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了一身青布长衫,挽起了左手一寸衣袖,脚下蹬了一双牛皮底子的三道梁老布鞋,欧阳铁栾活动着手脚,很有些难以接受地看向了站在自己身边认真为自己拾掇身上衣着的欧阳老狗:“狗叔,非得穿成这样么?”
仔细地将一副一看就有了年头的、雕刻着睚眦吞天图案的象牙腰牌挂在了欧阳铁栾的腰带上,欧阳老狗眉目不动、但话音中已然有了不容置疑的意味:“打行几百年的规矩,掌旗杆子出门招丁拢伙(注1),身上必穿青竹布长衫以示知礼、挽一寸袖口以示折节,蹬牛皮底三道梁布鞋以示道稳,还有……”
很是粗手大脚地用一柄老旧拂尘啪啪地拍打着欧阳铁栾背脊上压根都不可能存在的灰尘,显然是因为欧阳铁栾归家而提起了心气的袁勇,眉花眼笑地接应过了欧阳老狗的话茬:“还有要挂着这睚眦吞天的玉牌,以示目中无私,天地有报!这玉牌我一直以为老爷收藏在啥要紧的地方了,还一直担心是不是会叫那些个趁乱裹挟家当的佣人给偷了,没想到老爷早有算计,让老狗叔把这玉牌随身带着了!少爷,老爷的意思,这就是要让你掌住了咱欧阳家的这面靠山旗啊!”
寿眉微微一撩,欧阳老狗眯起眼睛看向了很有些口无遮拦的袁勇:“打行规矩,宁受一尺刃,不动三寸舌!卖弄口舌讨巧,合该跪香三柱!今天陪着少爷把事情办好了之后,自己去祠堂领受了!”
显然是对欧阳老狗敬畏到了骨子里,袁勇原本眉花眼笑的模样顿时无影无踪,老老实实地双手拢了拂尘,朝着欧阳老狗弯腰拱手:“小勇受老狗叔教!”
回头朝着袁勇挤了挤眼睛,欧阳铁栾看着袁勇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顿时低笑着看向了欧阳老狗:“老狗叔……”
不等欧阳铁栾把话说完,欧阳老狗已然抢先开口,打断了欧阳铁栾的话头:“少爷,规矩就是规矩!太老爷和老爷能把这杆靠山旗在云归城里打成了头一份,靠的就是个规矩!”
无奈地叹了口气,欧阳铁栾只能朝着袁勇再次挤了挤眼睛,这才开口朝着袁勇说道:“小勇,咱们先去哪儿?”
忙不迭地放下了手中的拂尘,袁勇应声答道:“少爷,打行伙计扎堆儿的地方还在紫石街!咱们朝着那儿去,凭着咱们靠山旗的威风,再加上少爷和老狗叔一露面,整条紫石街上打行好手,那还不任由咱们挑拣?只是……少爷,咱家可着实没啥家当了。要从紫石街招丁拢伙,手里头没粮米、银钱。估摸着……”
袖子微微一晃,欧阳老狗像是变戏法般地摸出了半枚早已经被摩挲得油光水滑的铜钱:“茶铺街口第二家铺面,进去把这半拉铜钱交给掌柜的,让他把银钱、粮米送到紫石街口。告诉掌柜的——办完了这桩事儿,他欠欧阳家的债就算是两清了。愿走愿留,都由着他!”
伸手接过了欧阳老狗捏在指间的半枚铜钱,袁勇很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茶铺街口第二家铺面……那就是个小茶摊儿啊?那么个三张桌子都塞不下的小铺面,能有多少银钱、粮米……”
话说半截,袁勇已然看见欧阳老狗的寿眉微微动弹起来,顿时将那半枚铜钱朝着怀中一揣,拔腿便朝着门外冲去:“少爷,你跟老狗叔先去紫石街。我脚程快,办完了这事儿我能追上你们……”
眼看着袁勇飞奔而去,欧阳铁栾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些年不见,小勇还是有些毛躁。老狗叔,咱们要不要……”
低垂着双手,欧阳老狗低声打断了欧阳铁栾的话头:“少爷,咱们刚回了云归城,眼下是里外都不摸底。手里头存着的那点压箱底的本钱,咱们不能一股脑朝外掏。小勇是毛躁了些,可眼下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也得作先锋!”
点头答应着,欧阳铁栾举步朝着门外走去。而在欧阳铁栾的身后,欧阳老狗也一如往常地低垂着双手,落后欧阳铁栾半步的身位,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久未归家,走在了云归城的大街上,欧阳铁栾的心头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几分感慨。尤其是在经过幼年时曾经奔跑嬉戏的街巷,或是那些曾经让自己一饱口福的食肆时,脚下更是多了几分流连的意味。
似乎是看出了欧阳铁栾心头感慨,欧阳老狗抬眼看了看道路前方的一件小食肆时,猛地低声开口说道:“少爷,前面那家小店的肉皮馄饨,也不知是不是以往的滋味?”
闻弦歌而知雅意,欧阳铁栾停下了脚步,侧身看向了同样驻足的欧阳老狗:“老狗叔,你明知道我从小就爱吃这家小店的肉皮馄饨……那咱们进去坐坐?”
微微一点头,欧阳老狗侧身做出了引路的手势,半送半护地傍着欧阳铁栾走近了那只有三五张桌子的铺面。还没等两人走到店铺门口,站在铺面内的一名伙计已经隔着门槛朝两人吆喝起来:“您来几碗馄饨?”
相顾一笑,欧阳老狗和声说道:“还是老规矩——迎客不出门,针尖利的买卖也做出了御膳房的做派!”
