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风过山林后，又似浪破千帆时，方才还打得如火如荼的场面上，此刻已然罢斗。两杆旗号下的打行伙计全都把各自的家什别在了腰后，弯着腰在倒卧了一地的伤者中寻找着自己的兄弟同袍。尤其是那些个从紫石街中被甄选出来的打行伙计，更是不论伤者归于哪杆旗号之下，全都是小心翼翼地先俯身眼看了伤势，这才仔细或搀或抬地将伤号送往了各自的阵营方向。
仗着道路两旁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树林，不少紫石街出来的打行伙计甩开手中的短斧，劈砍下树枝扎成松明火把，顺着大路两旁立成了一人多高的火炬点燃照亮。更有那手脚灵便些的，索性用胳膊粗细的树干与结实的藤蔓做成了一些担架，将那些已经快要没了生息的伤号，也都抬到了各自所属的旗杆下小心伺候起来。
伸开了胳膊，欧阳铁栾甩了甩刀尖上沾染的血痕，脚下却是丝毫气力都不减弱，死死地踩住了那被自己在脸上劈开了深深一条刀痕的黑衣人：“相好的，照着打行的规矩，旗门一倒，胜负已分，咱们也就该收手罢斗！可你压根都不是打行里的伙计，你说我该拿什么章程来处置你？”
就像是全然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刀痕正在喷涌着鲜血，倒在欧阳铁栾脚下的黑衣人勉强睁开快要被鲜血糊住的眼睛，哑着嗓子朝欧阳铁栾怪笑起来：“走的夜路多了，总得遇见鬼！咱们这些跑单帮走夜货的苦哈哈，栽了认命就是了！相好的要赏脸的话，下手利索点儿！日后咱家兄弟找上相好的家门，自然也能给相好的全家一个痛快！”
慢条斯理地上好了手中弩弓的弓弦，浑身上下丁点儿尘土都不沾染的欧阳老狗顺势将弩弓拢进了袖子里，这才低头看向了被欧阳铁栾才在脚下的黑衣人：“找场面、充硬棒的话就不用说了！知道你们这些跑单帮、走夜货的阴兵，从来是咬死了就不松口，拿人命挤兑出来个赢面的做派。就算是今天放了你们走，也留不下个香火情。相好的，上路之前还有啥要办的事儿，这就交代下来吧！我靠山旗下能办到的，自然能给相好的办妥帖了。相好的只管放心闭眼上路！”
怪笑半声，脸上留着一条深深刀痕的黑衣人费力地摇了摇头：“沟死沟埋，路倒路收。跑单帮的苦哈哈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也就不在心里头存啥没了的念想了！相好的只管动手，我先走一步，等着诸位随后就来！”
微微一点头，欧阳老狗翻手从袖子里亮出了刚刚上好弦的弩弓：“少爷，您避一步？”
犹豫片刻，欧阳铁栾利落地将脚从黑衣人胸口上挪了开来：“老狗叔，今儿的这场面，咱们换个章程吧？”
眉尖微微一挑，欧阳老狗手中的弩弓微微指向了依旧仰面躺在了地上的黑衣人，口中却是恭顺地朝着欧阳铁栾应道：“少爷的意思是……做人留一线？”
笑着摇了摇头，欧阳铁栾扫了一眼身侧周遭那些被打翻在地呻吟辗转与沉寂不动的黑衣人：“老狗叔，您都说过了，这些位相好的从来不论人情、只论输赢。既然如此，那就留着这些位相好的一条命，咱靠山旗下兄弟，等着这些位相好的上门赐教就是了！”
眉尖又是一挑，欧阳老狗的手指已经挪到了弩弓下的击发机簧上：“少爷，只有千日做贼，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扫了一眼欧阳老狗手中指向了黑衣人咽喉处的弩弓，欧阳铁栾低笑着应道：“老狗叔，咱们已经与这千日贼结下梁子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耳听着欧阳铁栾话音中骤然变重的最后几个字，欧阳老狗眉尖再是一跳，眼神中顿时有了几分恍然大悟与欣慰之意。顺手收起了已经上弦的弩弓，欧阳老狗又是拿出了那副叫人见惯了的垂手侍立的模样，话音中也是恭顺异常：“都由少爷做主！”
微笑着点了点头，欧阳铁栾转脸看向了默不作声站在不远处山石阴影中的魁伟巨汉：“都已然在人前露了脸了，也就不用再这么藏着掖着了。这些天委屈你一个人在外面风餐露宿，等今天这场面了了，云归城里有的，你尽管提！”
活动了几下筋骨，身形魁伟的魏岳迈开大步，几步便从岩石的阴影中走到了欧阳铁栾面前。低头看了看依旧仰面躺在欧阳铁栾身侧不远处的黑衣人，魏岳甩了甩粗壮的手腕，很是不屑地摇头哼道：“说得那么邪乎，什么夜走山林、无往不利，我都还没活动开手脚，就已经是这样了……”
抬起胳膊一拍魏岳肩膊，欧阳铁栾含笑应道：“行了行了！这也就是你打了人家一个冷不防，再加上你身上手上都带了护具。要不然十几把刀招呼过来，你还真以为你金刚不坏？身上带着的药呢？”
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个不大的油布包，魏岳满不在乎地将油布包递到了欧阳铁栾眼前：“我都说没必要给我准备这些外伤药物！这不是……白白揣了几天，到最后还是便宜了旁人！”
也都不与魏岳多说什么，欧阳铁栾弯腰将那包裹着外伤药物的油布包放在了黑衣人身侧的岩石上：“相好的，剩下的事儿你就自己料理吧！要能自己挣扎出一条命，咱们下回见面了再论短长！”
挣扎着撑起了身子，脸上鲜血一直朝外涌着的黑衣人一把抓过了油布包按在了自己脸上的伤口处：“相好的这份人情我记下了！日后上门，必定给相好的全家一个痛快，绝不留难！”
嗤笑一声，魏岳用力晃了晃结实的肩膊：“能活到那天了再说吧！”
在魏岳的护持之下，欧阳铁栾与欧阳老狗大步朝着已经集中到了一起的靠山旗下打行伤号处走去。眼看着走出了百十步远近，欧阳老狗方才压低了嗓门，在欧阳铁栾身侧轻声问道：“少爷的意思是，留下了这些走夜路、跑单帮的阴兵，咱家有后患，可对面的康老八，也消停不了？”
微微一点头，欧阳铁栾也是低声应道：“杀光了眼前这些走夜路、跑单帮的阴兵，左右也不过是去了几个已经露在了明处的祸患。可剩下那些阴兵的眼睛，也就全盯在咱们靠山旗杆子上了！倒不如留下这些已经被打惨了的阴兵，康老八还得好生供养着他们。万一有个不顺心……老狗叔您不是说过么？这些阴兵可从来都不念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