”他的目光是阿水所陌生的,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坚定,十一岁的男孩眼里出现的这种固执和坚定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奉涯转过身去轻轻拉住瘦弱的阿水向外走去,不理会阿水暴怒的父亲,也不理会门口围着的窃窃私语着的村民。那一刻他好像是一个小小的身穿盔甲的骑士,努力地想给自己的朋友撑起一片低矮的没有污染的天空。

  “你相信我吗?”

  阿水在海边坐了许久才怯生生地问出了这句话。

  奉涯点了点头,目光里有说不出的忧愁。

  阿水的面色苍白,头发搭在肩膀上,“他们一定还在这里。”

  “这里……”她伸出手臂指着渔村的四周,“他们一定还在村子里,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竟有了苍老的味道,“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她重复了一遍,好像一个人的喃喃自语,“地狱一样的地方,他们或许活着,或许已经,死了。”

  这句话从一个十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让人忍不住有着惊恐的感觉,奉涯看着阿水安静的侧脸,她的目光依旧投在眼前的那一片海域。

  阿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对奉涯伸出手:“你和我一起找出真相好吗?”

  说实话他并没有在村里见过阿水嘴里念叨着的几个年轻人,但他没有怀疑过阿水的话,没有怀疑过任何一句,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所以他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就去了那所废弃了的招待所。

  晚上的渔村一片漆黑,只有海面上回荡着低沉的风声,那天的月亮不算明亮,天边却是有很多星星一闪一闪的,可以让两个孩子暂时消解掉走夜路的恐慌。

  那几间废弃的房子立在一片浓密的杂草之中,在这样静谧夜晚的月光下透露出一丝丝凉意,荒郊野地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让阿水的心跳得厉害,小时候看过的一些恐怖故事的场景纷纷在眼前浮现开来,她紧紧地拉住奉涯的手,在他后面走着。

  “没事的,阿水,别怕。”奉涯轻声安慰道,其实自己的心里也是毛毛的。

  阿水绊倒了一块石头,一个趔趄,手里拿着的手电筒也掉到了地上,奉涯弯下身去帮她捡起来,却被一个在草地上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住,他顺便捡起来举在半空中,好奇地说道:“好像是一个项链哎。”

  阿水一见到那个项链便发出了一声惊呼,那一瞬间短发女孩微笑着和自己打招呼的场景又在脑海中浮现,当时几个人中她是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所以即使在月色朦胧的晚上,阿水还是清楚的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那个项链,细细的银白色的,下面是一个造型很奇特的水滴形状的吊坠。

  “这是他们其中一个女孩子的项链。”阿水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安,“这就证明不是我的幻觉,我真的遇到过他们。这个项链就是证据,我记得这个项链,短头发红衣服的女孩带着的项链,她跟着村长一起走的时候还对我说第二天去海边见,我在海边等了一天,再也没有等到他们。”

  “我们去里面看看吧。”奉涯指着眼前废弃的房屋。

  海风在安静的夜里发出格外阴沉的声音,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也让人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寒意包围着,阿水跟在奉涯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杂草向着前面走去。

  奉涯和她一起在门前站定,两个人有了一秒钟的短暂对视。

  “我们,要进去吗?”尽管是竭力伪装,可颤抖的声音还是透露出了男孩的恐惧。

  这样的月黑风高夜,的确是容易让人心神不宁的。

  阿水也在犹豫,可这种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她站到了奉涯的前面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就把手伸向了那扇上面已经结满了蜘蛛网落满了尘埃的木门。

  不知道是不是忽然起了风,阿水的手还没有接触到那扇木门,门就自动开了。那声“咯吱”声在那样的场景中好像被无数倍放大了的一样,传到阿水和奉涯的耳朵里竟然有了让彼此都战栗的感觉,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道白光就直直地扫了过来,光线极其刺眼,让人根本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适应了几秒钟之后,阿水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光源的方向,刻意压低声音的训斥声从光源那边传来:“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声音是阿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阿水看见了自己父亲愠怒和震惊的脸。

  紧接着村长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老陈,谁啊?”

