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期有岸被一通电话叫去了警局。
君悠悠没有跟随。
她想见证结果,却只敢旁听侧闻。
无论怎样,她都不会道歉。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做事皆有自己的理由和出发点。
是非对错仅是相对而言。
期有岸是在下午回来的。
她已是个成年人,不会因为异地他乡的陌生感就忍饥挨饿亏待了自身。
不过,她还是没有吃早午饭。
君悠悠在等,又不了解心底在等待什么。
直到期有岸推门而入,气势汹汹地奔上前,她才恍惚明白,原来她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仿佛亲耳听到了他的责备和否决,她就能够心安理地原谅了自己。
自我麻醉。
期有岸像一团黑色的旋风直面扑来。
容不得她说一句话,或是友好,或是无辜。
他劈头盖脸地质问:
“是你通知嫌疑人的对不对?”
期有岸扣住君悠悠的双肩,没有歇斯底里的摇晃,只是从指尖泄露传递一种失望的颠簸情绪。
君悠悠默了默。
她有一瞬间的面无表情。
旋即,她背对着窗外粲然的日光云影,娴静温和地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君悠悠惯有的伪装,操持微笑与得体来佯做若无其事。
但是,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就算骗得过自己,也骗不成期有岸。
纵使他们相处短暂,可是生生世世的纠缠与谙熟,早已渗透进灵魂的各个角落。
“真是你做的。”期有岸点点头,不分语气地低低一笑。
他撇开头,目光离开了她,是拒绝的征兆。
这令君悠悠心慌意乱。
她咬破唇角,仍旧保持着温煦的笑意,又不晓得是笑给谁看。
“你疯了吗?”
期有岸松开她。
他抬手,留海全被掌心推倒,露出他饱满光洁的额头。
他的眉心紧蹙,打了结。
君悠悠想抚平他的苦楚,可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权利的人。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警察确认刘蕾的爸爸杀人雪恨,只要顺藤摸瓜就能找出你来……你到时候会是什么?共犯?你这是犯罪!”他推开一步,食指指骨触着高挺的鼻端,视线定在地板的斑驳痕迹上,一眨不眨。
君悠悠一味恬淡地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实际上,根本就不存在不透风的墙……你是什么时候和杀害何民的嫌疑人联络的?昨天?在警局外?你是怎样知道指纹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蕾的爸爸……他把自己的手指头烤化了,他硬生生毁了指纹,辩解说是烧水时烫伤……万一接下来出现的证据不是指纹,而是皮脂毛发呢?嗯?你打算再怎样通风报信?劝告他把自己也转基因变异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
君悠悠话音未落,就被期有岸一把揪住领口。
他将她拖到眼前,面目几乎碰撞。
“你最好保佑嫌疑人的口风很紧,不会被警察吓到把你也供出来。”
君悠悠垂下眼睑,静静地凝视他凸出的骨节。
清洗过后,期有岸的身上散发着本体与浴露交融的气息,令人心悦。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顿了顿,仰起头,眼光直射:
“你说是我提醒嫌疑人的。请问,你的证据在哪里?”
君悠悠伸出手,沁润的掌心柔软地攀上期有岸的脸颊。
她的眼神不逃不避,似是坦诚又像是漩涡。
“期侦探,你不是最理性的吗?没有证据,你从来不会轻易评论是非对错?那么,你现在又凭什么认为我一定做过什么?我的爸爸是君钟清……所以我也是共犯?!!!”
忽地,君悠悠指头用力,陡地捏住了他的下颌。
她踮着脚,不介意几近相贴的唇齿。
她的话语宛若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分喘息。
“期有岸,你承认吧……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是在故意接近我……你根本不是开车的时候,一不小心差点儿碰到了我,你是别有用心。你早就认识我是谁,谁教君钟清是你这辈子最恨的人呢?我是君钟清的女儿,我不信你全然不知……嘘……你不要辩解,你说得越多,错得越多,会让我越觉得你居心叵测。”
君悠悠的体力不足,渐渐腿脚有些酸麻颤抖了。
可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坚决不肯不会表现出脆弱的姿态。逞强一贯是她拿手的绝活。
除非是做戏唬人。
“是的,我本来就是感性又固执的人,一旦认定了,就很难改变想法……几次下来,我很想寻找理由唯你分辨,我告诉自己,你并非是别有所图地接近我,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象的那么傻……”
“我问你,你这样排斥女人的男人为什么会轻描淡写地就允许我跟在你身边?别告诉我你对我一见钟情,也被说你一眼就发现了我有多优秀。”
“我再问你,你始终断定我爸爸是杀人凶手,罪不可恕……那么,你又有什么证据?你的那些狗屁证据说得通吗?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才会……”
君悠悠吞下剩下的言辞,一腔哀婉的怒火堵在胸窝。
期有岸不知道,他怎么知道?他就是这样,才会逼死了自己啊……
钻入牛角尖的那个,其实不是她,而是他。
期有岸穿着天蓝的衬衣,深色松垮的裤子却掩不住修长的双腿轮廓。
他衣履齐整,身上已沾染了她的味道,包括他的灵魂也被她留下了烙印。
然而,他们相隔甚进,竟隔着遥远的距离,不光光是不可触及的十年时空差。
在这静谧的时刻,期有岸噗嗤笑了。
他留意到她两条腿——尤其是相比他而言的两条小短腿——由于奋力地居高踮起而无力颤抖的模样,就在这对峙的时刻,期有岸破了功。
旋即,他狼狈地收敛笑容。
扭过头、一本正经、再也不复适才掷地有声的沉重神色。期有岸摸着鼻子,掩饰不合时宜的欢脱心情,尽可能郑重其事地道:
“我还有工作……你可以留在这里,或者出去逛逛。“期有岸把钥匙掏了出来,塞进君悠悠的手掌:
“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如果你愿意等到明天的话。”
君悠悠噙着一抹笑,她的五指无知无觉,随着抽离的动作,钥匙叮铃坠落地板,激起一连串的闷响。
她可以告诉他,她都等了十年了,何况是一天的短暂。
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就在附近逛逛,不会远走。”
语毕,君悠悠转过身,背影寥落。
期有岸倏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是那样细,细得孱弱柔软。
这是应该被保护的手腕,被保护的女人,可他都做了什么?
