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时钟叮咚脆响。
时针指示了整十点。
这是在夜间,细微的月光透不过窗帘的重重阻拦,唯有竭力地用氤氲的光线试图向室内的人召唤道:
“嘿!我在这儿!”
月光的低语与时钟的声音汇聚成召唤使得君悠悠恍然睁开了眼睛。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继而发觉自己正靠墙枯坐在床上,像只冬眠的刺猬将身体蜷缩进被子里。
面前的电视正播放着化妆品广告。
这一幕似曾相识。
房间没有开灯,她起身拉开窗帘,零碎昏黄的灯影便从临楼人家的窗口疏浅地泄入。
君悠悠怔住了。
她拨开身侧的手机,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梦回午夜,亦或大梦初醒。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2017年,并非2007年。
她果真做了个稀奇古怪的超长梦境。
梦中,她成为杀害吴士耽的嫌疑犯。
梦中,她重生会高三的那个夏天。
梦中,她稀里糊涂地帮助一个叫做期有岸的侦探破案。结果……她可能是闹了场大乌龙。
君悠悠晃晃脑袋,似要将莫名其妙的杂念抛掉。
这时,大门咚咚咚地响了起来,急促又大力,丝毫不介意夜深人静的氛围,打破了一室的静默。
“警察?”君悠悠并不十分清醒,只记得,二十八岁的那个她就是在这个时间被带去警察局的。
她这是从重生的梦境中惊醒,还是在过去的梦境里重温了未来?
难不成又是警察来以杀害吴士耽的罪名捉拿她吗?
君悠悠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门口,通过猫眼张望,瞧见的居然是吴士耽。
故事情节有变,君悠悠哑然失笑地摇头。不会当真是她瞎猜的故事情节打动了赵母的心,这才令吴士耽活下来了吧。
如果当真如此……
君悠悠蓦然觉着被她糊弄的赵母好生可怜……
或许,赵母也仅是在寻求一个解脱的借口罢了。
赵母花了十年也没有得到解脱,这才想方设法地对吴士耽下手。
——女儿不在了,就送女儿最喜欢的男孩子去作陪吧——
赵母会是这么考虑的吗?
这注定是一道无解的答案。
终归,活着是好的。
君悠悠缓和心神。她才打开了一条门缝,浓烈的酒气就迎面扑来。
吴士耽晃晃悠悠地闯进屋,脚步虚浮踉跄。他打着酒嗝瓮声瓮气地质问:
“君悠悠,你知道吗?这十年来,我对你的心意始终没变过……”
诚心实意的言语顺着酒气而出,其效力难免大打折扣。
君悠悠心下陡然酸楚,面上却还是清风如沐:
“我知道。”
吴士耽愣了愣,随即镇定下来。
他可能没有预料君悠悠会是如此平静地对待他无理取闹。
吴士耽不解了,不解他是该为君悠悠一贯的冷静镇定点赞,还是恨她无论何时都能笑得这般……
无所谓。
“你总是很忙,要忙于工作,要照顾阿姨……就连陈思语在你心目中都比我来得重要。你有时间去陪朋友,却没有时间听我抱怨人际的困扰……君悠悠,你有问过我吗,我有多寂寞,你知道吗?”
“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君悠悠才什么都不问。
她似乎理所当然地把吴士耽看待得太过强悍。
实际上,他也是同样微小怯懦的男人。
人类,都是害怕孤单寂寞的。
无一例外。
“我也不想背着你偷人,我也想不通怎么就发生了那种事……你突然消失不见,清空了你留在公寓里的所有东西……我一回家,看见的是空荡荡的鞋柜,衣柜,厨房……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吴士耽拔高了嗓音。
他无助拍打额头,像是想要把脑子里的真实感想拍出来给她看。
“我知道。”除了这三个字,君悠悠别无应对。
“你知道你还这么对待我!!!”吴士耽凝视着她的面庞,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如同泄洪,随着泪水奔涌而下。语势像个孩子,撒泼地放纵着。
君悠悠走上前,她伸出手,将他轻柔地揽入怀中。
“对不起……”她说:
“我们做不成情人,也还可以是朋友。你以后想哭,还可以来找我。我不是个好女人,任性又自私……你值得更好的。”
“我不要……”吴士耽紧紧地回抱住她,面孔死死地抵进她的颈窝,闷声说道:
“对不起……”
做不成情人,也许真的还可以朋友。
但是,即便是想哭,他也不会再出现了。
君悠悠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一旦离开,就绝不会再回头。
一旦放弃,就绝不会再后悔。
所以,吴士耽求过争过闹过拼命过,如今也该……
放下了。
然后,吴士耽就离开了。
泪已收,痕犹存,他一句道别也没有。
大概因为是永别。
君悠悠凝望着大敞的门口,心底五味陈杂地瘫坐在沙发上。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君悠悠抬起头,瞧见陈思语意外地站在她身边。
她没有听见好友的脚步,更没有意识到陈思语会在半夜三更的时分出现。
不会是这场沉久的大梦还未苏醒?
此时俨然凌晨十二点,世间大部分人坠入沉沉睡眠的时刻,这个爱睡美容觉的陈思语却来了。
君悠悠怔怔地打量好友的身形,视线十分模糊。
她想要问个清楚,又知晓问不清楚。
大抵,在吴士耽闯进屋撒酒疯之际,陈思语就守在角落,默默地窥探了。
是什么原因,令陈思语鬼鬼祟祟?
