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警就在上一节车厢,马上就要推门进来了。我想,这里的光线虽然不够,但并不妨碍乘警巡视。如果她看见我的对面,谁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我也同样急着赶回家,你们担心的不该我。”
君悠悠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了音乐家扭向上的脸孔。
她记得,音乐家虽然瘦小,不过长相尚算清秀。
永远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年轻妈妈正疑惑着,登时也听见了乘务员大力推开车厢间隔门的动静。
那道门沉重而又厚挺,每次推开都会或多或少发出凶闷的碰撞之音。
年轻妈妈顿时急了。
“陈少东!”她小声呼唤道:
“你快把你上头的那个……那个推回去!啧,你推回去啊,怕什么!”
乘务员的一只脚踏进了他们所在车厢,来了。
君悠悠听见这位女性乘务员正在和列车长通话。似乎有硬座的人混进了卧铺,乘务员在追查。
无线电通话的电波干扰很强,君悠悠觉得聒噪。
下面,还在争分夺秒进行地口舌之争——
“我?我,我怎么推啊!你开玩笑吗?”
“我开什么玩笑,有人马上来了,你想要你儿子当不上明星吗?你是个男人推一下又能咋的?它能咬你啊!!!”
“他怎么不推!”陈少东指了音乐家。
“我怎么推,够不着!”音乐家发出野兽压抑喉咙间咆哮的声音:
“快啊!快!”
“陈少东!”
乘务员已经走到了,年轻妈妈蹭地跳了起来。
乘务员虽是听见了叽叽咕咕的弱小的声音却并没有太当一回事儿。她一手攥着无线电,一手抓着手电筒。
手电筒里的光线随意的划过一圈,依次从脸、脸、脸上一闪而过……
脸、脸、脸……
?!!!
怎么可能三张脸凑到一起?!
乘务员猛地停下脚步,她侧过身,手电筒朝区间里探照。
乘务员发现,是一个女同志两脚踩着下铺,双手抓着中铺的护栏在于中铺的男人对视。
只有脸、脸,没有脸、脸、脸。
“妈妈……”
一个幼小的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乘务员转动手电筒瞧去,是下铺的小男孩儿在找妈妈。
“妈妈,来玩来玩……”
小男孩儿虎头虎脑,十分可爱。
乘务员不由地笑了。
想必,是夫妻俩恩爱在聊悄悄话,眼下才十点多,年轻人睡不着也是正常。
不过,妈妈抛下孩子一个人,虽说是下铺,这大晚上的,终究是不稳妥。
“看好自己的孩子啊。”乘务员好心提醒。
“诶……”年轻妈妈回应的嗓音发抖。她一只手在蠕动,连带的身子也在颤栗。
从君悠悠的角度才能看见,年轻妈妈是在擦手。
年轻妈妈拼命地用丈夫中铺的床单擦手,不厌其烦地发出摩擦的声音,仿佛要擦褪皮。
知晓内情的,就会明了,年轻妈妈不是嫌弃手脏,而是嫌弃,沾染了死人的死气……
乘务员离开了,脚步踏踏。
年轻妈妈和丈夫齐齐舒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他们的儿子却突然开口大声道:
“妈妈,你为什么要推那个死人叔叔?”
清亮稚嫩的童音是那么的醇净,如同世间最透彻的泉水叮咚。
明明是那么悦耳的声音,在其父母听来竟是可恶。
年轻妈妈嗖地又跳回地面。不等孩子说话,她就大掌捂住儿子的嘴。
陈少东也探头探脑地张望,心急火燎。
乘务员可能没有听见,她没有回来。
君悠悠低低嗤笑,气定神闲地观望这场闹剧。
听到火车再次启动的声音,年轻妈妈才长长吁气。她松开儿子的嘴,小男孩儿便又要叫起来。
“妈,死……”
“少胡说八道!”
“我没有……”
“闭嘴!陈一腾,我告诉你,你再不睡觉,我就把你扔出去!”
“呜……”
“装哭也没用,妈妈这都是为了你好!”
年轻妈妈斩钉截铁地强调:
“妈妈,都是为了你好!”
这句话似乎引发了音乐家的共鸣。
他伸出头,肯定地点点头:
“小孩子,你妈妈说得没错,都是为了你好。你听叔叔的,不要再喊了。赶快睡觉,我们还有几个小时就到了……”
路上频繁的停车,造成旅程冗长。
若是平常,只要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
但是现在,谁又能睡得着呢?
除了尚且不了死亡真相的陈一腾,又有谁安心入睡呢?
