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眠。
鉴于每次经历重生返回二十八时,都要重复一遍辞职求职的过程,君悠悠干脆连通请假电话也没有,就不再去摄影棚上班了。
反正重生回来一切又会重启。
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听到客厅里管莉忙忙碌碌的声音,心底五味陈杂。
管莉只当她今日放假,临走前,不忘敲敲女儿的房门喊道:
“早点儿起来吃饭!”
君悠悠支吾地应了一声。
管莉在玄关穿好鞋子,不轻不重地跺了跺脚,最后开门而去。
一番动静如同就在君悠悠面前播放的电影一般,根据听力,她能想象到母亲行为举止的所有细小的环节。
一夜未睡,黑眼圈较重,眼眶亦是酸涩得不得了。
稍等片刻后,君悠悠掀开被子,蹭地从床上翻下地。
趁着家里唯她一人,君悠悠平生第一次擅入妈妈的房间。
自从爸爸出事后,管莉始终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君悠悠甚至不了解妈妈的卧室布置是怎样的。
明明是在同一所房子里,又如同是闯进了陌生的领地。
房间充斥着妈妈的味道,君悠悠鼻翼翕动,旋即小心翼翼地迈动步子,生怕留下丁点儿的痕迹。
大抵是跟随期有岸破案学会的习惯,对指纹一类的证据很是留意。君悠悠戴着手套,率先从衣柜里开始搜寻。
但是,她没有找出蛛丝马迹。
管莉不曾留下君钟清的遗物,自然在房间里找不出什么来。
纵使妈妈爸爸还在互通联络,也不见得在家中就会有任何线索。
君悠悠轻轻关上衣柜,一如起初的模样。
她来到床头柜前,一一拉开了抽屉——
最下方的抽屉里放有一张老存折。
君悠悠稍有印象,这张存折亦有堪比她年龄的历史了。
她关上抽屉,刚要起身,又鬼神神差地再度拉开抽屉,取出了存折。
君悠悠翻看存折账户上进出的款项,心底感慨万千。
她发现,每当自己生日的那一天,总会有很小的一笔款项入账。
君悠悠闭上眼睛,垂着头,缓了许久才又振作精神。
慢慢的,她这张老存折的账户上发现了问题。
君悠悠疑惑地翻来覆去,心头的想法愈发成形。
管莉不再是植物人后,身为出色的大提琴手,她的工资不菲,加之君悠悠的工资也不少,可为什么存款会是少得可怜?她工作也有六七年了,除了日常开销,为什么常有现金零碎地取出来?
太频繁了,又太固定,不得不引起君悠悠的怀疑。
管莉穿得虽然得体美丽,可一不是名牌,二是十年前的衣服她十年后还在穿,更别提君悠悠从小就省吃俭用的懂事。
君悠悠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存折从手心间轻轻滑落。
她猜测——
管莉是拿钱在外面养人……
养人?
谁?
小白脸吗?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不是君悠悠太相信自己的妈妈,而是管莉这种眼高于顶的女人,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君钟清能闯进管莉的心坎。
这一点,君悠悠多少继承管莉的特质,否则,她也不会感情洁癖到相当的程度。
管莉再是深闺寂寞,也不会糊涂至此。
君悠悠十分确信妈妈是何等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存在。
她缓过神来,将存折原位放回,默默地关上了抽屉。
由此,君悠悠开始跟踪管莉。
答案就在妈妈身上,是女儿往日忽略掉了。
说起来,君悠悠从小到大跟踪过不少人。
她也是个善于跟踪的人。
不过,大多是得罪过她的人。
君悠悠跟踪这些人,靠得不是看见,而是听见。
因此,被她跟踪的人,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的。
这是他人无法企及的优势,百试百灵。
君悠悠只需要静下心来,就能够与跟踪对象保持五百米以上一千米以内的距离,又不丢失目标。
凭她独特的天分,许多得罪过君悠悠的人都会觉得是莫名其妙地倒了霉。
比如雷雨晴这种第六感灵敏的女孩子,就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没看见君悠悠做了什么,却时时刻刻感受到一股难以明喻的恐怖气息。
雷雨晴招惹君悠悠的那一段日子,常常觉着一回头就能看见什么,可实际上又什么都没有,乃至于造成她几度精神衰弱。
彻底害怕了之后,君悠悠一旦靠近,雷雨晴的后脖颈就会应激性地汗毛倒竖,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记住,得罪十个君子也不得罪一个小人。
君悠悠是姓君,不代表她就是君子。
她从来也不承认自己是君子。
整整一个星期之后,君悠悠终于发现了管莉的古怪之处。
妈妈会接到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特别之处就在于:其他人打给管莉的电话全是铃声,唯有这个号码的来电设置的是震动。
而且,每一次,震动一下,不多不少,仅仅一下,是以,君悠悠事到如今才留意到。起初她还以为是短信,实则不然。
每次接到这个震动后,管莉只是看一眼,就马上删掉来电记录,接着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不会回复短信或者通话。
管莉的神情镇定自若,如同遇到了陌生来电一般不以为然。
几番观察后,君悠悠终于得知,管莉每次在接到来电震动,就会给爸爸君钟清送钱过去。
原来,君钟清这十年间沦落成蓬头垢面的流浪汉。他居无定所,破衣烂衫,偶尔会到固定的公园弹吉他。其余时间,他大多蜷缩在桥洞下,深深地将面部埋于衣衫内,躲避着旁人的目光,生怕被认出。
每当爸爸吉他在公园回荡起沧桑哀婉的节奏,妈妈就作为碰巧驻足聆听的路人。管莉听完一曲,随手丢给君钟清的帽子里一些钱,继而头也不回,神色淡漠地离去。
君钟清则是余光凝望着妻子的背影,不停地重复着幽颤的曲调。
待到管莉彻底离开了视线范围,君钟清就会马上收拾摊子,不再停留片刻。
如果发现异常情况,两人就不会见面。
君悠悠的父母会相隔着遥远的距离,分别制造出音乐声进行交流,形同摩斯密码的沟通。
在外人听来,他们二人只是在不同的地点分别制造噪音或者练习乐器罢了。
谁又能想得到,这是夫妻二人独特的互相表达思念的方式呢?
