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裘常呼吸困难,自己几欲把自己憋死时,妈妈都会温柔又坚定地拥着儿子。
她会拍着他的背,不管几个小时,还是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拍着他。直到裘常重新顺利地呼吸。
裘常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二叔对他做过了什么。唯有妈妈明明不曾获悉内情,却偏偏知晓答案,默默而又顽固地保护他。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母子连心吧。
裘常不说,妈妈也知道。
裘常不说,二叔就装着不知道。
仿佛,只要二叔他不知道了,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于是,二叔仍旧我行我素,厚颜无耻地活着。
裘常做不到,他做不到厚颜无耻地活着,唯有放纵自己去死一次。
已然沉寂的化妆室内,他慢慢地坐了下去。
裘常坐在新娘的化妆镜前,侧扭着身子,凝视其中憔悴苍白的自己。
陌生又遥远的自己。
裘常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镜子中的那个他,安慰地匀开他眉眼间的褶皱。
可伸出去的指尖在碰触冰凉镜面的瞬间,就惊跳般地缩了回去。
裘常知道,他们都说他是精神病。其实,他只是自闭症兼忧郁症,从来没有伤害他人的倾向。
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他之所以会得病,根本不像是二婶所讲的遗传。根本不是他可怜妈妈的问题。
可能正是由于裘常是在二叔家时变成了这副得性,因此,二婶才四下宣传,他是遗传了妈妈血脉中某种精神不佳的病况吧。
二婶生怕旁人责怪她不管不顾的冷暴力。
裘常也会怀疑,二婶是知晓内幕,她的种种说话也不乏是自欺欺人污蔑。
如今,他那个被二婶羞辱得体无完肤的妈妈过世了,二婶总算是如愿以偿了?这些人却无人知情,还在开开心心地举办婚礼,怎么可以呢?
妈妈去世得那么突然,一夜之间,一觉醒来,已然天人永隔。
他看着妈妈的尸体被抬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走出了屋子。
多年来,裘常第一次,不在妈妈的保护下,走出了阴暗的小屋。
他来不及通知任何亲友,也没有一个亲友愿意了解他们母子的事。
是而,今天,裘常来了。
平静地来了,来参加堂妹的婚礼,心底却在举行着葬礼。
怎么可以只有他一个人伤心难过,他们都开开心心的呢?
裘常笑了笑,无声的。
妈妈过世的这几天,他愈发爱笑了。
大抵是为了很快就可以和妈妈团聚的喜悦。
新娘一家人和新郎一家人是前后脚进来的。
他们的面色欢愉中夹杂着不屑,对彼此更是人心隔肚皮,每一个交换的眼神尽然意味深长。
裘常站起身,从背包中取出文件来,轻轻地推放到桌子上。
他准备的一大篮子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裘常枯燥地道:
“这是房产文件,你们看看吧。”
本来,他们也不在乎他是否花言巧语。
他们在乎的只是财富。
在裘常的原计划中,并没有新郎一家人。
不过,既然,他们急着送死,裘常也就只有助人为乐了。
想当年,他家遭遇变故,新郎的父母作为二叔的好友,没少落井下石地打击裘常母子。
说实在的,新郎一家必然不曾知晓二叔当年对他做过什么,可也不见得唯利是图的他们清清白白无有罪孽。
裘常垂下眼帘,双手抱拳,情不自禁地颤抖。他退到了一边,或者说,是被二婶挤到了一边。
二叔捧起了房产文件,眼睛发出灼亮的光来。
裘常的两个堂弟也出现了,争先恐后地簇拥着二叔,急切地瞪向那些文件。
传闻中,裘常的爸爸还留给孤儿寡母好几套房子,如何不教人垂涎?
大堂弟想要夺下文件,却被二叔的喝骂吓住了。
二堂弟心有不甘地咬着牙,视线不安分地来回打转。
与预料中一样,所有人都围着房产合同打转,一个个黑乎乎的脑袋背对着裘常,诠释着贪婪的意义。
堂弟们叫嚣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不甘示弱地与二叔二婶对垒。
二叔有些懊恼地瞪着裘常的两个堂弟,生怕被分走了更多的利益。
两个堂弟是裘常叫来的。
是的,也是他干的,这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这个计划中,可以多一些人,却不能少一个人。
当年,裘常两个堂弟也差点儿惨遭毒手,是他保护了他们。
裘常将自己放到去保护的哥哥的位置上,他们坦然接受了他的关爱,却习惯被保护的滋味,只会理所当然地接受。
堂弟们是少有的了解实情的人。他们对他没有感激,只有厌恶。
他们看见了,装作没看见,听见了,装作没听见。
小时候,堂弟们兴许不懂二叔对裘常所做的事,长大了就想通了。
他们面对他,就更加排斥了,赤裸裸的。
伤痕累累的裘常决定收回全部的善良。
化妆间内,嘈杂的争论不绝,你来我往,谁也不肯相让。裘常静静地笑着,他悄悄地走到门口,将厚实的木门锁上了。
