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太彪悍了。
难怪她也那么彪悍。
小彪悍一对上老彪悍,就不敢彪悍了。
“对不起……我,果然还是有话想跟您讲。”君悠悠垂着头疏导呼吸,使自己平心静气。
“你想讲,可是我不想听……出去。”
“我,叫君悠悠。您可能不熟悉这个名字,但我还是要告诉您,我是管莉和君钟清的唯一的女儿,也是您的外孙女。”
“你是谁和我有什么干系?出、去。”
“我明白,您一定是怨恨我爸爸拐走妈妈,所以才会那么绝情。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管莉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谁的女儿……这么多年来,她只是想再看看您,和您说说话,让您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让她知道您过得好不好……”
“啰嗦……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君悠悠确实打退堂鼓了。
或者说,她长这么大,除了管莉,还真没碰到另外一个能使她吃瘪的角色。
可惜,她君悠悠也从来不是知难而退的角色。
“我就是要说!”君悠悠猛然旋过身,破罐子破摔地大声道:
“我也是一个被家长不管不顾的孩子,所以最了解我妈妈的辛苦……您只一味的怨恨我爸爸,不理我妈妈,可你又知不知道,我也是怨恨您的!要不是您的态度,妈妈也不会模仿着亲生父亲的姿态忽视我多年的成长!这都是你的错!你到底知不知道!!!”
君悠悠一气说完,不由口干舌燥,眼前阵阵发黑。
她倒退了一步,抵靠着门扉才稳住身形。
走廊有谁经过,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哒哒哒,哒哒哒,从出现到消失。
君悠悠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不远处的老人,可就是看不到他的回应。
外公依然不肯回身。
他那冷冷清清的苍老声音一再强调:
“出去。”
两个字而已。
外公能送给外孙女的唯有这两个字而已。
外公的背影默默无言地宣示:
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唯一的外孙女君悠悠怎么过活,怎样痛苦,身为外公的他不必知道。
君悠悠倏尔觉得世上最累的,不是身体的劳动,而是精神上的“对牛弹琴”。
她终于明白,自己固执任性的基因是从谁那里继承而来的了。
这是该骄傲的事吗?
既是骄傲,也是嫌恶的基因吧。
君悠悠无声地勾唇一笑。
一段时间内,她脑中空空如也,看不见谁,听不见谁,仿佛站在空无一人的世界,无人理睬。
半晌,君悠悠缓过神来。
她狼狈的脚步扭转着,一心思量:
幸好,管莉没有看见这一幕。
君悠悠伸手拉门,恍惚之中,似乎听闻了谁粗重的喘息。
她神智尚且飘忽,完全是无意识地仰起头来。
结果,君悠悠撞见管莉正静悄悄地立在门槛外。
不知什么时候起,不知管莉听到了多少。
“妈……”君悠悠心虚地低眉顺眼。
“过来。”管莉飘软地开口。
就像是小学时代,考试一落千丈的那一天,君悠悠害怕得不敢直视管莉,握手握指地屏息。
君悠悠暗自懊恼一时之间太过激动,耳朵失灵了。她回到管莉身边,乖乖地束手而立。
在这个世界上,能征服她的,也只有管莉的存在了。
能征服管莉的,也唯有眼前的这个老人。
白发白须的老音乐家,艺术家。
君悠悠很是怀疑,外公这般无情无义,他演奏创作的作品真的能包含感情吗?真的能打动观众的心灵吗?
“打扰您了。”管莉深深鞠了一躬,侧身遮挡了君悠悠余光的视野。
君悠悠再也瞧不见外公的孑然只影。
外公一动不动,宛若背对着她们的塑像,更不曾应答一声。
管莉静默地退了出去,彬彬有礼地闭合房门,继而领着君悠悠离开。
拐过了这条狭窄的走廊,管莉霍地停下脚步。紧随母亲的君悠悠一下子就撞上了管莉的脊背,像是冒冒失失的小雀。
君悠悠抿着唇,乖觉等待管莉的训斥。
“你啊……”管莉开口了。
君悠悠神经绷紧,全身血液直往脚底冲。
但是,预想之中的训斥台词没有出现。管莉只是幽幽地道:
“你这个孩子比我勇敢多了。”
“嗯?“君悠悠不解的抬起头。
话题跳跃得太快,她一时反应不来。
“你总是比我勇敢……”管莉自顾自地嘲弄一笑:
“三十年了,我到现在,都没有勇气跨过那道门槛……你倒是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总是这样……“
管莉侧眼打量了女儿一番,分不清喜怒哀乐地道:
”你真像那个人。“
忽地,君悠悠明白了管莉指的是谁。
她身为人子,又会像谁?
除了君钟清外,又能像谁呢?
