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轻手轻脚的走在扶梯上，原是想要吓一吓聆雪与贾馨宁的，可就在她快要到阁楼上的时候，正正听到贾馨宁这一句。
“若连他都没了，我真不知，我为什么要活着了？”贾馨宁从没有这样轻飘飘的说过一句话，越是轻，越是勾了人心，似是被硬勾了肉，拉成丝，往天上飘。
婉婉保持着上阁楼的姿势，兀的停下来。
贾馨宁似是开了话匣子，这些话，也不知能跟谁说去，端瑞出宫去了，杨家也一样是个烂摊子，她们谁也不好过。
“我从前是想死的。”贾馨宁掀开茶盏盖子，看着茶盏里升腾起来的热气，朦胧的看不清她的神色：“我那时候……特别的想死，是你劝了我，纵是我死了，他们也能凭空捏一个‘贾馨宁’出来，占着太子妃的位置，我实在不愿意自己死了，还要被人糟践，所以……我活过来了。”
贾馨宁说的很慢，似是不愿意回忆那时的事儿：“可我心里不痛快，我在仁明殿闹，在前殿闹，在所有人面前闹，看着她们不痛快，看着她们脸色变得紫青，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样子，我才觉得解气！”
“我真的想弄死她们，我怎么都要死了，干脆拉了他们做垫背的！就算下地狱，她们也得一道陪着我从油锅里煎熬！”贾馨宁笑了起来，似是在想着那样的画面，只笑容慢慢的冷了下来……
“但我实在受不了，要等那么长的时间，我没有耐心的，我从来就没有耐心，但我没办法，我只能等，他们太厉害了，厉害的咱们用尽了力气，也只能气一气他们，他们依旧高高在上，我们就像是跳梁小丑一样。
我知道你说的对，咱们初出茅庐，若想着一下子就能要了他们的命，那是天方夜谭，可是我就是……就是忍的辛苦！
我还是想死，想着死了，就清净了，不必瞧见他，就跟钻心一样的难受，想着重新投胎，重新来过，还站在那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上，冲着那么多的禁军，宣告天下，我要嫁给他，要成为他的妻！”
贾馨宁目光缓慢的落到聆雪脸上，却又不像是在瞧着她，似是在回想着那一幕，高高的汉白玉石阶上，披着银红色斗篷的她，娇俏的宣告天下，她喜欢岳翎！
聆雪眼眶有些红。
贾馨宁幽长的叹息，声音绵软了起来：“但我现在没资格了啊，聆雪……我再没资格与他说那样的话了。”
阁楼上，静谧的紧，似乎一切都静止了，只有三足鎏金香炉飘出的香雾，余烟袅袅。
聆雪不知如何安慰贾馨宁，似乎任何安慰的话，都不如这样安静的陪伴。
聆雪什么也没说，只轻轻的将自己的手，落在贾馨宁的手背上，紧紧的覆盖住，用自己并不多的温暖，去温热她的手掌。
贾馨宁回给她一个笑容，声音依旧轻飘飘的：“我……在端瑞出嫁后的一日，想要死的，我实在受不了无休无止的等待，想要求个解脱，我连衣裳都准备好了，是你和婉婉为我缝制的那件嫁衣，那是我原本预备着要在嫁给他的那日穿的，但没机会了，所以我只能穿着它上路了。”
聆雪闻听此言，手上微微用了些力气，她竟不知道这件事情，直到此刻，听到贾馨宁的回忆，才在她的眼底看到。
“你别怕。”贾馨宁反过来安慰聆雪，依旧笑吟吟的：“我不是没死成吗？”
“我把嫁衣穿上了，便想起他来，不知道他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姑娘，过什么样的日子，我祖父给他兵权，定然是不安好心的，搁着我祖父的脾性，若他没有利用价值，早在他与我有纠缠的时候，便被我祖父弄死了。”
贾馨宁认真的看向聆雪，严肃的说道：“我担心他，我活着，还能用这个太子妃的身份，用贾府嫡长孙女的身份，为他分担，可若是我死了，还有谁肯为他说上一句话？
我知道我傻，傻的厉害，为着他的前程，在韩皇后面前伏低做小，但若这世上没了他，我早便死了啊。
所以你别劝我，就让我这么活着吧，我越是在仁明殿忍着，恨意便越深，我便越想亲眼看着韩皇后怎么死，看着贾家怎么倒！看看这些自以为是的人，怎么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看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你说的朗朗乾坤！”
婉婉捂着嘴，从阁楼上下去，发出的声响惊动了阁楼里的两人。
聆雪探头一望，瞧见一抹杏黄色的裙裾，轻出一口气道：“是婉婉。”
贾馨宁淡淡一笑，神情已然疲累至极：“这种时候，是谁我也不怕了，难不成哪个还能弄死我不成？你去吧，以后少往东宫来，免得牵连了你，永嘉我会好好照顾，你且安心就是。”
