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忍了好些日子了,这会儿见韩容泽还是这句话,立时发作起来:“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还要每日亲自给你送膳食来?我这些年,便是修儿,也不曾每日里用我送过膳食去。
你当你是自己一个人不成?你如今被圈禁在这里,我还要每日里伺候着你,如今好不容易有人来助你,你倒说什么不用我管?
我倒是不想管的,可贾大人不是把你的事儿,算到我与修儿头上?我生你的时候,险些丢了性命,老了老了,该享些清福了,你可倒好!
今个儿你把话给我说明白,不就一句话的事儿?你只说那炸药是如何来的就是了,也省的我见天的过来。”
韩容泽面对宋氏,仍旧有些复杂情绪,他在外也曾见过旁人的母亲如此教训儿子,他此时听来,倒是没有很抵触,声音也清冽了些。
“母亲若是嫌麻烦,不如让修泽拿些米菜来,院子里有井,我自己打水,自己做。”这些事情,韩容泽从前是不会的,但去了一次四川,路上安营扎寨,没什么不会的了。
“米菜难道就不用每日送来了?难道就不重了?”宋氏气不打一处来,见韩容泽不开窍,咬牙切齿道:“不就是为了聆雪那个小贱人!为了个女人,好好的护国大将军不做,你非要做囚徒!”
韩容泽面色微沉:“是谁告诉母亲这样的话的?”
宋氏抿紧了嘴巴,没张口,她一时心急,才把这话说出口的,现在想来,说了这话,可不就是告诉韩容泽,自己什么都知道?
“我……我就是那么一说,临安城里,谁不知道你姑母要你做大将军的事儿?大将军府就在隔壁,只差一个牌匾,我为什么不知道?”宋氏解释了这一句,觉得还挺有道理的,自己把自己都说服了。
“皇后娘娘只说过大将军府,但从来没说过护国大将军。”韩容泽一向不多话,但面对宋氏,他少说一句,宋氏都听不明白。
“是贾似道告诉母亲的,所以母亲一点儿也不担心什么炸药的事儿,半句也不曾提,我会拖累镇国公府上下,因为母亲知道,炸药的事儿,不过是个托词。”韩容泽一句句相逼。
宋氏被韩容泽点破,不肯承认,怒声怒气的说道:“你还知道你会拖累镇国公府?我生下你来,是做了什么孽,没享半点儿福,这个年纪,还要为你们兄弟操持!”
韩容泽看向宋氏,探究又带着些受伤的眼神,让宋氏很不自在。
韩容泽移开目光,声音沉沉:“母亲先回去吧,我的事,自有主张。日后米面油菜,母亲放在院门口,让那些护卫送进来便是,我自己做,不必母亲日日过来了。”
宋氏移步出去,咬了咬牙,站门口说道:“女人也不过那么回事,没什么不同的,纵是容貌不及她,总也有像之八九的,你再找多少个都成,容貌像的,性情像的,一样找一个,不就好了。”
韩容泽负手而立,看也不看宋氏,一个字也不说了。
宋氏气得不得了,却忍着气,到底没发作。
聆雪从另一侧落地罩后走出来,身上的衣饰与宋氏一般无二,什么也不曾说,只轻轻的从韩容泽背后拥住他。
“你都听见了?”韩容泽问,他是在宋氏进门那一刻,听到了异响,心里有几分猜测。
聆雪应了声:“原这个时候该让你静一静,但永嘉同贾姐姐实在撑不了太久。”
韩容泽转过身来,聆雪便将她们的计划说了一遍:“浅诺装成我说话的语调,扮作贾姐姐的宫女,他们都以为我在外头。”
浅诺是诺家人,学人的形态言语能学九分,唬住那些个护卫是足够了。
聆雪打听了宋氏今日的衣饰,预备了一份,在宋氏从前头进来的时候,自己从后门进入,那些护卫没有瞧真切,且宋氏多半是这个时辰过来,也没多想,若两边护卫不打照面,细说今日之事,不会发觉,在同一时间,进来了两个宋氏。
“我无碍,在回临安城之前,便已经去安排这件事情,到时候,兵部与户部的公文会更改,变成贾似道故意用假的公文陷害我,那些炸药原就是那么多,送到四川去。”
如此峰回路转,贾似道才做了丞相,就出了陷害人的事儿,自然是做不下去了。
聆雪听着韩容泽该是一早就安排这件事情了,然而此刻却被关在这里,必然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才致身陷囹圄。
“有人发觉了,使了绊子?”聆雪问。
韩容泽因着宋氏的事情,此时是避开聆雪眼眸的,闻言回道:“是,人证半路上出了事儿,要重新预备了人,因而会耽搁些日子。”