抬手朝着铺面内开口迎客的伙计伸出了一只巴掌,欧阳铁栾一边举步走进店内,一边微微抽了抽鼻子:“也还是那百年老汤的味儿。在欧洲转悠了这些年,倒是真有几回,做梦吃上了这口百年老汤煮的馄饨!”
也不起身伺候自顾自寻了张桌子坐下的欧阳铁栾,坐在柜台后的伙计端出一盘早已经备好的肉馅与面皮,用一根小竹简挑拨按捺之下,一枚枚形同飞燕、大小如拇指的馄饨灵巧地飞进了柜台内的汤锅之中。不过片刻的工夫,五碗馄饨已经盛在了托盘内,被那伙计轻轻搁在了柜台上。
慢慢站起了身子,欧阳老狗踱到柜台前,顺手将半个银角子搁在了柜台上:“老掌柜的可还好?”
抬眼看了看欧阳老狗,坐在柜台后的伙计依旧没起身,只是朝着欧阳老狗微微一拱手:“老掌柜的年纪大了,现下在后面养老呢!”
“你是走单的徒弟,还是介挂的儿徒?(注2)”
晃了晃手中油亮发红的小竹简,坐在柜台后的伙计和声应道:“师父厚赏,把这铺面手艺都传给了我。手艺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尊客您多训教!”
微微点了点头,欧阳老狗端起柜台上的托盘,慢慢踱步走回了桌边。才刚将手中托盘放下,袁勇已经急三火四地冲进了不大的店铺中,劈头朝着欧阳老狗叫道:“老狗叔,那铺面……”
抬手止住了袁勇的话头,欧阳老狗先是将一碗浓香四溢的馄饨端到了欧阳铁栾面前,这才慢条斯理地在桌边坐了下来:“万事急不过一口饭!”
朝着欧阳老狗张了张嘴,袁勇焦急地一屁股坐在了桌边,直等到欧阳老狗也将一碗馄饨端到了自己面前,这才伸手取过了一碗馄饨,三两口便将滚烫的馄饨连汤带水地吞下了肚子,再又瞪着一双眼睛看向了欧阳铁栾,脸上全是急不可耐的模样。
扫了一眼满面焦急的袁勇,欧阳老狗微微叹息一声,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匙羹:“每逢大事、须有静气!慢慢说!”
深吸了一口气,袁勇压低了嗓门,急促地朝着欧阳老狗说道:“那家铺面的掌柜见了铜钱之后又哭又笑的,然后说他今晚就离开云归城。我问他啥时候把咱们要的粮米、银钱送去紫石街,可他啥也不说,就是拿着那半枚铜钱又哭又笑,压根都不搭理我了!老狗叔,这到底是怎么个章程?”
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欧阳老狗拿起匙羹慢慢搅动着碗内浓香四溢的馄饨汤:“打行里面的老规矩,赚三藏一,以备不时之需!”
瞪圆了眼睛,袁勇低声叫道:“赚三藏一?那干嘛要藏到个跟打行毫不相干的人手里?这要是藏到了咱们自己人手上,我也就用不着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典当变卖了……”
眯起眼睛扫了袁勇一眼,欧阳老狗缓缓摇了摇头:“这要是真把藏起来应急的银钱、粮米放到了你手里,等少爷和我回来的时候,怕就只能给你收尸了!”
“为啥?!”
“没有银钱、粮米,你就折腾不起多大的风浪。想要算计靠山旗的那些人,也就懒得豁出去全挂子的能耐来收拾你!再者说……树倒猢狲散的时候,你还把着那点粮米、银钱,想要撑起家里的靠山旗,那些转投了旁的旗杆的打行中人,难道就不眼红你手里的东西?千日防贼的能耐,别说是你,就是老爷当年……”
似乎是想起了曾经的惨痛故事,欧阳老狗脸色骤然一黯,用匙羹舀起了一勺馄饨送进了口中,将话题嘎然止住。
眨巴着眼睛,袁勇犹豫片刻,方才朝着明显不想再多说什么的欧阳老狗追问道:“老狗叔,你手里存着的东西,应该不止这半枚铜钱吧?要不咱们多拿点银钱、粮米出来,一股脑儿把紫石街的打行好手全都招拢了过来,让康老八压根都找不着能用的人马,咱们不就……”
轻轻咳嗽一声,始终都专心吃着馄饨的欧阳铁栾猛然抬头看向了袁勇:“小勇,今晚上跪香三柱,怕是还不能让你长点记性?”
微微一个愣怔,袁勇像是猛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伸手端过了又一碗馄饨,埋头狼吞虎咽起来,却是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注释1:招丁拢伙,与招兵买马同义。旧时打行除豢养少量中坚力量打手之外,通常会在遭遇重大事件时,临时招揽打行中外围成员以壮声威。曾有不同打行主事招丁拢伙时,分别招揽了同为打行人物的父子、兄弟。厮拼时父子、兄弟搏杀相残,哭声震天却依旧下手无情,惨不忍睹。为避讳兵、马二字,才以招丁拢伙代称。
注释2:旧时餐饮行业手艺人授徒,通常是学艺三年或五年,徒弟吃穿住用都归师父负责,学成后免费为师父工作三年以作酬答报恩。期满后可自行开店赚钱,但不可用师父的招牌字号招揽生意,更不可在师父门店左近某一范围内开张抢生意。
而介挂儿徒则是指师父年纪大了之后,将全部手艺传给最为欣赏的徒弟,并从此收山,将门店也传给徒弟,行业内称为‘介挂’。接受了门店的徒弟必须负责师父的养老送终,如亲生子嗣一般,所以被称为儿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