  “赶紧回家去,快点。”可以听出来父亲的声音很焦急,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推了阿水一下,“回家。”他压低着声音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过身冲着身后的房子喊道:“没有什么,可能是野猫吧。”

  阿水张开嘴想去说些什么,可父亲一个凛冽的眼神把她所有想说的话都逼回了肚子里,银白色的项链在她的手心握着,她好像听到自己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叹息声,在朦胧的月色下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疲惫了。

  最后还是被奉涯拉着手离开了那里,将那座废弃的招待所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见到父亲和村长,也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些什么,可她心里确定的是,这些事情一定是和那几个年轻人的失踪有关系的。

  她下定决心要找到真相。

  4。

  那天回来后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经过阿水身边的时候哼了一下鼻子:“好好念你的书,大人的事不要管,开学就把你送到镇上去。”

  只是父亲不知道,那个时候阿水已经在日记本上重重地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我要离开这个狼狈为奸的渔村!”

  和奉涯的寻找并没有停止,一个星期后两个人又更加小心翼翼的再去了一次招待所,推开门的时候依旧是忐忑不安的,总担心后面会有东西忽然从浓重的夜色里呼啸而来。

  外面是泼墨一般的夜色。奉涯拉着阿水的手走在前面,晃动着手里的手电筒,屋里有一股腐朽和潮湿的味道,应该是废弃了许久的原因,角落里布满了青苔以及蛛网,一不小心就蹭了一身灰在身上。

  两个孩子的心里都有着隐约的恐惧感,奉涯对阿水说:“我想起了电视上的鬼屋了。”

  阿水回到道:“真是鬼屋倒也不那么可怕了,我不害怕看见鬼,我现在害怕的是村长会忽然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蹦出来。”

  “你真觉得你见到的那几个人会在这里?”

  “我也说不好,反正那天村长带走他们的时候是这样说的,说要带他们去村里的招待所。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后来越想越不对劲,然后就没有见到他们了。”

  这座废弃的旧房子里房间倒是不少,每一间都是一样的潮湿和阴暗,奉涯推开了最后一个房间的门,用手电筒照了一圈之后转过头对阿水说了句:“看完了,没有。”

  两人调转身子准备从房间出去,手电筒的光一晃而过,阿水突然瞥到了房间角落里有一抹白色,她连忙抢过奉涯手里的手电筒往墙角的方向照过去,是一只白色的运动鞋。

  这样一个废弃多年的房屋里出现这样一只看上去八成新的运动鞋,的确是挺让人吃惊的。阿水沉默着没有说话,奉涯也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水滴项链。白色运动鞋。

  “他们一定被带到过这里。”阿水咬住嘴唇说道,不好的预感渐渐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从这个房间出去是一条细细长长的过道,阿水站在那里盯着过道的另一端,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一样,不由自主地向着过道的尽头走去,奉涯愣了愣,也急忙跟了上去。

  走道尽头是一扇被刷成了白色的门,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奉涯可以感觉到阿水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要不要进……”阿水的“去”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就被忽然出现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打断。

  从脚步声可以听出来,来人正好是向着这个方向移动的,几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阿水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嗓门最高的那一个一定是村长。

  奉涯反映得快一点,他一把拉住还呆愣着的阿水,推开了身旁的一扇门迅速跑了进去,在房间里一个结满了蜘蛛网的柜子后面躲了起来。

  柜子后面的空间很小,两个人贴得很紧,彼此都可以听见对方因紧张而加快的心跳和呼吸声,奉涯试图说些什么去安慰阿水,可想了想害怕被村长他们听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把偎在自己怀里的阿水抱得更紧了。

  脚步声从这扇门前经过的时候阿水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下,安静地夜里他们的交谈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像是刚在一起喝了酒,村长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酒醉后的含糊不清,说话的时候每一个酒精分子都像被从他口中放了出来。

  “别说,奉家那娘们做的饭还真是不错,尤其,尤其是最后那一个红烧豚肉,真是不错,比我们家那位强多了。”

  “呦,村长是不是看上人家了?那简单啊,反正奉家男人也走了那么多年了,而且一点音讯都没有,恐怕是早就在外面扎了根不会再回来了,要不我去提提,就让那娘们跟了村长您得了。”