具体几日不晓得,但这个时候也乱不得,贾似道是个奸险小人,若是太过心焦,人证说的话有了漏洞,反倒被贾似道抓住,就不好了。
聆雪听闻韩容泽早已经安排好,这才放了心:“我在宫里,一点你的消息也得不到,心里慌的厉害,此刻见了你,便好了。”
聆雪没见到韩容泽之前,以为宋氏与韩修泽不知要如何侮辱了他,心里替他担忧的不成,方才听了宋氏与韩容泽说话,虽然略微刻薄一些,但比她想的要好上许多,不管怎么说,宋氏送来的膳食,都是好的,还带着热气。
韩容泽拉着聆雪一道,将热汤递给她喝。
聆雪想着,她约莫喝完这碗汤,就得离开了,这里的护卫是半个时辰一交班,两边的护卫若是撞见了,万一心血来潮说起宋氏从哪个门进去的,倒露了馅。
韩容泽见聆雪喝了两口,回递给他,白瓷莲碗边上有嫣红的口脂印,小小的一圈。
聆雪看到一惊,捂住嘴巴,不好意思道:“我忘记了,我仿了夫人的妆容。”所以口脂颜色很重。
韩容泽的面容仿佛阴霾天裂了细缝,露出阳光来,故意就着那口脂印喝汤,直到聆雪耳廓红红的。
“她们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韩容泽发现,自己方才只顾着自己伤心,倒忘了聆雪听到宋氏说的话。
一边是放弃聆雪,护国大将军之位,一边是执意娶聆雪,身陷囹圄。
聆雪含笑点头:“我不会在意,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聆雪不在意这话,是知道韩容泽有本事,可以既娶她,又对付了贾似道,她们没道理只能选择贾似道给的道路,相反,她们还要贾似道选了她们为他选的路。
但聆雪知道,韩容泽在意。
韩容泽沉默片刻,知道瞒不过聆雪,又怕自己不同聆雪说明白,聆雪一会儿回宫,还要惦记着他,便直言道:“老实说,我这几日在府里住着,除了不能传递消息,担忧你心焦外,住的很舒服。
我从来没有在镇国公府里住过这么久,更没有连着许多日,一日三回的见母亲。
她也如同旁人的母亲一般训斥我,但一日照常来送膳食,膳食预备的还很用心。
我真的以为,这是所谓的刀子嘴豆腐心,如果不是她方才说漏了嘴的话。”
宋氏不是真的关心韩容泽,而是因为她知道,韩容泽只要放弃了聆雪,就还是护国大将军,与贾似道一样的位高权重,日后会是她们阖府的倚仗。
所以,那些话这些温暖人心的事儿,不是刀子嘴豆腐心,而是宋氏小心的遮掩与谄媚,是为将来添筹加码。
韩容泽牵起聆雪的手,几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声:“我总以为我放下了,可真遇见,又难免会纠缠多想,我总以为,我与母亲会同我与姑母一样,突然有一日,知道了贤良背后的真面目,瞬间寒了心,冷了情,再也亲近不起来了。
然而,母亲却不一样,我为着韩修泽,不知寒了多少次的心,可过不了多久,我就忘了,然后,不断的往复轮回。”
“夫人毕竟是你的母亲,对母亲有这样的感情,大约便是血浓于水吧。”聆雪不愿意强迫韩容泽,反而笑着与他说道:“你大概也知道我亲生母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人都赞大理皇后是个美人,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最是温柔妩媚,春日里作诗放纸鸢,夏日里采荷露煮茶,秋日里弹琴编舞,冬日里围炉下棋,日子精致温暖。
这样的母妃处处都是好的,白日里做日妆,夜里做晚妆,从发丝到脚尖无一不柔软。
母妃她什么都好,只不耐烦小孩子的哭闹,不耐烦瞧见幼儿流涎水,掉了饭粒,所以母妃对我和婉婉来说,更像是……仙女,不食人间烟火的。”
聆雪顿了顿,想到大理被灭国的那一日,她母妃的选择,略过去不说,继续道:“若说我和婉婉没有一丝埋怨,怎么可能?可到底是生了我二人的母妃,我母妃那样的人,肯为着我们牺牲她纤细的腰肢两年,已经是极大的爱了。”
韩容泽竟是被聆雪的说辞逗笑了,笑容如同冰雪消融道:“我同你不一样,我以为还会这样无休止的下去,然而就在刚刚,我发现,我并不在意了,也许我同母亲的关系,是一点点的积累,积累到一个点,我彻底的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