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悠悠大可凭借超然的听力窥探外公与妈妈的谈话。
但是,她最终还是选择回家静候佳音。
暮色弥漫,苍穹向晚。
君悠悠导了公交回家。
在这静怯怯的夜晚,她整饬一桌子丰馐佳肴。
纵使爱在心口南难开,但是君悠悠明白,自己与妈妈的肠胃总像是存在着神秘的链接。
她们会为彼此预备好鲜香的饭菜,再静默地等待。
最后一碟子小菜上桌时,管莉到家了。
这是管莉第一次瞧见君悠悠下厨。不过,妈妈略略惊讶须臾,表情便再度平静下来。
君悠悠望了望门口,并没有见到那道挺拔又沧桑的影子。
她不确定地揪紧了围裙,努力地扬起笑脸夸赞这次演出的成功。
“你不必装模作样地哄我开心……真是让人不舒服。”
管莉坐下来,扫视着一桌的美味道:
“你把冰箱里的菜全做了吧?明天怎么办?是你去买菜,还是我?真是给人添麻烦……你呀,专门给人添麻烦……”
管莉拿起勺子舀了汤。
但是君悠悠清晰地发现,管莉的手在抖。
就连送到嘴边的勺子也抖个不停,汤水洒下来了,管莉深深地垂着头,瑟瑟发抖。
君悠悠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们母女如出一辙地胆小。
好不容易勇敢一次,像只小心翼翼的昆虫伸出了触角,然而,结果仍旧碰壁。
君悠悠来到管莉身后,张开双臂抱住妈妈单薄的身体。
女儿没有犹疑,妈妈没有拒绝。
君悠悠从小就想不通,消瘦的妈妈为什么会选择大提琴。
她吸闻着妈妈的味道,嘴唇眷恋地轻触管莉的发丝。
管莉的胳臂明明那么纤细,究竟是怎样的毅力才能坚持不懈地扛起大提琴的重负的呢?
就在这一天,君悠悠懂了。
活到二十八岁,人生重启之际,她终于懂了——
是因为,外公大学主修的,就是大提琴吧。
心底的执着也许旁人永远不懂,也不需要懂。
她知晓,管莉此时此刻需要的不是怜悯同情,而是支持与温暖。
君悠悠稳住颤栗的嗓音,一下又一下轻拍着管莉的脊背。
”我的妈妈是个大提琴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背着那么沉的大提琴到处走……“君悠悠念起小学时代的作文,柔缓地道:
“妈,作文的最后一句话,你还记得吗?九岁的我,最崇拜的就是那个背着大提琴的你……这么多年了,我没告诉过你……不管是过了十年,还是二十年,这个背着大提琴不肯放弃的你,永远是我最最崇拜的人……”
管莉手中的勺子跌落在碗中,叮当脆响。
敲得君悠悠的心作痛的震响。
管莉缓缓抬起头来,噗嗤笑了出来。
“你外公说,既然我离开家了,就不该想着要腆着脸回去……“
泪水不期然地流淌下来,管莉无法控制,任凭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襟,打湿了女儿的手臂,打湿了母女的心。
泪水溅落在餐盘中,美味顿时混杂了苦涩的味道。
“但是,他又说,我立下决定的事,不管遇到怎样的挫折,就要坚持到底,这才是管家人……“
管莉握住君悠悠纤细的手腕,又哭又笑地像个小孩子:
“我女儿都这么大了,可是,我真的做到了吗?还有资格继续做管家的女儿吗?有成为不让爸爸失望的管家人了吗……我……还是管家人呐……”
君悠悠伏在妈妈的肩背上,泣不成声。
灯影灼烈,母女俩相视而笑,各自捧着饭碗吃得满足又香甜。
入睡之际,君悠悠关掉客厅的灯,静静地冲着管莉的房门道:
“晚安,妈妈……”
今晚,她们都会做个好梦吧。
一觉醒来,泪水不自觉阴湿了眼眶。
当回到二十八岁的这一天,君悠悠设法拯救死因不明的外公。
她不姓管,却是管家的儿女,是外公的血脉继承,这就是君悠悠拼命的缘由。
与记忆中的一致,外公来到了管莉所在的乐团做顾问。
可是,究竟是谁杀害了外公呢?
必然不是管莉。
打死君悠悠也不会相信。
外公毒舌寡默,独来独往,不是会招惹仇人的类型,更不少有交好的友人。
君悠悠里里外外地搜寻,偷偷摸摸地研究每一个出入乐团的工作人员,就连送外卖的小哥也没有放过。
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暗中为外公做保镖。
往往,外公指挥完一曲,便留下演奏者们自行训练。
他年纪大了,撑不了太久,遂回休息间缓一缓。
君悠悠便从一堵墙后,窜到另一个拐角,鬼鬼祟祟地跟踪外公。
她扒着墙沿张望之际,完全对身后瞠目结舌的团长视而不见。
团长已经观察好几天她这种诡异的行径了。
要不是知晓他们的血缘关系,团长都要无法忍受君悠悠的作了。
天晓得,这对祖孙在玩什么游戏。
团长看得眼睛都酸了,便任凭君悠悠自认为来无影去无踪地蹦蹦跳跳。
他摇摇头,抹了一把汗,默默地走开。
然而,这一次,君悠悠却尴尬了——
外公一走进休息间并不关门,径自拔音道:
“进来!”
