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呼人送上了七碗八碟丰盛但却早已经冰冷的菜肴，再端上来一壶在水井里吊足了六个时辰的烈酒，康老八嘿嘿憨笑着，眯起眼睛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健壮汉子：“裴掌柜的一路辛苦，咱们这事由也不急在一时。知道裴掌柜操持的行当里有规矩，天光不食、水热不饮，早把裴掌柜的得意的这口儿吃食给备下了。裴掌柜的，您赏脸尝尝？”
伸手抓起了搁在自己面前的一双筷子，裴掌柜的微微点了点头：“劳动康八爷惦记，我这儿生受了！”
依旧是挂着一脸憨笑的模样，康老八眯着眼睛盯着裴掌柜风卷残云般的狼吞虎咽，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诡谲的笑意……
都说是云归城中流金淌银，生意买卖做得红火。不光是三百六十行正经营生朝着云归城内扎堆，就连那些个偏门勾当，也都在朝着云归城中聚拢。一如眼前狼吞虎咽的裴掌柜，做的就是夜走单帮、偷运红货（注1）的买卖。
细分起来，偷运红货的单帮客商，也能分成三种路数。
有乔装改扮成游方郎中、僧侣道人的，把要偷运的红货藏在随身物件之中，大摇大摆穿州过府的。但凡能把手中红货安全送到地头，一场买卖下来得着的好处，足够一家人舒舒服服逍遥个一年半载。
有借着正经的买卖营生先趟熟了门道，更是与道路左近三山五岳的好汉套足了交情，这才把红货混在平日里携带的货物中小心上路。仗着往日里豁出去大把好处收拢的人情场面，再加上商队中伪装成随行伙计的好手护卫，总能护得手中一票红货安稳。
除此之外，还有一路运送红货的人物，走的却是一步险棋。
也不仗着人多势众、交情四海，更不倚靠乔装改扮、遮人耳目，顶天了七八号人物趁夜上路。一身浸透了桐油的短褂衣衫遮风挡雨，两腿上打着的笋壳绑腿阻拦棘，一双八耳麻鞋跋山涉水，一夜间能在崎岖山路上走出百里路程。
遇见了拦路挡横的人物也不开口说话，两把袖里刀、一对腿边刺只管照着要命的地方招呼使唤。一场厮杀下来，或是拦路的人物尸横遍地，或是夜走单帮的汉子魂魄无家，总得是个见血要命了才收场的结局。
为保道路上万无一失，夜走单帮的人物从来都是随身携带食物、饮水，从不触碰外路饮食。大冬天走上半拉月的夜路，吃的也全都是冰冷的饭食。久而久之，吃冷食、讳强光、至死无言等诸多规矩流传开来，也就以讹传讹地让人以为夜走单帮的人物，全都是些地府阴兵在阳世间借道求财。
眼看着裴掌柜将冰冷的菜肴一扫而空，连那壶在井水中吊了六个时辰的烈酒也喝了个干净，康老八这才伸手从八仙桌旁的矮几上摸出了两封用红纸包裹的银元，伸手搁在了八仙桌上：“裴掌柜的，还是老规矩……”
不等康老八把话说完，裴掌柜已经将手中的筷子搁在了桌子上，瞪着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珠子，朝着康老八摇了摇头：“康八爷，老规矩怕是得改改了！”
眼中蓦地闪过了一丝凶光，康老八脸上的憨笑模样却是丝毫不变：“噢？裴掌柜的，咱们可是常来常往的相与了，彼此间照应也不少，从来都是一团和气、搭伙求财。怎么着——是我康老八有啥对不住裴掌柜的地方？还请裴掌柜仔细说道说道？”
伸手一抹油乎乎的嘴唇，裴掌柜伸出手指沾了些菜汤，在八仙桌上画了个像是玉佩似的图案：“这物件，康八爷该是见过吧？”
扫了一眼裴掌柜画出来的图案，康老八顿时勃然变色：“这不是裴掌柜的小半年前送到我手里的龙凤佩么？我还记得裴掌柜说了，这玩意让我找人给发卖出去，得着的好处二一添作五……”
轻轻将双手搁在了桌子上，裴掌柜依旧是瞪着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睛看向了康老八：“康八爷，我就讨您一句话——当真是二一添作五了么？”
瞪圆了眼睛，康老八坚定地点了点头：“裴掌柜的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康老八在这云归城里好歹也算是个人物，怎么能……”
不等康老八把话说完，裴掌柜已经阴恻恻地低笑起来：“康八爷，您是不是觉着我们这帮子夜走单帮的苦哈哈，当真就那么好哄骗？我给您提个醒——上月初九，雁翅门外码头，康八爷您可是亲自领着人，朝着河里沉了俩麻布口袋！要是没看错的话，那俩人就是从康八爷手里买走了龙凤佩的主顾！人都沉河里了……那龙凤佩，不会也沉河里了吧？”
脸色蓦地一变，康老八的声音里骤然多出了几分森冷的意味：“裴掌柜的，你这一双眼睛，在夜里可瞧得够明白的呀？”
像是没听见屋外传来的细碎铁器撞击声，裴掌柜自顾自地端起轻飘飘的酒壶，朝着杯中倒出了些许余沥：“旁人都管我们这帮子夜走单帮的叫阴兵，可江湖场面上的朋友，从来就没把这阴兵的称呼当回事！康八爷，您是不是……也不拿着我们这帮子苦哈哈的当回事？”
转悠着眼珠子，康老八思忖片刻，眼睛却是猛地一睁：“你们还真养了吊靴鬼（注2）？！”
嘿嘿怪笑着，裴掌柜轻轻点了点头：“康八爷跟咱们这帮子苦哈哈是常来常往的想与，咱们这些苦哈哈寻个踏实的主家也着实不易，总得安顿下几个踏实可靠的人物，护着康八爷的周全才好！怎么着——康八爷，说好的二一添作五，还算数么？”
脸色阴晴不定，一双眼珠子也是转个不停，康老八好一会儿功夫之后，方才心疼肉疼地点了点头：“二一添作五，规矩照旧！不过……过几天在城西老地方的那场过门局，裴掌柜可得带着手底下的兄弟们，给我着实的卖上一把子力气！”
微微舒了口气，裴掌柜点头应道：“好说！还是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康八爷的银子给够了，咱们这帮子活鬼，自然给康八爷把磨盘推个飞转！”
狡黠地眨巴着眼睛，康老八伸手将搁在桌上的两封银元朝着裴掌柜退了过去：“都知道裴掌柜的袖里刀、腿边刺是一绝，可我还听说……裴掌柜还有一手绝活儿轻易不露，一旦露相，那就非的是见了人命才算齐活儿？”
眼神蓦地一凝，裴掌柜死死地盯住了面带诡异笑容的康老八：“康八爷，要想见着我那手看家保命的活儿，这点好处可不够啊？再者说了，寻常的过门局都是见了输赢就算完。这回……谁让康八爷这么瞧得起呀？”
“裴掌柜的就没听说，靠山旗又有了正经的掌杆子了么？！”
注释1：红货，指来路不正或不明、体积较小的值钱物件。
注释2：为保证运送红货时不被货主或是买主算计，夜走单帮的人物，往往会暗地里布置几名哨探，跟踪窥伺买主或货主。因为这类人物盯梢技能极强，自身隐蔽性也极高，所以被江湖中人称之为‘吊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