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适合举办婚礼的吉日。
天气预报误导了人们的判断。实际上,雨伞成了皮包里多余的累赘,于是,年轻的女孩子们举起它遮挡阳光。
夏末的风闷热又卷杂着不为人察觉的湿冷,每一个人皆是路过,投入于生活纷沓的潮流。
裘常抵达申城火车站时,太阳还是昏昧的,蒙了一层纱般。他穿得虽然符合季节的习惯,却略显单薄。松垮的衣衫像是旗子随风猎猎作响,更衬得他骨瘦如柴。
他可能是冷了,瑟瑟地抖了抖,嘴边的那抹笑意清浅浮动,似有若无。
在这样的城市,不分早晚白昼,人们早就在熙来攘往地奔波着。
形形色色的人在面前往来,裘常仅是微笑地坐在公交车站亭下,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往日,他会觉得人来人往吵闹得很,可眼下,他竟然几分留恋了。
今天是裘常堂妹结婚的日子,早在两个月前,妈妈就开始着手捯饬他。
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裘常的精神气十分不足,面色苍白,眼圈极重。
妈妈想让他堂堂正正地出现在结婚典礼上,为此兴奋勃勃。
“挺起你的腰板。”妈妈提醒他:
“咱们家不欠谁的,只有他们欠我们的!”
裘常知道,妈妈是希望他借此机会逐步接触外人,慢慢地淡忘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新昂首挺胸的做人。
此时此刻,不清楚远在天国的妈妈会不会望见他,望见他终于肯走出自我束缚的囚室,一个人坦然地面对周遭的眼色。
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裘常之前很是害怕,害怕人们的目光,脑海里情不自禁地幻想他们对他的嘲笑与侮辱。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
再过不久,他就再也不会担惊受怕了。
静坐了足足两个小时,裘常方才拨通了手机。
听到听筒另一端二叔的声音,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缩了肩膀。
就像小时候,每次听到从那扇门外传来二叔的脚步声,裘常就会恐惧得蜷成团,恨不得将自己变小变小,最后小到如同尘埃,好教二叔再也发现不了他。
然而,事实是,无论他怎样隐藏或者哀求,二叔至始至终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二婶从来不知道这档子龌龊事,也或许是她故意视而不见。
堂妹则是清清楚楚的。
那年,她还那么小,就会用最残忍的口吻骂他是“贱人”了。
“真恶心。”堂妹在二叔离开后,推打着遍体鳞伤的裘常,骂道:
“你太恶心了!”
有时候,裘常也觉着自己怪恶心的,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他常常泡在浴缸里,一泡就是一整天。
唯有妈妈生怕他出事,每隔两三分钟必要敲响浴室的房门。
得不到裘常的回答,妈妈就会始终敲下去,仿佛直到天荒地老一样。
裘常不得不浮出水面,重新得以呼吸,沉闷地告诉妈妈:
“我没事。”
不,他根本不是没事。
是在说着“没事”的话遮掩千疮百孔的内心。
听筒另一端的二叔忽地拔高了嗓音,裘常总算缓过神来。
这些年来,二叔从不认为当初有错,偶有联系也都是理直气壮,如同裘常母子亏欠了他。
裘常每次听到有关二叔的一切就会失神,这是潜意识的恐惧在作祟。
“你怎么还没到!”
二叔一腔怒火,似是要从手机里探出手把裘常抓过去似的。他责问裘常现在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婚礼早就准备好了,女方的亲属偏偏就他一个,迟迟不现身。
有那么一瞬间,裘常想尖叫,想丢掉手机,想头也不回地逃掉。
但他深深一呼吸,终究还是恢复了表面的正常。
裘常不加解释,一味地笑道: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申城不愧是全国经济最为繁华的城市,更有魔都之称。
二叔从世纪大酒店驱车赶来接裘常,又是一个多小时后的事了。
“路上堵得真厉害。”二叔埋怨地瞟了裘常一眼:
“你如今这么大的人了,别人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吧。连打个车也还不会吗?”
裘常又是笑,不发一言。
是的,他做不到,一想到会和陌生人共处狭窄空间之内,就会心跳加速到无法呼吸。
其实,和二叔共处一室,裘常更是四肢百骸地难受,难受得随时会死去,难受得肠胃都在抽搐,难受得登时大汗淋漓。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今天则是最后了。
裘常安慰地想:
以后,他就再也不用见到二叔了,和二叔再也没有任何干系了。
这般想着,一颗躁动的心确实也平稳了下来。
前往世纪大酒店时,早高峰的交通稍微缓解了些。二叔加快了速度,他们四十分钟后终于抵达。
前前后后不觉临近了中午,阳光火辣辣地刺眼,蝉儿歇斯底里地尖叫。
裘常径直去了供给新娘化妆打理的准备间。他闷着头走路,也不和谁打招呼。
他沉默不言,不代表他听不见。
二婶和她的娘家人在暗地里嘲笑他,被裘常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她们说:
“这就是裘家下一辈人中的老大?长得挺不错的啊……“
“长得好坏又能怎么样?就是个绣花枕头。”
“他的病还挺严重呢?”
