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依旧,只是疮痍满目、人面无踪……
毕恭毕敬朝着供奉在小祠堂内的祖先灵位上了三炷香、叩过旧遍头,欧阳铁栾微微一挺腰杆,利落地从蒲团上站起了身子,转头看向了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袁勇:“小勇,这些年下来,辛苦你了!”
话才出口,方才面对那般险恶场面都面不改色的袁勇,眼中顿时涌出了泪花:“少爷……我没能耐,没把家看好……”
扫了一眼打扫得异常干净、但一应物件却明显有了陈旧痕迹的小祠堂,欧阳铁栾再朝着供奉在小祠堂内的祖先灵位鞠了一躬,这才转身朝着小祠堂外走去。而在欧阳铁栾身后,欧阳老狗与袁勇一左一右地落后了半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漫步庭院之中,欧阳铁栾抬眼看着院落中几处明显用泥土回填过的坑洞,微带着几分惋惜地低声说道:“那几棵铁萼墨梅……”
耷拉着脑袋,袁勇很有些无奈地低声应道:“实在是没辙了……自打老太爷走了之后,咱家的靠山旗下陆陆续续散了不少人丁。原本跟咱靠山旗结交相与(注1)、孝敬长俸的商号店铺,也都慢慢淡了往来。想要养活靠山旗下几百号人丁,又没个常来常有的进项,我没旁的本事,就只能……”
重重地跪倒在地,袁勇闷声说道:“少爷,这都是我没能耐,请少爷……”
弯腰伸手扶起了袁勇,欧阳铁栾温声说道:“怎么着?还打算让我揍你一顿败败心火?我从家里走的时候,欧阳家靠山旗下还有十三太保,可现如今就剩下了你一个,苦苦替我撑着家里这面靠山旗不倒。不说你有功劳,这份苦劳,就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
眼中还带着泪花,袁勇很是憨厚地咧开了大嘴傻笑起来:“少爷,你是看着我一路长大的。我没旁的能耐,就是能死撑……”
伸手在袁勇肩头重重一拍,欧阳铁栾抬手指了指空荡荡的会客厅堂:“家里还有茶叶的话,给我和黄叔泡上一壶茶来,咱们坐下说话!”
话音落处,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欧阳老狗却是猛地接过了欧阳铁栾的话头:“少爷,容我跟您提一句——咱家只有条欧阳老狗。黄三这字号,早就不该有人记得了。这是老爷当年留下的话,不能改,不能变,更不该忘了!”
很有些无奈地看了看一脸恭顺、但话音中却满是坚持意味的欧阳老狗,欧阳铁栾只能笑着点了点头:“好吧……狗叔,您的话,我记下了!”
忙不迭地将欧阳铁栾与欧阳老狗让进了会客厅堂,袁勇跑前跑后地折腾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拿着个损漆掉色的托盘,捧着一壶察走进了会客厅堂。
扫了一眼托盘上几个样式、颜色不一的茶杯,欧阳铁栾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这家里能折腾出去的东西,是真折腾光了……”
叹息一声,袁勇顺手为欧阳铁栾倒上了一杯热茶:“老爷走了之后,家里面的下人也都陆续散了。有些手脚不老实的,还裹了家里不少东西走。当时场面乱成了一锅粥,也没心思、没工夫去收拾那些家贼。”
轻轻啜了一口略带着一丝霉味的茶水,欧阳铁栾顺手将茶杯搁在了身边的方桌上:“说说家里怎么回事?”
深吸了一口气,袁勇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血红:“少爷,老爷肯定是叫人害了……”
依旧是低垂着双手,欧阳老狗头也不抬地低声喝道:“小勇,少爷问什么,你就说什么!把话说明白了,凡事少爷自然会做主操办!”
