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自总管身上移转,落到了金援朝长子长孙的身上。
哀怨,不解,仇恨,厌恶,疏离……
各种各样的目光。
长子长孙颇为莫名其妙地苦笑: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杀了人。“
“不是你杀了人就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吗?”几欲要被众人忽略的期有岸忽地插嘴道:
”有时候,无所作为,比举起屠刀更令人发指。“
期有岸的话音如同破空的箭,哗然尽破,取而代之的是羞恼惭愧的沉默。
明明是最亲最亲的人,却隔着最远最远的距离,难道,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教人喟然长叹的悲哀吗?
期有岸的一句话,使得总管泪水簌然。
“是啊,是啊……”总管痴怔地道:
“她还活着的时候,为什么要无视她,为什么?如果不是金援朝太过绝情,她又怎会郁郁而终……”
憋在总管心头多年的辛密全然倾吐,他的肩膀渐渐松垮,是卸下重担的释然,也是灵魂逝去的涣散。
“金援朝说过的,他明明答应过她的,明明在婚礼上发誓,会对她一生一世的好……然而,她还没能跟着他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他却找了其他的女人……”
期有岸蹲下身,平视着总管道:
“所以,当你得知老太爷最终决定迎娶田女士时,你再也忍受不了了是吗?”
总管自嘲笑道:
“不,我早就忍受不了了,他的太太情人换了无数个的时候,我就忍不了了……在她过世的那一天,我就彻底忍不了了!”
总管激动地嘶吼起来。
他灼亮的眼神几乎要把长子长孙烧化:
“既然她不在人世了,那么这里的一切就必须由她的亲生孙子继承!但是,他从来拿不定主意,而且更倾向于二老爷……”
“那是因为老太爷在放烟雾弹啊。”期有岸长吁一气:
“你从来没有设想过,遗嘱中唯一没有提过的你,才是老太爷心目中最理想的继任者吧。因为,你从来,你并没有,真正的把他当成你的家人,把自己当成他的家人……”
期有岸苦恼地挠挠头。
他似乎不适合走温情路线,拳头干脆的抡起来才是男人风范。
君悠悠一不在身边,他怎么就好像六神无主了似的?
她不是才出现的吗?
她对他而言,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重要了?
好像远在他们认识之前,她就对他很重要很重要了……
期有岸攥紧手中的纸张,似乎听到了君悠悠声情并茂的鼓励。
他不确定是否有勇气揭露这一切悲剧的残酷内幕。
总管还是不了解,无所作为的那个始终不是金援朝,而是他啊,是他这个视若无睹的爱情盲人。
眼下,总管还在拼命阐述着,似乎在试图给自己的所作所为加以开脱。但是,期有岸明白,总管真正想要劝服的不是别人,正是自我。
总管一时哭一时笑地道:
“我始终提防二老爷,还有二少爷……我从来不晓得,原来大少爷最大的障碍居然是我……居然,是一心一意为大少爷着想的我……”
总管口中的大少爷就是金援朝的长子长孙。
二老爷是次子,二少爷是次子的儿子。
期有岸从文件夹中抽出最后的几页,递进总管的怀里:
“你也不算是为大少爷着想,只是为了填补自己缺失的梦想而已……我也是刚刚发现的,你自己看看吧,看看,这份罪孽,究竟是属于谁的……”
说着,期有岸站起身,别过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总管颤抖地拿起几页泛黄的信纸,字迹入目的瞬间,不由怔忪。
原来,这是她的笔迹,他记挂不忘的那个人留给老太爷的信件。
是金援朝第一任妻子的痕迹。
总管摩挲着她输写的笔体,刚刚看了开篇,便开始浑身发抖……看到最后,俨然泪流满面。
只因为,她说给金援朝的是:
“对不起,我要失言了。我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而且当我发现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早在我们结婚之前,我就爱上他了。”
“原来,我们结婚那一天,在我心里隐匿着的不安情绪源自于此。是我的灵魂在警告我,不对,我嫁错了人。可是,我却被茫茫的鞭炮声震乱了头脑。”
“不,不是鞭炮的错,更不是你的错,全是我,是我这个愚蠢的女人的错。当年的我,天真地以为我们三个人会永远永远地在一起,就像小时候一样,长大了也不分开。”
“可是,等到长大了,结婚了,我才明白,成人的世界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我们虽然还可以住在同一所房子,心,却再也无法凝聚到一起了。”
“所以,我打算离开。再也不见你,更不会见他。这是我的罪孽,我将一个人承担,不会再牵涉任何一个无辜者。”
“你们一定要幸福开心地活下去,忘记我,忘记过去……”
“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我还是没有办法和你们任何一个人在一起。毕竟,我是那么的肮脏,根本配不上谁。”
“我会默默祝福他结婚生子,每一天都能笑着面对。也许,在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当你彻底遗忘,当我彻底释怀,当他彻底放开时,我会再来找你们。”
“然后,我们三个人还可以坐在一起喝杯茶,光是闲谈了天气,就足够了,光是天气就足够了……”
不必看落款,总管就知道,这般娟丽清秀的笔锋属于谁。
总管恨不得当下甩自己两巴掌——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根本没有察觉出蛛丝马迹?为什么从头到尾陷入自以为是中不可自拔?