不必歌词,不必相见,一段音律就能传达彼此的压抑的感情。
更恐怖的是,这一切皆被相隔七百米以上的女儿悉数听闻。
君悠悠头一次发觉自家成员的特殊,特殊得可怕,特殊得完全可以去做地下党了,而不会被轻易察觉……
不愧是乐感天才的一家人。
管莉也居然不曾怨恨过丈夫,他们之间的情深义重,有时就连身为女儿的君悠悠也无法体会。
这一天,管莉再次来到了公园。她像是锻炼身体遇上了弹吉他的君钟清。她将钱放进了地上的吉他套内,两人随即佯做陌生人分道扬镳。
殊不知,他们唯一的女儿亦在现场。
君悠悠拉下休闲服的帽子,瞧了眼晨跑中的管莉,遂改变了跟踪妈妈的计划,悄悄地跟上了爸爸的去向。
阳光像是被无形的手指拨动的金色琴弦在君悠悠眼前跳动着,君钟清的吉他曲余音盘绕,久久不退。
君悠悠闷头闷脑地走着。她看不到君钟清的模样,却一心知道,那就是她的爸爸,只有她的爸爸才能弹奏得出那么动人心扉的乐曲。
越想越是痛彻心扉——曾经她引以为傲的天才爸爸却被毒品毁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恨爸爸多一点,还是恨毒品,亦或是命运的安排。
君悠悠静静地听着君钟清拖曳的脚步声。他的腿脚似乎不好了,再也没有儿时记忆中的轻盈,再也不能轻而易举地将她高高举起。
迎面路人穿行,君悠悠低着头,也能清晰地分辨他们的所在,身姿灵活轻巧地避开碰撞。
谁也不会发现女儿尾随爸爸的行迹,这是再精密的科学技术也达不到的神奇。
君悠悠鼻头一酸,眼眶不觉湿润。她一度以为只要坐在爸爸的肩膀上,就可以摘到天上的星星;然而,如今那个驼着背,蜷缩在墙角肮脏一隅的小小影团真地是她意气风发的爸爸吗?
如此,君悠悠接连跟踪了三天。
她见到君钟清每天只买一个饼。多了没有,就一个巴掌大小的饼。他蹲在天桥边,在一堆垃圾旁啃着饼,黑乎乎的脸,黑乎乎的手指,却牢牢地守护着那把旧吉他。
君悠悠想起来了,那是她第一次攒下的零用钱买给爸爸的礼物。她攒了好久好久,本来是打算奖励给自己买糖果的,最后还是花在了爸爸身上。
其实她攒的那点儿钱根本不够买吉他,是妈妈管莉偷偷摸摸地往她的小猪里塞钱。
失去爸爸,妈妈也不再关爱她了以后,君悠悠才明白这些过往的点点滴滴。
她想移转视线,又做不到。
这一刻,所有的怨怼都烟消云散了。
君悠悠只是想带着爸爸去好好儿吃一顿,不必大鱼大肉,不必山珍海味,她会用自己挣的钱让他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不再挨饿受冻。
她的爸爸啊,她那个受尽大江南北男女喜爱的才貌兼备的爸爸啊!
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怎么连饭都吃不起了!
冲动之下,君悠悠几乎冲出去抱住爸爸痛哭。
她忍住了,因为她知道,爸爸的追诉还没有到期,更何况幕后黑手一旦得知君钟清还活着,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君悠悠站在几百米外,摘下了一片叶子,顺了顺叶子的脉络后,就放在嘴中吹了起来。
先是吹起了爸爸的曲子。
果然,君钟清倏地认出了熟悉的旋律。
她他抱着吉他站了起来,痴痴张望。
君悠悠改变曲调,乍听起来,似乎是毫无节奏地继续吹。
七个音节代表的是不同的含义,她吹的不是歌,而是对爸爸的思念。
她望不见君钟清会不会泪流满面,但是她知道,他至始至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静倾听。
君悠悠的音乐之语哽咽了起来,为她不能帮他而感到悲伤。
为她亲眼见到其他流浪汉试图抢夺爸爸的吉他,而爸爸却无力反抗,唯有紧紧把吉他抱在怀中在难过。
更为她只能站在远方,什么不能做,也无法做,为自己这无能为力的混蛋而痛楚。
那个陷害她爸爸的人呐,你等着,她一定,一定会让你加倍偿还,偿还他们父女,他们母女,他们夫妻,他们一家人被夺走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