君悠悠眼底划过一丝落寞。
夜深人静之际,君悠悠仰躺在床上,凝望着天花板,无法入眠。
她实在想不出,一向视音乐为生命的爸爸君钟清为何会对互不相识的期有岸下死手。
据目前搜集的讯息,君钟清第一次犯案,炸死了期有岸所在警队的大队长;警察一度以为君钟清死于爆炸之中。
然而,不多久,君钟清就冒了出来,第二次试图和期有岸双双失踪。直到人们找到了期有岸的尸体,才确定两人是同归于尽了。
可是,时隔多年,君钟清又出现在医院的监控视频之中,简直如同……打不死的小强。
这期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君悠悠无从得知。
她纵然不耻君钟清的毒瘾,却也深切了解灵感对一个音乐人是多么的重要。
君钟清站在音乐的巅峰,就再也不想下去。
可惜,一个人是不可能永远保持全盛的状态,最难突破的更是自我。
于是,君钟清开始寻找毒品的刺激,压榨出心底的全部潜力。
除此之外,君钟清在家确实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在外更是个善解人意的好男人,即便是大明星,也从来不端架子,不耍大牌。
为什么呢?
为什么期有岸非死不可呢?
为什么君钟清也要死不可呢?
为什么没死成的君钟清不肯露面,隐匿行踪十年?
又为什么十年之后,再度晃入世人的视界?
君悠悠百思不得其解。
一时之间,她实在睡不着,就翻身下地,把当年所有关于君钟清的简报再度翻了出来。
所有的简报按照严格的时间顺序,摊放于地板上,君悠悠抱臂观察着,尝试从中寻找到蛛丝马迹。
这时,君悠悠忽闻管莉的房里有悉悉索索的踱步声。
又不多久,管莉推开了房门,竟是深更半夜地离了家。
君悠悠稍感奇怪,可终究被满地的剪报吸引住了目光。
管莉是有分寸之人,从不冒冒失失。
君悠悠的思路偏离了片刻,再度集中于君钟清的案子上。
翌日,她是被清晨灿白的阳光热醒的。
君悠悠完全不记得昨夜是何时睡着了的,只是发现自己因为保持着坐在地板、趴着床沿的姿势,全身上下僵硬不已。
她抻了抻酸软的腰,附身收拾起剪报。陡地,君悠悠察觉心底里好像忘记了什么,偏又一时想不起来。
她扯了扯头发,遂昏昏沉沉前往卫生间。
待君悠悠洗漱期间,猛地记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于此同时,她听到了纷沓杂乱的脚步停站在大门外。旋即,敲门声咚咚骤响,回音荡荡,震得君悠悠龇牙咧嘴——
是的,她居然把彻夜不归的管莉忘记了。
管莉为何还没有回家?
君悠悠再度坐进了警察局的那间审讯室,她隐约有种归家的随便了。
她本来也不是那种会因为局势和环境的变化而大惊小怪的类型,如今,适应了被警察包围的气氛后,更是吃吃喝喝照常不误。
“你们拘留了我妈?”君悠悠喝着温水,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
“你们相信我妈杀害了我外公?“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等下,我还没有吃早饭……我肠胃不好,很容易发病。警察同志,你们是会很善解人意的吧。”
刚刚给君悠悠特意端来温水的警察,正是当初那个用意识服务器害得她开始重生循环的那位。
警察同志被她戏耍得头晕脑胀,不由咬着牙根吩咐同伴:
“去给君小姐买份早餐……”
一语未了,就被君悠悠截过话头。
“一屉小笼包,谢谢。”君悠悠笑意盈盈地颔首。
警察同志真想提醒她,这里不是饭店,还可以点餐,但他一个大男人真没办法对一个嫣然含笑的漂亮女孩儿大吼大叫。
“你是管莉唯一的女儿,不可能毫无所知。况且有人见证,昨日,你同死者起了冲突……君小姐,我可以明白你维护母亲的心情。不过,也请你了解,法律上有一种罪行,叫做包庇罪,还有一种罪行叫做罪上加罪。你如果能够积极配合警察调查,我们会非常感激你。管莉如果不肯实话实说,检察官也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警察同志的长篇大论并没有得到预想的反应。
君悠悠一边小口啜饮着温水,一边用手指轻敲桌面,表达对警察同志照顾的感激之情。
“很遗憾。”她放下茶杯,缓缓说道:
“我很了解你们急于破案的心情,可是,我妈妈根本没有犯罪,怎么让我们承认?”
“管莉凌晨一点多离家外出,你不知道吗?”警察同志不满地皱眉:
“还有,君小姐,为什么你的亲外公被杀,你却这么高兴?”
“我没有高兴,也没有难过。”君悠悠感到这段对话似乎前不久才进行过:
“我昨天是人生第一次正经八百地见识所谓的外公,你叫我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培养出深厚的祖孙情谊?”
君悠悠靠着椅背,一字一顿地道:
“从现在开始,我拒绝回答你们的任何问题。因为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妈妈管莉不是杀人凶手,而你们也不会相信。”
语毕,她干脆闭目养神,一声不吭。
警察同志头疼不已。
不愧是母女俩。另一间审讯室的管莉也和君悠悠的表现如出一辙。此时此刻,管莉正以同样的姿势不予配合,坚决保持缄默。
唯一不同的是,管莉确实对于父亲的死,怀有心哀之情。
君悠悠则是根本不在乎外公的死活。
真是无情的女人啊……警察同志正摇头想着,忽见本该在外调查的同僚冲了过来。
“我们找到证据了!管莉昨个儿深更半夜曾出现在凶案现场!”同僚边跑边扬声道。
君悠悠蓦地睁开了眸子,面无表情地挑起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