  “哈哈哈哈……”

  让人作呕的笑声在空旷的走道上回响,重重的冲击着奉涯的心。阿水担心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奉涯,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可是阿水还是感觉到他因为愤怒而颤抖的身体,阿水紧紧地拉住了奉涯的手,深怕他会一时冲动就不顾后果的冲出去。

  “行了,不说这个了,还是先说正事。我可是事先和你们交代好了啊,老陈,大力,老巴,皮三,这事可不是什么好事,嘴巴可都给我闭严实了。”

  几声唯唯诺诺的应答声过后,村长的声音再次响起。

  “里面那五个人,一个都不能让他们离开浅塘镇,娘的什么大学生,我他妈的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大学生,学了点皮毛东西就以为自己是观音菩萨是救世主了,就以为没有什么事是他们管不了的了,什么狗屁动物保护协会,咱们渔村不杀海豚怎么活?全村上上下下老老小小等着饿死啊!再说了,平时他们吃鸡吃鸭的怎么没听谁说残忍啦,老子杀杀海豚怎么了?特别是那个高个的,还威胁我说要给我们村曝光,说我会被制裁的,他妈的老子今天就先把他们给就地制裁了!”村长越说越激动,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恩,村长说的是,不过他们这么多天没吃没喝了,应该也差不多了吧。”这是村里老巴的声音。

  “走,进去看看。”村长一声令下,紧接着“咯吱”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村长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从阿水和奉涯的耳边消失。

  两个人还是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躲藏在那一片狭小的空间里不敢动弹,本来漆黑的夜里有月亮慢慢浮了出来。隔着窗户照了进来在地上晕开一片明亮的清辉,那种清光可以让人暂时忘记周遭的阴暗和残忍,只一心沉浸在那样的祥和与美好里。

  阿水盯着那片印在地上的月光,强迫自己不去想现在那扇门里面正进行着发生着什么,努力地克制住自己冲进去的念头,她蜷缩在奉涯的怀里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恨自己,恨自己只是个瘦弱的十岁的孩童,面对海豚的杀戮毫无办法,面对这一场可能正在进行着的谋杀也无能为力,这种想法简直让人绝望。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那些脚步声和交谈声又重新出现,此时阿水和奉涯还躲在那个房间里没敢出去。

  “好了,差不多天快亮了,明天晚上再过来一趟都扔到海里去就行了。”

  “村长,咱这么做,不会有事吧?”

  “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

  “行,那村长我们就先回去了。”

  “好,都散了吧。”

  “哦,对了村长,最近这批海豚肉出口的事情你联系好了吗?可是积压了不少了呢,以后几个月都是捕捞的旺季,销路方面你可要帮我们操着点心啊。”这是阿水父亲的声音。

  “行啦,老陈,这个你放心,我当村长这几年,哪一年销路什么的不是给你们安排得好好的?哦,再留一些活的给水族馆,过阵子他们可能会有一些海豚训练师来这里挑选,老陈这件事就你负责了……”

  几个人还是边走边谈,随着他们走远,声音也慢慢地从阿水他们耳边消失,待到村长他们一走,阿水立马站了起来,拉开房门向着走到尽头跑去。深吸了一口气,她缓缓地把手向那扇门推去。

  尽管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阿水还是惊恐地大叫起来,只是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阿水就感到自己的嘴被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耳边是奉涯的声音:“阿水,不要叫,他们还没有走远。”

  眼前陈列着的正是阿水见过的那五个年轻人,不过现在的他们已经不同于阿水初见他们时那样充满生机和活力,现在躺在地上的,是他们五个人冰冷的尸体。

  除了年幼时母亲的离世,那是阿水第一次接触到死亡之类冰冷冷的词语,她尚且看不出他们的死因,怔了许久阿水才大声地喊了起来,她扑通一声就瘫倒在地上喊了起来,那个短发女孩是趴着躺在地上的,阿水慢慢地爬向了她,她的面色和嘴唇都是一片苍白,眼睛紧闭,和那天晚上摆着手对着阿水说明天海边见的时候判若两人。

  那个时候谁会想到,永远没有明天了呢?