“这种病能好得了的吗?早两年连家门都不敢出。目前吗,还将就,能出门走动走动了,就是见人还不敢吱声。哼,老大的个子,一遇着人直往他妈背后躲。说来,我都觉得跟着丢脸。”
“这孩子早年不是在你家住过些日子吗?当时我好像还领着他们兄妹玩过……好端端怎么变成这样了?”
“遗传的精神病谁知道什么时候爆发?肯定是他妈那头有问题,我们裘家的血统可没有这种基因……”
裘常听得脑袋埋得更深了,深得恨不得按进胸膛里。
二婶总是如此刻薄。
她贪财好利,又为人不善。所以,当年,裘常借住二叔家的那一段日子,二婶从来不待见他,更是不管他。
不得已,二叔便更加地“照顾“了他。
裘常很想反驳,可是他要积攒勇气,不能在此刻泄了气。
为什么大家都要责怪他的妈妈?
妈妈已经很不容易了,多年前,爸爸去世后,就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
五十的年龄看起来和七十岁的老人没两样,驼背苍老,走路沉重缓慢又艰难。
是以,发生那种事,裘常从不认为是妈妈的错。
妈妈也是没有办法,才会将他寄放在二叔家。谁又能想到,人心不古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呢?谁又能预料,衣冠禽兽正是自家的血缘至亲时呢?
裘常满腹苦闷。他大步流星地向前冲,试图逃离二婶的说长道短,结果差点儿撞上化妆间那道结结实实的大木门。
新娘的化妆间也是酒店的一处接客室,为了筹办此次婚礼,特意装修得如同童话世界的色彩。
裘常走了进去,被强烈浓艳的粉或白刺激了脆弱的神经,几近落荒而逃。
然而,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天下之大,他早就无处可逃。
裘常揪着衣摆呆站在门口,瞧见了堂妹的新郎。
堂妹和新郎是青梅竹马,裘常在二叔家生活时,三个人一起玩耍过。
如今回想,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也很快就变成上辈子的事了。
见到裘常独自一人的身影,正亲密笑谈的新娘和新郎顿感尴尬。
他们噤声不语,笑又笑不起来,表情极其复杂,面肌隐隐在抽动。
“裘常,你来了……”新郎说着话,眼神却瞥向他处。
新娘则是拉了拉准丈夫的手腕,仍旧坐在梳妆镜前,既不起身,也不搭理裘常。
新郎俯下身,侧耳倾听新娘的悄悄话。
这一刻,裘常没有错过,新娘眼底一闪而过的鄙视。
一如多年前。
裘常清咳一声,压抑住颤抖的冲动,慢慢地走向这一对新人。
“祝福你们。”他伸出手,笑得有点儿像哭。
新郎的手在腰间摸了摸,可是再要回握裘常的刹那,又不自然地躲了开去。
仿若,裘常是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
新娘在一旁偷偷舒了口气,长吁短叹的。
“我去看看外面准备得怎么样了。”新郎脚底像长了草,一分一秒都呆不住了。
新娘也坐立不安的模样。她拖着婚纱直起身,打算绕过堂兄裘常随同新娘离开,神色僵硬又不满。
裘常心头哽了石头一样。
所谓亲友,在伤害他时,更加不遗余力。
裘常突地大声吼道: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们!”
正欲避走的新郎和新娘齐齐顿住脚步,疑惑地侧过身来。
昔日,裘常家确实是几个亲戚家最有钱的,就连二叔也是借了大哥的光才能在申城立足。
可惜,后来裘常的爸爸出了一场意外便过世了。这些亲朋好友们刮分完他们家的财产后,就渐渐忘记了这对孤儿寡母的存在。
大多,不是嫌弃裘常的妈妈克夫命,就是嫌弃裘常本人精神有问题。
可,裘常也不是天生有问题的。
没人在乎。
“是有关我爸留下的房产的事。”
裘常背对着新人,静静地背诵着预先想好的台词:
“我妈想好了,我们娘俩有住的地方就行了,剩下的几套房子就送给你们当贺礼吧……只要,只要让我在二叔的公司谋个职位就行了。”
这么说来,到也不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了。新娘眼珠提溜一转,和新郎对了个眸色。
裘常的爸爸一过世后,裘家从远到近的亲戚全没有放弃过从中捞取盘剥最后利益的熏心。
尤以二叔家最甚。
新娘在父亲的沾染下,自然而然早将堂兄的财产看成她的。
她可算等到裘常母子想通的这一天了。
“把二叔二婶叫来吧,我和他们说说话……也是,好久不见了。”
裘常话音未落,新娘就愉快地答应了。
她穿着那么累赘的裙子,跑起来又利落又迅速。
新郎唯恐不能分一杯羹,也急忙忙地去呼唤父母了。毕竟两人结婚,妻子的财产也是有他一半的。
裘常没想到新郎会是这等积极。他想阻止他,又怕节外生枝,便咬住了下唇,不言不语。
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中还顺利。
裘常设想了许多种如何避人耳目在酒中下药的方法,都没派上用场。眼下,新娘新郎为了各自的利益前后奔走,他顺理成章地便将计划中的一切整饬妥当。
他晃了晃酒瓶,酒水须臾湮没了麻药的浑浊颜色。
“真是一瓶好酒啊。”
裘常笑了。
这将是他第一次喝到高档酒,也会是人生的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