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八岁回到二十八岁的第三天,君悠悠再度做梦一般地来到了警察局。
面前出现的警察还是用意识服务器促使她重生的那位,可是,显然,在他的认知中,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已经个把小时过去了,可君悠悠仍旧不愿意面对现实。
叫她怎么承认?
怎么承认呢?
她守护了十年的妈妈突然一夜暴毙?
不,不是暴毙,是被人恶意切断供给营养呼吸的管线而死亡的。
管莉……死亡了?
君悠悠难以相信。
似乎前一秒钟,她还坚信妈妈会再度苏醒。
可是后一秒,管莉这个人就从世间彻底消失了。
这使君悠悠的坚信变成了最顶级的笑话。
一个小时前,君悠悠站在已经没有了母亲身影的病房里,一脸的茫然。
她或许应该嚎啕大哭,或许应该声嘶力竭,或许应该追讨责任——
因为管莉是在凌晨二十三点至一点的期间被人拔了管。
这明显是医院监护不当。
等君悠悠得知消息时,管莉的尸首早被送到警察检查过一回了。
医院大抵了解己方的责任,第一时间选择通知了警察。将此全权交与警方处理。
君悠悠的意愿反而无人理会,单薄的安慰,无意的官话,她听不进去,也听不懂了。
她像是游离在世外的孤魂,旁观他人鲜活地来往匆匆。
心底的某一处在自我安慰地说道:
这是好事。她解脱了,你也解脱了。你真能拖着植物人的妈妈过一辈子吗?你真的宁可舍弃所有的幸福吗?这个世上,并非所有人都像吴士耽心甘情愿地接受你这样的麻烦……
不,就连吴士耽,也没有接受,否则,他怎会背叛她?
君悠悠,你偷摸乐吧。有人帮你除掉了最大的累赘,不必你亲自动手……
另一个她则是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哭喊:
不,她还没有听到管莉亲口对她说一句爱。这不是结局,也许管莉是解脱了,可是她呢?她操劳的十年又算是什么?天大的笑话吗?
怎样从医院前往警局的,对此记忆,君悠悠一无所知。
她就像是灵魂从东飘到西,再从人间飘往苍穹,随着云朵浮浮沉沉……
那个前世熟今生不熟的警察递给她一份文件,是希望君悠悠同意解剖管莉的尸体。
“这很明显是一桩蓄意谋杀案。”
警察叹息地拍了拍君悠悠的肩膀:
“解剖尸体的话,或许我们能从中检测出更多的证据来……还请你节哀顺变。”
君悠悠茫然地抬起头,迎上警察包含同情的眼神。
这份同情来得毫无章法,深切得莫名其妙。
君悠悠默默地签下名字,在“悠”字最后一笔心上点时,她几乎戳破了笔下脆弱苍白的纸张。
她转头问警察,表情诡异地似笑非笑:
“你们,又怀疑我杀人了吗?”
嗯,也许,管莉就是她杀的。
明明早在十年前,她就可以放她安稳地走了。
想必,这十年来,管莉动弹不得,言语不能,亦是十分痛苦吧。
快来抓她吧——君悠悠哈哈大笑地想——把她抓走吧,毁灭她的灵魂吧,她已经好累好累了,真想闭上眼睛就再也不要起来……
警察被她的神色吓蒙了。支支吾吾半晌,他才似有所悟地反问道:
“君小姐难不成以前被怀疑过杀人?”
顿了顿,警察清喉解释:
“不瞒你说,一开始,我们确实将你列入嫌疑人的范畴内。照顾植物人十年,真是辛苦你了……还请君小姐别误会,我们警方也是实事求是罢了……你放心,如今出现了新的证据……更何况你有不在场证据,足以证明你是无辜的。”
君悠悠的不在场证据是陈思语提供地。
二十三点多时,君悠悠肚子饿了,又离不开剪辑,就打电话扣了陈思语送夜宵。
正傻帽口内喋喋不休地骂着,却果真给君悠悠带了两袋羊角面包。
君悠悠一见到陈思语,激动地开口道:
“怎么是面包?你大老远跑来,就不能给点儿好吃的吗?”
陈思语暴打她一通后,就逗留在片场陪她剪辑,顺便免费见识见识尚未上映的电影。
其实,就是君悠悠没有不在场证据,若是陈思语作证,也能给她创造出不在场证据来。
是的,她们就是这样的铁杆关系。
最愉快的时光, 并不一定要对方的陪伴。但是,如果她们中有一个人杀了人,就绝对会找另一个偕同埋尸……
果然孽缘。
“不在场证据吗?”君悠悠呵呵两声,又收敛神态,继而再度呵呵两声……如此循环往复,把警察唬得不轻。
“君小姐就这么希望被怀疑吗?我可以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肯定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失误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警察暗暗抹汗,思忖这用不用精神科医生来给君悠悠看病。
“既然你同情我,就把所谓的新的证据告诉我。”
“这……”
“你是怀疑我会去报复吗?”
“君小姐,我倒不会怀疑你会报复,而是怕你受不了……”
“你以为还有什么能让我受不了的?重生我都遭遇过了。”
“恩?什么?你如果非要坚持的话……”
“我坚持。”
“好吧。君小姐,事实上,医院里的监控录像上显示,你的父亲君钟清在昨夜二十三时左右出现了……”
君悠悠蹭地从椅子上跳将起来:“不可能!”