  阿水的泪大滴大滴地滴到了女孩清秀的脸上,阿水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中间,忽然感觉到她的手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奉涯。”阿水大声地叫了起来,“她没有死。”

  应该是出于孩子的本能,阿水一下子惊恐地退到了后面,女孩的头在地上轻微地撞击了一下,然后阿水就看见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抬了抬手臂对着阿水和奉涯呢喃出三个字。

  救救我。

  女孩的身体看上去已经极其虚弱,仅凭两个孩子之力想立马带她逃走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奉涯想了想对阿水说道:“我们先出去给她拿点吃的,等她的体力稍微恢复一些,明天在村长他们来之前把她带走,再想办法把她送到镇上,让她离开这里。”

  那个时候的奉涯犹如海面上的灯塔,说话的时候有一种魄力在里面,彼时两个人都还是十来岁的孩子,却有着一夕成年的勇气。

  打定主意准备先离开出去找食物,阿水将短发女孩轻轻放在地上。可是感觉到他们要走,那个女生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手臂在空中徒劳地晃动着,想要抓住什么,嘴里也不断呢喃重复着救救我,救救我……

  阿水见状不得不重新蹲下身子,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安抚了她的情绪,然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手塞进口袋里拿出了刚才在草地上捡到的项链,然后又取下自己手腕上带着的手链。

  是一条小贝壳穿成的手链,是母亲在世的时候做给她的。

  阿水把那个手链递到了短发女孩的手里:“这个给你,你拿着。”

  她把那个项链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看向了那个女孩:“你看,你的项链在我这里,我的手链在你那里,我们交换了礼物,这样就是好朋友了。好朋友是不会互相抛弃的,你先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救你的,一定会回来的。”

  女孩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她的手里握着那个贝壳手链,脸上的神色也安静下来:“你会回来的对吗?”

  “嗯,”阿水点点头,“我找点东西给你吃,很快就回来。”

  第二天吃了一些东西她的精神已经恢复了很多,把头放在阿水的肩膀上断断续续地说道:“那些人逼着他们喝下毒药的时候……我昏迷过去了,所以才躲过一劫……那些人那个时候肯定以为我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们带我离开好不好?带我离开这里……我想回家……你们救救我……”

  按照阿水和奉涯的安排,他们决定等晚上夜幕降临的时候再带她逃出去,因为白天贸然带她走肯定会被人发现。

  七点的时候阿水和奉涯出现在那间房子里,短发女孩的精神几乎快要崩溃,这怨不得她,想着这栋楼里发生过的那些场景她浑身就止不住颤抖。

  阿水坐在她的身边,焦急地等着外面黑一点再黑一点。而奉涯此时此刻站在整座建筑物门外的荒地上,四处眺望着防止村长他们的忽然出现。

  “差不多可以走了,已经看不清楚什么了。”奉涯走进来对阿水和短发女孩说道。

  阿水点了点头,用力搀扶起身边的女孩。

  外面依旧是渔村最常见的白月光,一片清辉静静地洒了下来。奉涯也忙搀上女孩的胳膊,三个人在夜色里走的很快。

  不远处的亮光照来的时候三个人都怔了怔神,“不好了,”奉涯轻声说道,“是村长他们,怎么这么早来了。”

  阿水的心里一惊:“怎么办?”

  话音刚落那道强光扫过了阿水的身上,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

  “快跑,现在就跑,”奉涯喊道,“你带她一起朝北面跑,什么都别管一直往北面镇上跑,一定不要停,去镇上找小川。我往南跑引开他们。”

  阿水猛地回过神来来,拉着短发女孩向灵巧的猫一样向另一方向跑去。

  跑出几步又回头看了奉涯一眼,然后忽然窜了回来用力地拥抱了他,曾年少过的拥抱最动人,她抱住他的时候在他耳边说道:“你一定不要有事。”然后她又重新像只灵巧的猫一样拉着女孩跑去。

  阿水拉着女孩的手向前跑着,耳边几乎可以听见呼呼的风声,小路两旁的树木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倒退着,脚下的杂草在一阵雨水的滋长下反而更加繁茂起来,一不小心就会有藤蔓缠住双脚。