吧嗒一声,他们谁都没有听见。
等下,这些人就会身中麻药,动弹不得。不过,为了防止有人逃跑,还是谨慎得好。
毕竟人一生就这么一次死亡的机会。
二叔和新郎父亲商量了几句什么,两个年逾半百的男人开始忽悠起涉世未深的堂弟。
堂弟们比较蠢,三言两语就被说服得乖乖听话了。
这真可谓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裘常笑得愈发开心了。
二婶得了这等的好处,言语也柔软多了。她像是终于发现了裘常的存在,主动上前,亲热地道:
“你从小就是最懂事的孩子,二婶没白疼你呢。”
经过二婶的提醒,大家都拥了上来。他们对裘常讲着溢美之词,真情假意,滔滔不绝,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碰他一下。
这就是他们“疼爱”他的方式。
裘常笑着点头,不置一词。
接下来,就是大家碰杯祝酒。
倒酒的是新郎,明明和他干系不大,倒比裘常这个当事人还要积极。
就当是为了那个可怜的被弄大肚子的女仆报仇吧。裘常与大家碰了杯,装模作样地抿了丁点儿酒水。
完全喝不出麻药的味道,酒精本身就是迷醉的滋味,教人深陷其中,当局者迷。
正如裘常的计算,麻药的效果很强烈,几乎不到三分钟就奏效了。
正在激动地大发感言的二叔毫无预兆地瘫倒,砰地好大的动静。
这么唐突,裘常也吓了一跳。
他私下只拿过老鼠和兔子做实验,没想到淘宝买来的廉价品也能有如此药力。
近乎是同一瞬间,裘常身边的所有人都倒了下去。
噗通噗通的声音接连不断,闷闷的肉响。
场中唯有裘常还站在中央。
他就站在中央,就像许多年前,他们集体嘲笑他那般地站在中央。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他们是站着的,如今他们是躺着的。
嘲笑的人变成了裘常。
二叔不愧是精明的商人,率先缓过神来,登时恍然。
“裘常,你要干什么!”二叔羞恼地质问,徒劳无力地蹬了蹬腿。
裘常晓得,平常酒桌上的二叔是个大嗓门的男人,特别会左右逢源,可谓千杯不醉。
谁料,二叔也有被裘常一包麻药撂倒的一天。
什么商界的巨人,也不过如此。
裘常淡漠地笑,不予回答,像个孩子似的唱起了童谣。
他冷冷地审视他们每一个人,露出两排不再细白的牙齿。
大堂弟旋即反应过来。他侧躺在地上,惊慌地道:
“大哥,你要是报仇,也别拖兄弟们下水啊……全是二叔的错,你尽管找他一家报仇去!”
果然,堂弟们是知情的,长大了,见过世面了,渐渐地就都懂了。
喝了麻药的关系,他们的嗓音皆是柔弱得很,可在这偌大的化妆间你还是幽幽响起了丝丝缕缕的阴森回声。
“裘常……这发生什么事,我和我爸妈完全不清楚,要不你先放了我们?我保证,你们一家的事,我们绝不掺和……”新郎颤颤巍巍地求饶。他想爬过来拉裘常的裤腿,又软绵绵地抬不起手来。
新郎话音刚落,二婶那极富特征的尖锐嗓音又刺痛了耳朵。
“你们不清楚,你们怎么不清楚?一谈到房产,你们怎么就和我们成一家人了?呸,忘恩负义的东西。”
二婶骂着骂着,又转向裘常:
“你个小混蛋,天生就是贱,连自家人都敢害,说,你给我们吃了什么?要是你肯现在就认错,我就不叫警察来捉你!”
不愧是二婶,都中了麻药,还是最有底气的,二叔也比不上他的强悍妻子。
门外,宾客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但是,二婶的娘家人听闻了裘常送房产的事,便想方设法地安稳大家稍作等候。
这几栋房子可是大事,不能被搅黄了。
他们的“好心”也是杀人的利器。至此,谁也没再前去新娘的化妆间打扰。
直到裘常二话不说倒了一地的酒水,并用打火机点燃了大家的衣摆,所有人才真正地认知到,裘常不是开玩笑的。
“大哥!”二堂弟哇地就哭了啦:
“当初是二叔狼心狗肺,你别害我啊!我还没结婚呢!我不想死啊!啊啊啊……”
裘常但笑不语。
做完一切,他猛地饮尽剩余的酒水,顺便往身上也洒了些。
等裘常点燃自己的衣服时,麻药的劲头也上来了。
火苗蹭地包围了裘常,隔离了他的视线。
化妆间内充斥着求饶咒骂呼喊的声音,仿似来自地狱的嚎啕。
裘常也这样向二叔求过骂过喊过,可是谁救过他?
“裘常!冤有头债有主,我爸是恋童癖,可和我没有关系啊!我是无辜的!”新娘穿的婚纱烧得最快也最凶,她面孔狰狞地嘶声大喊:
“我可以向警察证明我爸对你做过什么,他是畜生,求你救救我!我刚结婚,我不要死,不要……”
火势总算挨个湮灭了他们的哭叫。
裘常也逐渐失去了意识。
再是被火烧的痛苦,也不足以与二叔凌辱他时做比较。
二叔毁了他的一切,毁了他的一辈子。
在裘常眼中,今天死在这里的人都是畜生,无一恕免,包括他自身。
“二叔,求你了,放我出去吧……”
火海中,裘常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小的自己。
每次二叔完事之后,就会把他关起来。
裘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解脱了……
被关起来的小孩子咯咯笑着,他化为火焰,直冲上天。
这本来是个适合举办婚礼的吉日,最后,却变成了所有人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