侦探说得对,无所作为,比刽子手更残酷的,是他,是他这个被她爱着又不自知的男人。
一个无能保护她,又对最好朋友下手的男人。
愚蠢的不是她,是他,是他,是他啊!!!
总管站站地再翻一页,钻入眼帘的换成了老太爷的回信。
一封,再也不会寄出去的信。
就是寄出去也不会有人收到的信。
就是寄出去,想要寄信的人也不在了的信。
一封,来自天国,去往天国的信。
总管的泪水戛然而止,短暂地停顿片刻,转瞬如洪水般汩汩而下。
老太爷金援朝的信,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抱怨连天,没有自怜自艾……
他只是写道:
“这不是你的错,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比我们结婚更早以前,我就知道了。
甚至,在越南战场上,我曾一度诅咒过他去死。
但是,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而且还冒着死的危险救了我。
他救了我,残了一条腿。
我送给他一根镶金嵌银的拐杖,他收下了,却从来也不用。
因为我们都知道,他要的不是拐杖,他要的是你。
我痛恨我自己,痛恨见到你保证不会再见他后,幸灾乐祸的自己。
你放心,我会对他好的,会对他比对待我自己更好的。
我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他,因为,我夺走了他的一切……“
泪水滴答滴答,溅染了悲戚的气氛。
雨水却渐渐收歇,不一会儿,太阳的金光破云而出,普照万物,是那么的明媚,那么的耀眼。
金援朝不曾预料,他会被信中的拐杖活活打死。
“我想老太爷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期有岸记得昨夜君悠悠的说法,不知不觉化为自己的语言讲了出来:
“只不过,他可能没有想过,你会用那副精心打造的金拐杖打死了他。我猜你也并非完全故意,更多的是冲动吧。毕竟你们在密室里的谈话,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保姆听到的咚,咚哒的动静就是你拄着拐杖行走的声音。至于猫,我猜……咳咳,是有人猜测,咳……它是老太爷留下的坏心思。他虽然愿意被身为救命恩人的你夺去性命,但是你毕竟杀害了他,所以他在弥留之际就把逗留在主人书房的波斯猫放进了密室……”
“不,不是……”总管终于再度开口,嗓音沙哑难辨:
“那只猫,是她的猫的子孙后代……对他而言,也许,比对我,还重要,更重要……”
“你不懂他,你们都不懂他,这么多年来,我也是第一次懂了他……”
总管将古旧信纸放至鼻端,似乎在深深吸闻什么,可除了灰尘的气息,什么都没有。
“他是想要告诉我:猫是他放进去的,所以不是我打死了他,而是他选择了死亡这条路。他不怪我,也不想我背负着罪恶活下去……”
“可是,最终还是我,害死他们两个人……”
可能是吧,可能是他,害死了两个最爱他的人。
人类本是如此,往往是最亲近的人才能伤到你,且,一伤,就到底。
期有岸别过头,暗忖他不该觉得君悠悠这位故事大王编造的恋爱情节很有现实感。破案,还是需要真凭实据……不过,她天马行空的幻想结合他有凭有据的理论,得到的,会是一片广阔的天地。
爱情错过了,也许就是生命的错过。
那么,生命错过了的话,还会有爱情吗?
谁又能来告诉期有岸,抓着肩膀告诉他,君悠悠是来自十年后的人。
而十年后的世界,还有她,却没有他。
唯闻呼吸的书房泛起了些许暖意。
在这雨后天晴的日子,总管泪眼婆娑望向窗外,云彩飘逝,不肯停留。他仿佛还能听到她的声音,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一张老照片从信件之中掉了下来,蝶翼一般。
总管好像一下子变得年轻了,没有一身的西装革履,没有沧桑的皱纹横生,没有累赘的伤腿拖曳;他年轻了,穿得朴素又土气,青涩又健康。
他局促不安地拽着衣角,想要拂开她的手,又没有勇气做到。
谁叫他是个胆小鬼呢,从来不肯相信她会爱上他的,自卑的胆小鬼。
真的过了许多许多年了,他才又听到她清丽而纯真的声音,一如当年他们堪比兄弟的两个大男人齐上战场的那一天——
前来相送的少女穿着一白色的连衣裙,笑盈盈地站在太阳下,是那么好看,是那么耀眼。
她恋恋不舍地拉起他的手,努力撑起熨帖的笑容。
少女说:
今天是个艳阳天,可你们要去战场了……
你们还会回来的对吗?
是的,你们还会回来的。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回来的。
所以,我会一直,一直等待的。
然后,我们在一起聊聊天气吧,就聊天气好了。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回忆里,永远的艳阳天,谁都不再痛苦。
——
只要在一起,就不会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