  阿水几乎可以听见自己浓重的喘息声。

  身后依稀可以听见狗吠的声音和村长大声的呵斥声,在暗夜里带着危险的让人觉得恐惧的气息。所幸阿水对渔村的各个道路早已经是轻车熟路,她拉着短发女孩的手绕过了一条大路灵巧地钻到了一片树林里,从另外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上向村外跑去。

  阿水拉住女孩的手不敢多做停留,靠海的渔村深夜里会有呼呼的风声,树木迎风摆动着发出令人惊恐的声音,不时有藤蔓会划过阿水的小腿,逼出一道血红的印子。

  许或是从小就有的隐忍和坚强,从渔村到浅塘镇,那么远的路程,她拉着身后面色发白的女孩走走停停,几个小时之后终于到了在浅塘租了一间房子的小川那里。

  小川听到猛烈的敲门声站起来开门,拉开门就看见阿水脸色苍白头发杂乱地站在晨风中,他给她开门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只是摇头,最后指着旁边的短发女孩说:“小川,你一定要把她安全地送出去。”

  她说完这句话微笑地看了一眼短发女孩,差不多可以用形容枯槁来形容的人,只不过是短短的十天的的时间,对于这个女孩来说却好像漫长的十个世纪,她忘不了那种像是沉浸到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的恐惧感,那种看着平日里最要好的伙伴以及深爱的人以一种残忍的姿态告别这个世界的无力感,以及对这个肮脏黑暗的世界最最强烈的憎恶感。

  “我不会走。”短发女孩说道。

  阿水愣了愣,睁大眼睛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说的话一样。

  “我不会走。”短发女孩又重复了一遍,低下头看了看阿水给了她一个凄惨的微笑,“谢谢你能带我出来,但是我不能离开这里。”

  我不能离开这里,这是从她侥幸被救出侥幸逃脱的那一刻开始就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她把手放在阿水的脖子上轻轻抚摸着那个项链,“这条项链是我男朋友送给我的,他就是被杀害的四个年轻人中的一个。我们当时还只是怀疑这里有一些虐待动物的行为,但是我们并没有找到什么有力的证据,仅有的一些证据也已经被你们村里的一些混蛋毁灭了。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回去阻止这种事情发生。”

  短发女孩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升腾出了小小的火焰。

  “不,你不能回去,”阿水大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不能回去,姐姐,他们一定会杀了你的,你一定不要再在渔村出现,我求求你了。”

  “那么你呢?你回去之后就不会有事吗?是你放我出来的,你们村里的那些人,那些愚昧的人就不会找你麻烦吗?”短发女孩皱着眉头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事的,真的。”

  不会有事的,阿水在心里想着,最多也就是父亲的一顿毒打和村长的责骂,奉涯和沈老师都还在那里,他们一定会保护自己的。再说,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自己还可以跑,对渔村这么熟悉,对大海也那么熟悉,可以从海里逃走,那些海豚也一定会帮自己的,她相信,一定会的。

  女孩点点头:“好,我现在镇上呆几天,和家里人联系上了我就走。”

  阿水点点头。

  后来她果然有过这样的一次逃跑,是罗子墨丧命的第二天深夜里,她把他留给自己的内存卡以及证件用一个小小的塑料袋包好缠在了自己的脚踝处,在那个深夜安静地和“莎乐美”以及别的海豚告别,然后尽情地向着前面游去,后来便没了知觉没了意识,依稀可以感觉到自己像一块浮木一样被一只海豚一上一下地拖着向前,醒来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沙滩上,那片沙滩的背后是她只在书本里见过的高楼大厦。

  阿水是抱着面临一场风暴的心态回去,可村里的一切都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让她想到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村长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一起参与的几个人包括自己的父亲也都没有提起,父亲还是每天正常地早出晚归,出海打渔,并不将猎物带回家,只是每周带着一些钱回来。

  直到九月七号的那一天。

  每年的九月到次年的三月是海豚捕杀的季节,尤其是九月伊使的时候更是海豚捕杀的旺季。

  早晨奉涯来找阿水一起上学,阿水收拾好了东西和等在外面的他一起去。那天坐在课堂上的时候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右眼皮上上下下地跳着,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是沈老师的课,第一节下课的时候她站到阿水身边俯下身子问她:“怎么了,不舒服吗?”