还能因为什么……
谁叫,她们是朋友啊。
更可能,这不是陈思语守护她的第一个晚上。
君悠悠鼻头酸胀得不舒服,悄然移开了目光。
“门开着,我就进来了。”陈思语小心翼翼地将一瓶红酒放到茶几上,眼神躲闪地道:
“你白天送我糕点,我晚上就来陪你喝酒,够意思不?”
顿了顿,陈思语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道:
“我才不是担心你才找上门的,绝不是!你千万别自作多情啊,千万别!我是……是缺个陪酒的对象罢了……咳咳,小妞儿,你愿意陪大爷来一瓶不?”
“来就来!妞儿还能怕了大爷不成?”
君悠悠拎起酒瓶打量,不由抽抽鼻子道:
“又是十九块钱一瓶的促销货?大爷,你每次找妞儿陪酒就不能大方点儿?”
“十九块钱又咋的,咋的吧!你就知足吧!你把糕点全送给吴士耽了,我想从他脸上抠都没办法,差点儿就抱着他脑袋舔……”
说着,陈思语意识到提及了禁忌的人命,慌忙地捂住嘴。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终于开始反省自己龌龊的想法有多么的丢人现眼……
君悠悠一边起身取杯子,一边恍若未闻地苦笑不已:
“大爷,妞儿每次喝低价的红酒会拉肚子……”
”少说得你好像很精贵似的……“陈思语转瞬就忘了照顾君悠悠的心情,大大咧咧地坐下:
“嘁,上次你拉得我家厕所都堵了。嘿嘿,这回轮到你家的马桶遭殃了……啊哈哈哈哈!”
两个一把年纪还独身的女儿围着一瓶廉价红酒,又抠又撬,总算是打开了顽固的木塞……
其实,不是因为门开了,陈思语才进来。
而是因为陈思语要进来,所以,门开了。
在冥冥之中,君悠悠是知道的。
全部,她都知道。
君悠悠知道,在最痛苦的时刻,陈思语一定会来。
因此,她不会关上房门。
是为了送走过去的恋人,更是为了迎接朋友的陪伴。
次日,难免宿醉。
陈思语躺在君悠悠的床上,四仰八叉,呼噜震天。
君悠悠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陈思语踢到地上冻了一整晚。
怪不得她做了一整晚的噩梦。又是那个关于在冰天雪地的日子里被管莉关在门外的噩梦。
君悠悠挠着鸟窝似的长发,毅然把陈思语也从床上踢下去后,身心顿时舒畅了。
那个关于冬天的梦也变成了夏天。
君悠悠把陈思语丢在家里,旋即赶赴医院探望管莉。
重生的过程中,她挽救了二十八岁的吴士耽的命运。
那么,那个倔强地不肯坦白的管莉会否也有所不同?
君悠悠暗暗期待着,虽然也明知希望渺茫。
可她都等了十年了,也不差这一次美梦落空。
君悠悠气喘吁吁地冲进病房,眼前的景象既是预料之中,也是意想之外——
管莉依然死气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心肺监控仪平稳地滴滴答答地响着。
屏幕上的曲线起伏有致。
“是我胡思乱想了。”君悠悠俯身拨开管莉额上的碎发,喃喃自语:
“我还以为吴士耽的命运改变了,你和我兴许也会有所不同。”
君悠悠自嘲一笑,走出病房透口气。
医院是较其他公共场所安静许多的地界,特别是回音总好像分外冷脆。
她望见一道熟悉的背影在走廊的另一头打电话,心情舒缓几分。
那道背影正是属于君悠悠在医院认识的一个朋友。
他叫姜云。
姜云的妈妈多年前出了车祸,导致心脏受损,虽然频繁地接受手术的治疗,可终究还需要心脏移植才能延命。
君悠悠和姜云因为各自母亲的遭遇而难免惺惺相惜。尤其是管莉和姜云的妈妈同是熊猫血型,病房又相邻,两人天长日久相处下来,就成为了好朋友。
姜云是个很温柔体贴的绅士,时常安慰君悠悠。
君悠悠更是没见过姜云发脾气。
他讲话的腔调总是春风和煦一般,很容易令人与之投契。
从二十八岁的君悠悠的角度而言,她和姜云仅是短短几天未见。
可如果算上君悠悠重生回十八岁的那段日子,她仿佛有一整个夏天没遇见姜云了。
她正要上前和姜云打招呼,却远远地就听见他手机通话的内容与心脏移植有关,便不禁停下步伐。
“你不是说只要我给你一百万,你就能弄到心脏吗?现在钱给你打过去了,你怎么可以后悔!”
姜云刻意压低了声线,可也能听出其中的愤怒。
有一瞬间,他转了一圈,又背过脸去。
竟是狰狞扭曲的面色一闪而逝。
姜云像是在咬着手机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务必给我心脏……等?你能等得了,我妈等不了!!!”
君悠悠恍惚不已。
正如君悠悠的死穴是管莉一样,姜云的软肋也是母亲。
她暗想姜云眼下恐怕不愿被人打扰。于是,君悠悠径直返回了管莉的病房。
然而,就在这时,君悠悠尚未意识到,她到底错过的会是什么。
人最擅长的不是先知先觉,而是后知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