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袁勇显然是被欧阳老狗一声低喝镇住了心神,话音总算是平稳下来……
云归城座北面南、水贯东西,打从明朝初年时候开始就已然开埠建城。自打明成祖迁都北京之后,云归城更是成了通衢之地。北地习俗、江南风情,在云归城内交融贯通,各守其道、各敬其风。南来北往的客商,也都将云归城当作了一处贯通财源、交道消息的风水宝地。鼎盛之时,云归城内坐地生财的商铺足有千余,过境行商更是如同过江之鲫,川流不绝。
可也就因为这财源茂盛、往来生发的兴盛场面太过诱人,历朝历代的官家派驻云归城里的衙门官员,往往官轿才入云归城,城内各路掌舵的商号掌柜送上的见面礼、靴底钱,已然安置在了府衙后宅中。白花花、黄澄澄的物件要是还不能遮了那官儿的双眼,漫天下只要能花钱找来的物件,自然能贴心润肺地让那新到了云归城里的官儿闭口不言。
都说公门之内好修行,得了云归城中各路商贾的好处,坐地主政的官儿一年下来上报朝廷之时,字里行间全都是云归城黎庶良善、风土宜人,遵纪守法、蹈矩循规。而云归城中当真管事拿主意的人物,自然就是那些舍得豁出去了本钱,堵住官字两张口的富商巨贾。
也都不知是哪一年的起的头儿,云归城中忽然就来了十几个短褂打扮、手脚粗大的壮汉。
有人说这些个壮汉是戚继光戚爷爷手底下标兵营的人物,正经是跟举着明晃晃东洋刀的日寇摆开了鸳鸯阵厮杀过的好汉。只因为气不过戚爷爷在朝廷中遭人排挤,这才愤而脱了号衣不再替昏君卖命。也有人说这些人是俞大猷手底下讲武堂中的营官,只因为俞大猷身陷囹圄,讲武堂中人物也再无进身之阶,这才凄惶惶来到了这水路通衢的云归城找一口饭辄。
虽说云归城中流金淌银,可初来乍到、身无长物,这十几名手脚粗大的壮汉,只能是在码头货栈做些苦力活计,勉强糊口。
都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漏船总遇风浪狂。十几名壮汉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更兼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接二连三的病倒在了苦力们扎堆儿居住的窝棚里。苦力把头一见这些个壮汉身染疾病,生怕病气过人,竟然连夜派人将这十几名壮汉扔到了云归城外。
也是命不该绝,这十几名被扔出了云归城外的壮汉垂死呻吟之时,恰巧遇见云归城中一家小药铺的掌柜赶夜路回城。影影绰绰听见道边野地里有人呻吟哭骂时带着一丝乡音,心头恻隐之下,顺手塞了几颗成药在那些得病的壮汉口中。也就是这死马当成活马医的一颗寻常成药,还真就让那十几名壮汉险死还生。
说来也巧,那救了十几名壮汉的小药铺掌柜造了同行倾轧,店门口聚了一堆街痞无赖滋扰生事,眼见着买卖就要关门大吉。正愁得无处抓挠之际,这十几名被一颗丸药活下性命的壮汉回城叩谢,举手投足之间便将那些街痞无赖打得抱头鼠窜!
眼见着有人插手撑腰,小药铺老板顺势请托了这些壮汉为自己出一口恶气。几场街头厮拼下来,那背地里收买了街痞无赖前来生事的商铺掌柜只能乖乖低头认栽,捎带手地还真金白银赔出了老大一笔遮羞银子。
一如蚊蝇见血,更似渴马奔泉,十几名壮汉从这几场厮拼之中,倒是真看到了一件活命生财的营生。而那些目睹了此事来龙去脉的商贾巨富,也从中看到了安身护宅、谋财生利的一门道路。两相兜搭之下,这十几名壮汉就这么在云归城中竖起了第一面打行大旗!
年岁更迭,城头变换大王旗。大明江山换了大清龙旗,可打行的旗号在云归城中却是死死戳了下来。从当年一杆打行大旗稳住了云归城中八门九道十七路的平安,到现如今云归城中七杆旗分安天下,云归城中诸般纷扰,从来都是不问官府问打行!
眼见着大清龙旗在全国各地隆隆炮声中摇摇欲坠,掌管了云归城中打行靠山旗的欧阳家眼见着世道不靖、就连世外桃源般的云归城,也有了诸多纷扰,也就把欧阳铁峦送到了欧洲游学,捎带手的将欧阳家最为可靠贴心的欧阳老狗派在了欧阳铁栾身边策应安稳。
安顿好了家中独子,欧阳家掌旗人物总算是松了心头一口闷气。几年间在云归城中支应打行事务,也都颇有些求稳图安的意味。可没想到一家新到了云归城中的商号恭恭敬敬递了帖子上门,卑辞厚礼、中保俱全,只说是想跟靠山旗杆结一份相与、孝敬个长俸,欧阳家掌旗人物也是觉得这般事务稀松寻常,也就依照着打行规矩欣然上门,吃那份相与宴席。
可这宴席,却是吃得一去不回!欧阳家十三太保,除了留在家中镇守的袁勇之外,其他十二人全都与欧阳家掌旗人物一般,莫名其妙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家递了相与帖子的商贾人家,连带着中保商铺中三十二口男女人丁,也在一夜间齐刷刷用绳子将自己挂在了商铺中的房梁上!
江湖中诸多古怪之中,最难追究的便是这种来龙去脉全都截断的无头案。虽说袁勇与靠山旗下残留的人马努力在云归城中追踪有关此事的蛛丝马迹,但每到略有些端倪时,不是知晓内情的人物莫名失踪,便是其他打行旗号下的人物上门寻衅。三番五次之下,有关此事的线索几乎完全断绝,就连靠山旗下数百打行好手,也散得只剩下了百十余人。
凝神细听着袁勇叙述着家中遭遇的诸般不幸,欧阳铁栾轻轻端起了早已经凉透的一杯茶水,再次轻轻啜饮起来。而在欧阳铁栾身边垂手侍立的欧阳老狗却是微微一挑寿眉,猛地朝着袁勇低声问道:“家里头能用的人马,还剩下多少?给个仔细数目!”
低头掰着手指数算了片刻,袁勇方才抬头应道:“壮声势充数的不算,真正能在场面上走的过去的……也就五十人上下!”
沉吟片刻,欧阳老狗转眼看向了沉默不语的欧阳铁栾:“少爷,老爷遭遇的事情,咱们还是得从长计议,不能急在一时。倒是这七天之后的过门局……这可是就在眼前的事儿了。五十人估摸着撑不起这样的场面,咱们得先做准备!”
注释1:相与,原意为结交朋友,晋商蓬勃发展之时,也用相与一词,形容生意伙伴或是较为重要的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