火车轰隆的声音持续。
他们在城市轨道穿梭,窗外闪现楼景,一丛丛,一片片。
远远看去,是又温暖,又清凉的光。
没有温度,只有距离。
小男孩儿陈一腾在妈妈的哄劝下,渐渐入睡了。
刚上火车的新鲜劲儿也过了,他早就疲惫不堪。
小小的鼾声打起,有几分可爱,也像是某种残忍的声音。
一时半会儿,谁也没有出声。
火车再度闯入田野间,远山重叠,影影幢幢,教人辨不清轮廓。
陈少东从中铺爬了下来,脚步虚浮,摇摇晃晃。
妻子瞟了丈夫一样没应声,陈少东更不想说法。
他们心底各有所思,旁人不知。君悠悠的想法很简单,她只是在观察死者的特征,联想前后破案的关节。
死者被年轻妈妈推回上铺后——那一瞬间,年轻妈妈果真是肾上腺素作用,一下子就将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顶了上去——他就歪歪斜斜地躺在上铺。
死者脖子窝了进去,脑袋歪斜的角度有些别扭。他的面孔正对君悠悠。
她点开手机,照亮了一小块区域。从死者的神色间既看不到痛苦也分不清挣扎。
君悠悠相信,死者是一点一点死掉的。
她的动作引起了中铺音乐家的注意。
“你在干什么?”音乐家质问的口气。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一般。
“随便看看。”
“你胆子挺大啊。”
“多谢夸奖。”
音乐家大抵觉得和君悠悠一个学生相的少女没什么好说的。
况且,从头至尾,君悠悠都很安静老实,不发表任何特别的意见。
音乐家清清喉咙,郑重其事地宣布:
“大家也用不着太自责。明天我们下车后匿名就抱就是了……就算是不举报,也迟早会有人发现。我们既不是警察,又不是殡仪馆的,犯不上为了陌生人搭上自己。你们想想,如果面对警察,除了‘不知道’,‘我没看见’,这样的话,我们又能说什么?警察信不信?不管信不信,我们都可能在警察局浪费很长时间,甚至一天一晚都得熬在警局……我要参加比赛,你们的孩子也有要事。再说了,小孩子不适合看这种东西,你们舍得把孩子困在警局一晚上回不了家吗?那得遭多大的罪?“
大家的言语交流都很小心翼翼,保证彼此听得见,措辞也留意,更不会惊扰到其余乘客。
唯一被忽视了的,是谁在下铺的臭屁男。
他睡得太死了,覆面压在枕头上,没多大的呼噜声。要不是人还在呼吸起伏,呼哧呼哧的,他看上去才像个死人。
年轻妈妈很是认同音乐家的话。
陌生人而已,大家互不相识,谁也做不到什么。
他们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更没有必要。
这不是善良不善良的问题,也不是同情不同情的问题。
换了谁都会这么做。
不是他们残忍,是他们情况特殊。
年轻妈妈点点头。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丈夫陈少东忽地发出干呕的声音。
她翻了白眼,不耐烦地咋舌。
陈少东哪里顾得了许多,拔腿就跑,疯狂地奔向卫生间。
音乐家也露出了鄙薄的神情。
“我们也不用报警了。”年轻妈妈提醒道:
“要是报了警,警察找上我们,我们怎么说?说我们知情不报?警察会不会把我们当成嫌疑人?要是我们没报警,警察再找上我们,我们大可以应付说,我们没发现……就几个小时的时间,刚上车就睡觉,天未亮就下车,这不是合情合理的吗?大家都是陌生人,他又睡在上铺,能怪谁?”
其实,要不是火车忽然刹车,真就这么过去了。
都怪那个火车司机……吗?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继续睡觉吧。”音乐家想了想,补充道:
“睡不着就躺着,谁也不要再招惹麻烦了。”
“我们腾腾可没有招惹麻烦。”年轻妈妈撇撇嘴,迅速地钻回了被窝。
他们并没有征求君悠悠的意见,而是擅自认定了计划。
他们在说,只需要君悠悠听并且遵从。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少东还是没有回来。
黑暗中,人们对于时间的感应会变得缓慢与迟钝。
有时候一秒像是一个小时。
有时候一个小时又像是一秒。
年轻妈妈也完全不在乎丈夫的情况。她定是心底有气。
君悠悠听见年轻妈妈在不断地翻身。
可能是面对死亡的不忍,也可能是某种惭愧在最所。
音乐家倒是平平稳稳地躺着。
他就在君悠悠的下方,所有声音经过相连床铺的传送,更加沉闷与清晰。
音乐家在吹歌。
是的,他在吹歌。
他没有吹出哨音,也不能、不敢。
他只是在吹气一般地吹歌,轻微的节奏,几乎没有发出一点点的声音。
几乎没有。
音乐家又哪里能想到,这个世界上,偏偏有那么一个人,她,甚至可以听见气流与心跳的声音。
从头到尾,面对尸体时,只有三个人不够紧张。
第一个,自是始终观察的君悠悠。
第二个,是天真无邪的小男孩儿。
第三个,正是道理连篇的音乐家。
警方破案,率先考虑的,是凶手的作案动机。
期有岸破案,密切跟踪的,是凶手的作案证据。
君悠悠破案,她什么也不要,只要声音,只要她自己的认定。
火车再次入站,再次启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像是一只疲乏的骡马。
黑暗之中,君悠悠在上铺慢慢移动。
音乐家轻快的心情还在持续。他的右腿搭在左腿上,右脚轻撞左脚脚背,喜乐可闻。
很是恍惚猝然的一刹那,一个脑袋从音乐家的上铺掉了下来。
没有任何声音,任何响动,人头就这么下来了,像是钟摆前后摆荡,长长的头发同样飘垂比夜色更深重的黑。
女孩子的五官不够清晰,接着走道淡淡的光,好像能看见……她在笑,咧着嘴,又是明媚,又是邪狞地,笑。
“啊!!!“音乐家顿时悚然一惊。
他猛地就要坐起来,哐地就撞了脑袋,又头晕眼花地落回枕头上。
音乐家抽搐着,像是一条快干涸而死的蚯蚓。
蓦地,一把恬淡的女音响起,幽幽,悠悠地道: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胆呢,原来也会怕得尖叫,是不是男人啊?”
君悠悠模仿着音乐家的口吻,戏谑地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