聆雪心里堵得厉害，好半晌没说出话来，还是贾馨宁推了她，让她下楼去：“我歇一会儿，还要往仁明殿去，你不知道，东宫要进人了呢，我总要为永嘉挑挑，你自忙你的，若有什么要帮忙的，让广储司的管事传话给我。”
聆雪被东宫的两个宫女抱着墨菊，送到瑾兰苑，因着那两个宫女是韩皇后安排到东宫去的，聆雪不敢露出什么情绪来，待冉洛送走了那两个宫女，才追问浅诺，出了什么事儿。
浅诺根本没进到内殿去，连韩皇后安排的宫女都被打发出来，没理由她进去伺候着，因而只是摇了摇头。
冉洛皱了皱眉，亲自端了一盏金银燕窝往内殿去。
明间和西次间，西稍间都没人，冉洛往东次间张了一眼，最后在大铜镜边敲了敲。
“姑姑。”聆雪见冉洛过来，知道她是担心，只那些个情绪，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难道要跟冉洛说，贾馨宁想死，没死成，如今在仁明殿伏低做小，是为着岳翎？
聆雪说不出口，轻叹口气道：“姑姑将燕窝放下，便歇着去吧，我给世子写封信。”
冉洛听着前半句还担忧，听到聆雪要给韩容泽写信，才放下心来，只要有个人还能说话，能把情绪散出来，便好。
冉洛出去，轻轻的把大铜镜带上。
聆雪自己拿了墨条磨墨，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关于永嘉的，关于贾馨宁的……
聆雪说不出口的这些话，婉婉一股脑的说给了贺远知。
起先婉婉还不肯说，从东宫出来，不知不觉的就到了采买办。
贺远知一瞧婉婉这样，还以为是受了什么欺负，他想哄人说话，也不过几句的事儿，就让婉婉撂了底，婉婉哭得不成，都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信任贺远知的，连花灯节的事儿都被贺远知给哄着说了去。
等都说完了，婉婉才缓过神来，愣愣的盯着贺远知，眼睛里面还含着两汪泪：“师傅……这些……这些你千万别说给别人知道……”
婉婉后悔的不得了，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给贺远知了。
贺远知也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秘闻，但贾馨宁当初当众宣告喜欢岳翎，转头不足一个月，便成了未来太子妃，宫里人都是有数的，只是谁也不曾说出口而已，贺远知这会儿听到的，不过是宫里猜测的其中一个版本而已。
“小郡主刚刚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便是听见了，也绝不会说出去，做梦都不会说出去！”贺远知生怕婉婉哭的更厉害，忙着对天发誓。
婉婉看了他好半晌，才说道：“师傅，你说贾姐姐怎么这么命苦！”
贺远知看着窝在圈椅里哭的婉婉，心里叹了口气，贾家的姑娘再命苦，也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比小郡主这个前途不知道在哪里的亡国公主命好多了。这人要多良善，才能这样心疼别人？
贺远知那日在冷宫附近也偷听了一耳朵，冷静的与婉婉解释：“不是太子妃命苦，是太子妃所托非人，若是太子妃喜欢的是太子殿下，哪里还能出这样的事儿？若岳将军与太子殿下的位置换换，当时出了那样的事儿，不用太子妃张口，太子都能带她私奔，哪儿还能有后来的事儿？”
贺远知看的是痴情的太子妃，没出息的岳翎。
婉婉垂眸道：“但岳大哥也有苦衷，他若是真跟贾姐姐走了，那整个岳氏家族怕是要株连九族吧，没人能为着一己之私，就让所有人跟着陪葬。”
贺远知颇为无语，那在小郡主眼里，谁都是可怜人了。
“其实……小郡主该这样想，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对岳府的人来说，岳将军是好人，但对太子妃来说，岳将军就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小郡主把这两件事分开来看，不就简单了？”贺远知道。
婉婉忽闪着犹带着水雾的眸子，突然间豁然开朗，绵绵软软仍带着几分哭音：“师傅，你果然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了！”
婉婉话音一落，贺远知就像是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一向口若悬河的他，一下子支吾着，不知道该说句什么话，来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