  阿水摇了摇头,试图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可愈发发现只是徒劳,那种不安感过于强大,几乎像潮涌一样将她包围起来,她忽然站起身跑了出去。

  目的地很明确,丝毫的犹豫的阿水就向着那一片海湾跑去。她说不上来这种不安感来自何处,只是觉得一定要跑过来看看。

  海域上果真是布满了船只,大大小小的船只密密麻麻,村里大部分的男人都在那里,三五成群地发出喧嚣的熙熙攘攘的声音。阿水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不置可否这将是一场更大规模的屠杀。

  而彼时,阿水并没有注意到离自己不远的那块礁石的后面,那块礁石的后面,年轻的短发女孩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卡片机,在这样炙热的阳光下,把镜头对向了不远方的海域。

  不远方的,正在进行着这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屠杀活动的海域。

  这样的场景是让她觉得恶心和慌乱的,仔细看过去,会发现这个女孩的手都在颤抖。可这并不影响她按下快门键。

  海域的浅海区还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暂时没人用的船只,不知是觉得离得距离太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短发女孩站起身来走向了其中的一只小船,她解开了系着小船的绳子,驾着小船向着深一点的水域划去。

  她穿着色调很暗的衣服,原本是不会被注意到的,但她毕竟没有划船的经验,一个浪打来,船身突然剧烈摇晃了一下,女孩控制不住“啊”的叫了一下,声音不大,但是警觉的村民还是发现了。

  一个村名的叫喊声响了起来,把站在海边的阿水都吓了一跳,“村长,有人!她好像还在拍照。”

  阿水觉得脑海中轰隆一声,好像什么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她和所有人都顺着那个村名手指的指向看去,短发女孩正拿着相机,对准了眼前血淋淋的屠杀场景。

  那是一次比以前任何一次规模都要大的屠杀行动,阿水远远地看见村长站在其中的一辆船上,怒吼着朝短发女孩的方向飞快地驶去。

  阿水见状想都没有想就一头扎进了海水里,虽然此时的海水已经发出了让人恶心的腥臭的味道,可她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有着温和笑容的短发女孩,尚且年幼的海豚安娜,以及最美丽的海豚莎乐美,她知道此时它们也在这一片海域里,她一定要保护它们。

  她向着短发女孩的船只游去,她以为只要将短发女孩拉下水就可以了将她带走,带走之后她一定不允许这个女孩再回到这里来了。

  可有时候,现实总是一次又一次冷冰冰地站在一旁嘲笑着我们,嘲笑着我们的自以为是,以及理想主义。

  阿水在一次从水里探出头的那一刻,她看见村长的船已经驶到了短发女孩,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叫出声来。村长的脸色很难看,那种表情让阿水觉得恐怖,她看见村长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短发女孩的船,他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女孩的手臂在空中胡乱地抓动着,船只在摇摇晃晃。

  “莎乐美”游了过来,那只最漂亮的海豚,不知道从哪里游了过来,就在短发女孩偏右方一点点的距离,怯生生地从海底露出头来,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发出类似于孩童哭泣的某种叫声,尖锐冗长,听在耳朵里好像有什么钝器砸到胸口一样,不足以致命却伤人至深。

  然后它像是被惹怒了一样,忽然用头去撞击村长的那只小船。

  船只更加剧烈地摇晃着,村长不得不把掐紧女孩脖子的手放开。他回头看了看“莎乐美”,拿起了船只上尖锐的钩子。

  当从半空中落下,阿水与“莎乐美”的眼神有一刹那的短暂接触,然后她的“不”子还没有喊出声,就看见短发女孩忽然就猛地将小船向着偏右方划去,完完全全地挡在了“莎乐美”的前面。