整个警局似乎在回荡着她大吃一惊的反驳:
“我爸他不是早在许多年前就死了吗?不是你们警察亲口告诉我的吗!”
警察眼神躲闪:
“警方曾经在现场找到了君钟清的断指……现在事实证明,那只是断指,而已。”
君悠悠摇摇欲坠,几乎跌倒。
她喃喃自语,频频倒退:
“不可能……我爸不可能杀害我妈,不可能……”
警察连忙起身扶住她。
“君小姐,我们警方一定会竭力还原事实真相……我听说你母亲是遗体捐赠者。管女士虽然过世,但她的器官还能帮助很多人,在很多人身上得以生命的延续,他们都会感激你们母女的……“
“延续”这个词的声音在君悠悠耳边萦绕,弧度,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令她肝胆俱裂。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对方蹑手蹑足地伫立不语,想必是在驻足聆听。
君悠悠悉数将这些声音纳入耳际,蓦地,露齿而笑。
“我知道是谁做的了。”她抱住双臂,像是在瑟瑟发抖,也像是捧腹大笑。
“什么?”警察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说,不觉瞪大了眼睛:“你发现了什么证据?”他急急催问。
君悠悠并不作答,她只是向后一步,继而慢慢侧过头。
她对上了一对漆黑的眼瞳。
从他的眼底,君悠悠似乎看见了一闪而逝的羞愧。
至少,她认为他是羞愧的。
“还不是确切的证据,等我想明白了,我会联系警察同志的。”君悠悠凝视着来人对警察道。
来人也是被警察传唤来提供证词的。
他低垂着头,言语分辨不清感情:
“悠悠,你不必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况且阿姨一睡十年,这兴许才是她最渴望的结果……”
“你怎么知道我妈的想法?你怎么能替我妈做决定?你怎么,可以,替我妈做决定……”君悠悠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瞪视他。
她飞也似地离开了警局,心下仓皇无助。
君悠悠不知道还有谁可以相信了。
整个世界她都不再相信了。
今日,事发突然,她还没下夜班就接到警方的通知。于是,君悠悠是从同事那里借的车子。
她摸出衣兜里的车钥匙。手指一抖,车钥匙叮当当摔落。
君悠悠盯着水泥地上瘫躺的车钥匙,脑海阵阵空白,呼吸阵阵急促。
半晌,她蹲下身,然而,捡了好几次,也没能拿起车钥匙。
她从头至尾都像是在水中捞月,月亮破碎了,水又从指缝流走了……
什么都有了……她什么都没有了……
在车里,君悠悠狂砸方向盘,却是一滴泪也流不下来,心灵如同干涸。
因为心情起伏不定,她驾驶的速度很慢。
慢得如同君悠悠心跳的节奏,渐渐归寂于无。
按照日程表,她需要去郊区风景秀丽的拍摄地帮忙,难免经过一些通往市外的偏僻的道路。
君悠悠不停对自己说:
嗯,她还是要工作的,她还没有死呢,没有死,就得要工作……忙起来,她就能忘了这份痛苦也说不定。是的,就当是噩梦一场,都忘了吧,忘了……
好几次,阳光透过前车窗刺痛了她的眼睛,令她痛到心里。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开着车好像睡着了,也可能是完全的魂游天外,总之完全不清楚什么时候已经出了市区。
当她听见车辆尾随的响声时,君悠悠的理智依然是全无的状态,做不出任何反应。
后边的汽车不紧不慢的跟随着,如同不言不语的守护者。
可是,在下一个拐弯,就是这名君悠悠曾经无比信任的守护者陡然加速撞了上来!
果然是他……
两车剧烈相碰时,君悠悠朗声大笑——
是他,是他!
为什么会是他!
为什么自欺欺人的时间都不肯给她!
“我们……不是朋友吗……”
这一刹那,君悠悠恍惚地松开握住方向盘的双手。她仰后靠在椅背上,随即被巨大的冲力顶了起来。
原来,他真舍得下手……
那么干脆利落,那么毫不犹豫……
你既然这么渴望我去死,我就成全你。
君悠悠闭上了眼睛。
车子翻转倒扣,摔得砰砰巨响,而她并没有即刻死亡。
君悠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顺着脸颊滴答溅落,在头顶晕染成一片的血渍。
死亡在接近她,谁,那慌张凌乱的脚步声也在冲向她。
君悠悠似乎孱弱地笑了,可嘴中全是甜腥的味道。
越过破碎的车窗,她瞧见一双男式皮鞋。
那是一双陈旧磨破的皮鞋,想必他为了筹钱,也始终困苦不堪吧。
他们是那么的相像,因此她才能够理解他……
她是多么的想理解他啊。
紧接着,君悠悠听见了男人抽泣的声音。
肇事者一定很难过,悲伤呜咽也刺伤了君悠悠的心。
他哽咽地道:
“对不起,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只有阿姨的血型和我妈一致,而且阿姨都脑死亡那么多年了,也是死有所值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等我妈康复了,我就把这条命赔给你……”
君悠悠再也没有力气牵起唇角。
君悠悠沉沉地阖上眼皮,等待死神的长袖卷走她的灵魂。
她从来没有想他给她做牛做马,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