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的凉风吹散了潮湿的雨水,星星在黑夜中降临。
或者,黑夜本是在星星的召唤下来到的。
君悠悠端坐在破旧的沙发上,捧着茶水小口啜饮,意态闲闲。
期有岸两腿修长笔直地搭在茶几上,两手插进衣兜里。摸索了一阵,真教他翻出了残余一根香烟的烟盒来。
他刚要将之噙于唇间,一只素白干净的手便倏忽而至,夺去了香烟。
“你是狗吗?”君悠悠从书包取出棒棒糖递了过去:
“非要咬点儿什么才罢休?喏,你可以叼这个。“
“你当我是什么?”期有岸瞪着棒棒糖,眉眼长挑:
“一只棒棒糖就想打发了我?香烟是香烟,糖果是糖果……你有见过吃糖果能吐烟气儿的吗?”
“这就得凭你的本事了。”君悠悠粲然一笑,露出两颗铮白的小虎牙:
“只要你舌头够灵活,舔得够速度,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吃糖果吐烟气儿……嗯,你一定可以的!”
期有岸凤眼瞪得溜圆——
这样也可以?
她是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吗?要不要这么污?
污神呐这是!
他劈手接过棒棒糖,故作高深地摇头。
占便宜亦然成为期有岸的眸中天赋,深入骨髓,身体的本能反应。
“你又猜错了……金援朝不是坏心眼才在咽气之前把猫放进密室的……”
期有岸边咬碎棒棒糖边愣住了。
他不由摩挲着下巴呢喃:”我为什么会说又?“
咯嘣一声,期有岸把糖渣咬得细碎。
其实,他也猜错了。
他之前还推测会不会是金援朝力不由心,将波斯猫放进密室后就一命呜呼了。
金援朝很有可能是在为警察留下杀人犯的线索……
可,按照老帅哥总管的说法,金援朝既是舍不得第一任妻子最心爱的猫咪,又是为了告诉警察,他不是不能自救,而是不想自救。
“不对啊……”期有岸自口中取下了糖棍,白色油光的细棍在他面前挥舞着:
“金援朝和总管共同深爱的女人过世许久了,这猫的寿命能有多长?怎么还活蹦乱跳的?说是老猫的子孙,可老照片上三人一猫的留影中,老猫与子孙完全是一模一样的毛色……也太奇怪了吧,遗传有那么强大吗?就连斑点的位置也不差分毫?”
期有岸眯缝着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君悠悠听得手下动作一滞,刚刚要送入口中的茶水又放了下来。
“你难道没听过,猫,是有九条命的么?”
猫是有九条命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生。
难不成,她也是猫吗?
君悠悠无声一笑。
猫是否有九条命,她无从而知。
或许,是猫咪接受了旧主的委托,始终守候在金援朝和总管身边。
或许,是深刻在猫咪骨子里的基因,使得它恪守陪伴的指责,生死不离。
那么,她君悠悠又是受了谁的委托,又要陪伴在谁的身边呢?
君悠悠眼角余光窥视着期有岸,默默不语。
她知道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很奇怪。迟早有一次,她一定会调查出事情的真相。
不过,再此之前,君悠悠更执着于探究父亲君钟清与期有岸之间的内情。
以前,她是不希望父亲真的死亡。
如今,她是不愿意见到他们两个都离她而去。
一个小时前,金援朝的案子刚破,期有岸就赶到了君悠悠所在的高中。
她放学走出大门,就远远地看见他的身影。
期有岸高大得像是安全的港湾。
可他的生命又脆弱得如尘沙流逝。
君悠悠迎上去的脚步有急切,变为迟重。
她坐上他的别克,在一群同学的观望之中,扬长而去。继而,他们来到了侦探社,期有岸将案件的结果悉数告知于她。
于是,在繁星漫天的夏夜,君悠悠坐在期有岸的面前,听他孩子气的炫耀,见他讨人厌的抠门,控制他吞云吐雾地抽烟恶习。
家中,管莉在等待着女儿,可君悠悠眼下花了更多的时间陪伴在期有岸身边。
这个男人,对待他人成熟稳重,对待她,却任性十足。当然,期有岸唯有一点,是对谁均为一视同仁的,那就是——
小气。
沉寂中,君悠悠伸手拨开他掩映了惑人眉目的留海。她神色温柔,行止多情。
期有岸登时羞红了脸,硬挺挺地歪头回避。
君悠悠笑着道:
“我不过是个高中生,猜错了又能怎样?探查事件真相的工作是你这位大侦探该做的,又不是我。”
“可你是大侦探的小助理!”