  本该划破“莎乐美”身体的钩子在空中闪过凛冽的亮光,然后笔直地扎进了短发女孩的胸口。

  殷红的血立马就汩汩地流了出来,和她大红色的外套混在了一起。

  短发女孩一个趔趄,试图将脖子上挂着的那个仪器取下来,可她的手还没有举到胸口,就闭上眼睛慢慢地倒了下去,海面上溅起了一道水花。

  阿水紧紧地用双手捂住了嘴,她想哭却哭不出声音,她想起那日在小川家里的时候女孩和她的交谈,女孩抚摸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项链说:“我和他从高中就是同学,大学也是,在一起三年了,我们本来说好一毕业就结婚的,可是他却不在了。”

  不在了。

  女孩跌落海底,连同试图取下来保留住的相机。

  阿水不敢出声,她就在离村长不远的位置,她的牙齿在微微打颤,已经不能发出声音。内心的恐惧和绝望几乎要湮没她幼小的多患难的心灵了,她看着刚才女孩跌落下去时扬起的那一片水花,几乎都想要大声嚎叫着哭泣。

  可是她不能哭泣,村长早已经不把她当做无知的孩童,而是把她当成自己乃至整个渔村的敌人了,在这样的情境下如果再让他发现自己无疑是羊入虎口,在这样混乱噪杂的环境里,要杀掉她这样一个孩童,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

  那场屠杀一直持续到夕阳漫天,海和天一样都是凄艳的红色,腥味弥漫了屠场,目光所及处似乎已经没有了灵动的生命,村里的那些年轻人们才拖着战利品喜悦地离开,那些战利品是海豚的尸体,或者是可以留下来送到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水族馆做表演用的活海豚。

  阿水缓缓地从海面探出头来,她看了看四周,低声呼唤着“安娜”和“莎乐美”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惶恐和不安,轻轻细细的,在海水上面飘荡着。

  “安娜”小巧的身躯出现在她的视线之内,目光尽管和善却带着化不开的悲伤气息,阿水明白这样的经历对于一只尚且年幼的海豚来说代表着什么,那些残忍的画面会一遍遍刺激着它的神经,让它终生都生活在难以言说的恐惧之中,并且,阿水从“安娜”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这次屠杀,它失去了它的至亲。

  阿水轻轻地呼唤着它的名字,“安娜”缓缓地游了过来。

  “安娜”投进了她的怀里,然后选择了自杀。

  海豚是一种天资聪颖的生物。甚至可以说是,海洋里面最聪明的动物。

  对于它们来说,每一次呼吸都是有意识的。

  所以,当生命对于它们来说变成一种折磨,变得让人难以承受的时候,它们会选择停止吸进去下一口空气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安娜”,这只只有三岁的幼年海豚,就这样投入到了阿水的怀里,直视着她的眼睛,然后深深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就不再继续地呼吸了,任由阿水发出怎么样的乞求的声音,甚至是试图用手去掰开它的嘴都没有办法,它最后一眼看了看阿水,然后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这只年幼的海豚,陪伴过阿水渡过了一段难熬的压抑的时光的海豚,选择了这样一种相比之下更有尊严的死法,带着对这个世界无声的抗议,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微笑。

  阿水俯下身子抱住了它慢慢冰冷着的躯体,无声地抽泣起来。“莎乐美”也慢慢从远处出现,慢慢地游到了阿水的身边,用脑袋蹭着阿水的身体,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寻求安慰。

  那之后的时光她只能保持缄默,对这个世界的残忍和不公保持缄默,她无时无刻不在渴望自己在下一秒就能变得强大起来,无时无刻不希望着可以再有一些光亮照开渔村这暗无天日的黑夜,她年复一年地看着新的海水带走旧的血迹,新的血迹覆盖旧的海水,再后来看着自己的哥哥也长成了强壮有力的年轻人,从十八岁那天开始,迅速地加入到了他们的捕杀队伍中去……

  她就那样过了这些郁郁寡欢的年华,所幸后来离开渔村到了浅塘镇,结交了新的朋友,例如嘉宝,所幸奉涯还一直陪在身边,所幸终于在某年夏日,一个叫做罗子墨的男人走进了浅塘镇走进了渔村走进了陈阿水的心里,在阿水看来,他的出现,好像四周黑漆漆的世界忽然间全部有了光亮。

继续阅读:第三章 寄生于黑夜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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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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