“君悠悠……”期有岸低低地呼唤她的名字,又像是咀嚼品味着什么一般的幽微:
“遇见你的时候,我确实动机不纯。你是那么聪明的女孩子,这不是感性和理性的问题,而是你有一双洞悉的眼睛。但是,现在,我了解你的为人,我保证我会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由衷的话,只希望你不会隐瞒我……”
他耸耸肩,故作轻松地道:
“我想让你明白,我不是在怪你,而是在担心你……噗……我到底在说什么……“
期有岸再也装不下去。
他做不到像君悠悠一样表面冷漠矜持。
他是个坦率又挚诚的人,尤其是面对她,期有岸总是无法游刃有余。
“这附近有商场,有公园。”期有岸收回手:“你可以去那里走走。“
指间还残留着她的细腻的温度。
他的阳光在掌心打转,自己也不为知觉地流连着。
霍地,期有岸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在看什么,在想什么,即刻焦促地弯下腰。以捡拾钥匙的姿态来掩饰心底无措的慌张。
君悠悠没有回头。
她能听见所有的声音,尤其是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氛围。
她能听见他的心跳。
砰砰砰,剧烈而汹涌。
“不是洞悉的眼睛。”她整理被他扯散的领口,优雅地抚平肩胛骨上每一丝衣衫的褶皱。君悠悠慢条斯理地纠正:
“是耳朵。”
话音未落,她便举足朝门口走去。
关闭的门扉隔绝了他的视线,可心跳还尤在耳畔。
或许是她的心跳也说不定。
君悠悠小跑着逃离了现场,她离开这处古老的小区,漫无目的地游走。
她掠过了期有岸口内提及的公园。
那仅是所围了铁栅栏的草坪罢了。
她路过了尚算排场大气的商场。
可君悠悠没有浏览商品或者赏心购物的欲望。
迷惘间,她在路边寻了树桩落座休歇。
半晌,君悠悠才发现,这根本不是树桩,供她以文艺的心情缠绵悱恻、诗意连篇——
根本就是个树桩形的垃圾桶。
下午三点多的黄金时段,日光充沛而绚烂,烫得人几乎烤化。
她几欲脱水,大汗淋漓,隐约有中暑的迹象。
君悠悠后知后觉地捂住了干瘪肚皮,才恍惚想起这一天始终没吃没喝。
糟糕——君悠悠腹诽,早知道离开前,讹他一笔票子好了——幸好,她的钱包里放了银行卡,一卡在手,总不会贫饿而死。
这个年代,还不是用手机摇一摇,刷一刷就能付款的轻松年月。不过君悠悠可以去银行取钱,而且,眼前正有最合适的银行。
银行硕大的牌匾字迹清晰了然,她越过层层车水马龙,远远就能瞧见。
走过去,却像是在渡河,绕过了数个人行横道,红绿灯叫错闪现,无论是等待还是赶路都令人疲乏。
银行内部的规模不小,君悠悠不了解这是当地的支行还是总部。她领了号码,发现至少还有三十几人才轮上。
君悠悠别无选择,索性可以放空思想枯坐,并不十分耗费精力体力。
在空调房中吹了一阵,她的轻微暑气稍有缓解。
人来人往地推关玻璃门走动的声音从不停止,时而滚如一缕热浪。
漫长的等待中,君悠悠快要睡着了,机械的女音终于呼唤了她的号码。
君悠悠拿着小票,正朝显示同样数字的窗口走去,就在这时,她从嘈杂的人流中分辨出了一具死气沉沉的男音。
陌生的男音。
陌生的男人。
他用肩膀顶开玻璃大门,一脚迈了进来,嘴中微不可闻地嘀嘀咕咕——
“女人,你在哪儿……”
起初,君悠悠并不在意,她已经来到窗口前,正要下坐。
然而,男人竟是继续念道:
“君悠悠……你在哪儿……”
她微弯的膝盖登时僵住。
君悠悠察觉到了危险在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