期有岸言辞凿凿地驳斥,听得君悠悠不禁恍惚。
虽然,每一次都是新鲜而又熟悉的见面,但是他们的关系,却是一次比一次的亲密,不光是她对他,还有他对她。
君悠悠坐在他面前,注目着期有岸略有逆光的影子……
她喜欢他的影子。
纵然也是那么黑暗,分不清他轮廓的影子。
可是她就是喜欢。
喜欢总能将她笼罩期间的影子,像是一把大大的伞,会帮助她遮阳避雨,如此,君悠悠就再也不必担心风吹日晒。
所以,她好喜欢。
前几次重生,她不乏是利用了期有岸摆脱吴士耽的纠缠。
然而,这一次重生,在吴士耽面前,期有岸可谓是郑重其事地向她表白了。
发自肺腑的。
这是发生一个小时前的一幕。
可能,期有岸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样的他来接君悠悠放学,必然吸引了众多学子的视线。
其中就包括吴士耽。
夕照下,挺拔英俊的期有岸为她拉开车门,着实令人心跳加快。君悠悠就站在他身后等待着,扬起一抹温存的笑意定视他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陡然身后传出一道稍显清稚的嗓音。
“君悠悠?”
君悠悠回过头来,瞧见吴士耽站在那里。
吴士耽面向余晖,一张俊逸年轻的脸庞隐约折射出万道光彩。
他是那么的惹人注目,阿波罗般的存在。
“我能和你谈谈吗?”吴士耽咧着嘴爽朗地笑:
“单独的。”说着,他的眼神若有似无地扫过期有岸。
这是戒备而又充满警告的眼神,似乎是在怀疑地质问,和君悠悠同处于背光之中的陌生男人是谁。
君悠悠没有动。
她垂下眼帘,拒绝的话已经在唇齿打转。
吴士耽却是等不及了,竟是朝她纤细的手腕抓去……
忽地,一只大掌遮住了君悠悠的视线。
准确的说,是大掌罩住了她的头顶,并将她一把扯到后边。
期有岸的影子总能占据君悠悠的所有目光,因此,她还能再看见谁?
“她有约了。”
期有岸挺身而出,掩盖了君悠悠娇小的身形。
他微扬下巴,口吻欠扁的傲慢。
吴士耽不觉满脸涨红。
作为品学兼优的校草吴士耽,人生第一次遇见了强有力的挑衅者。
特别是,这个挑衅者比他高出了一头。
即便不比较身高,光是期有岸的气场就如同泰山压顶一般,令吴士耽产生无法顺畅呼吸的凝涩之感。
“和谁?”吴士耽试图越过期有岸与君悠悠对话,却不见被挡得结结实实的少女。
期有岸冷冷一笑:“你说呢?”
他转过身,大掌再度按在君悠悠的后脑勺上,一如在压着她行走。
期有岸不再看向吴士耽,幽淼的嗓音却字字清晰地入耳——
“除了我,你以为她还会跟谁?”期有岸的腔调淡漠,隐隐可恶。
君悠悠则是从他这份故作的态度里,察觉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得意和微妙强抑的紧张。
原来,有些故事,从一开始,就命中注定了。
就在这一天夜里,君悠悠第一次梦到了期有岸。
她不是个爱做梦的人,吴士耽更是没有出现过在她的梦境中,然而,期有岸轻而易举地就攻占了她的梦。
可惜,一夜梦醒,她再度魂归故里。
君悠悠坐在那张熟悉无比的床上,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八岁。
挪动了一下,木床吱嘎作响。
君悠悠顿时明了,她回到了二十八岁哪一年。
十八岁时,她的床榻还稳然结实。
二十八岁时,她翻个身都会咯咯作响。
时间那么长,又那么短,君悠悠总是跟不上世事变迁的脚步。
她起身,洗漱,换衣,出门,随后径直奔向期有岸侦探所的位置。
他的侦探社离她家有些远,类似于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的差距。
当君悠悠站在一家牛肉面馆前,君悠悠便知道,期有岸存在的地方俨然没有了他存在过的痕迹。
两旁的低矮小楼早就被拆迁,改建成高楼大厦。来往行走的是高端的精英与靓丽的白领。
没有了那侦探社斑驳的店名,没有了那扇必须推一下才能关上的破败木门,没有了那个人,那个憨傻到极致又聪明到极致的人。
他在哪儿?
自称鼎鼎大名的侦探在哪儿呢?
她怎么听不到了呢?
君悠悠在台阶上行坐了一会儿,直至地底发散的森森寒气仿佛穿透了脑顶,这才站起身。
是的,她听不到了。
因为,在十年前,他就死了。
期有岸……早就死了。
那个在夕阳西下中,霸道地宣布主权的男人,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