君悠悠左顾右盼,确定空荡荡的走廊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
她最终还是被发现了。
该以什么借口解释好呢?
君悠悠蹭着脚步走进休息间。外公似乎很喜欢面窗而站,这也是藏起表情的最好的办法。
她嗫嗫地问: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外公嗤然笑道:
“你像个大老鼠似的那么大动静,你以为能瞒得过我?”
外公背对着她,身影寂寥。
君悠悠嘴角翕动,脑海有刹那的空白,预想的种种说辞一个记不住。
怪不得妈妈会畏惧外公,的确是身不由己啊。
她悄悄地打量外公的脑后花白稀疏的头发,一时怔怔无言。
外公……真的是好老了啊。
人家的老人早就享受天伦之乐,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君悠悠完全想不通去世已久的外婆是相中了外公哪一点。
长得帅,脾气差,过日子也不舒坦呐。
莫名其妙的,她眼前闪过了期有岸挑衅的侧颜,连忙摇头,甩掉对他的思念。
有时,君悠悠会不明白,如果这个她回到了二十八岁,那么真正十八岁的她是如何与期有岸分开的?
他们两人真的就毫无进展了吗?
重生的循环谜一样难解。
恍惚间,君悠悠又听闻外公出声了。
他嗓音低沉地道:
“听说你辞职了?不在摄影棚工作了?哼,这就对了,早该不干了……在那种地方,既没发展,也没前途,白白浪费了你继承了我的乐感天分。”
君悠悠猛地一抬头,霍然记起管莉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旋即,她怔忪地反复咀嚼“你继承了我的乐感天分”这句话。君悠悠恍然大悟,原来超常听力的遗传基因是归结于外公啊。
君悠悠舔舔干涩的唇瓣,为外公的别扭伤怀。
她们母女的事,他了然于胸,却不肯成为她们的负担——
或许,这是一种另类的爱。
或许,这种爱更加深沉。
或许,这就是外公的坚持。
“嗯,辞职了。”君悠悠勾勾唇角,柔软地道:
“外公的消息当真灵通……我才刚刚辞职,您就获知了。”
外公并没有指责她拆穿他的隐秘,只是口吻严厉地批准她进入乐团工作,但是又命令君悠悠从最底层做起。
君悠悠讷讷地应了。
面对强势外公,她一点儿也不无法反抗。
说不定,命运的轨迹在她回到二十八岁的那一天就改变了。
上一次外公出事的那一晚,君悠悠被团长留下强行训练。
作为外公的外孙女,团长也是关照有加,想要刚入团的她两三天就达到可以登场的程度。
君悠悠认为这简直是痴人说梦,然而团长为了话题性坚决不放她离开。
她找了所有的理由,甚至盘算趁人不备之际脱身,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难以逃离。
君悠悠火急火燎,好不容易寻了机会直奔外公的公寓。
按照前世警察的推断,外公应该还没有死。
她应该还来得及……
君悠悠催促着出租车司机加快速度,然而今夜的红绿灯格外的多,司机自然不肯违规。
跳下车时,君悠悠心底冰冷冷,她早就听闻一辆辆警车的呼唤声了。只是,还在自欺欺人地祈祷着。
终究,重生不是万能,死神从来没有放过谁——
外公还是死了。
他胸口插着一把刀,不知凶手。
倒是管莉,这一次由于在家睡觉,并没有被警方列入嫌疑人范畴。
君悠悠跪在外公公寓的门口,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影,是那么模糊。
一周之后,君悠悠母女得到警方的消息,说是外公是做饭的过程中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菜刀掉落,就那么凑巧地插进了胸口。
“这不可能……”管莉一再央求警方捉拿凶手,可是没有真凶,怎么捉拿?
“这种事理论上是不可能,不过还是发生过了……死者家属,你们节哀顺变。”警察说着,将管莉交给了尚算镇定的君悠悠。
君悠悠扶稳管莉的肩膀,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却不见妈妈的泪水。
“妈……对不起……”对不起,她明明知道这一天,却还是没能帮上忙……
她救了许多别人,却救不了自家人。
君悠悠咬破了嘴皮,血腥味充斥了口腔。
她不想去听邻居无关痛痒的安慰,不想去听警察结案的锤音,倘若外公能再教训她一次,君悠悠保证会甘之如饴。
“这不是你的错。”管莉苦笑着回身,一把将女儿拉入怀中:
“幸好,幸好你还在我身边……我早早儿没了妈妈,这回又没爸爸了……这回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你了……谢谢你多年前鼓励我,要不然,我爸爸这辈子也听不到我说爱他……谢谢,谢谢你让我这辈子不留遗憾,坦白了心迹……”
谁的泪水蜿蜒而下,漉漉的心情,几分温暖,几分潮湿。
谁又能知晓,在四十几年前,也有个小女孩儿大声地朗读过自己的作文。
作文的题目是《我的爸爸》。
管莉清脆的嗓音响彻了整间教室,那么嫩声稚气地宣讲。
即便爸爸从不会来参加课堂的亲子互动,从不会夸奖她一句,甚至从来不会抱着女儿,哄她开心。但是,管莉就是知道,她就是知道,爸爸自始至终用他笨拙的爱保护着她,从未离开。
管莉傲气冉冉地念诵:
“我的爸爸是个大提琴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背着那么沉的大提琴到处走……
但是,我知道,爸爸是我最最崇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