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岑寂。
静坐暗黑的车厢,窗外镶嵌暮色的点点碎钻般的钻石。君悠悠遥望着,仿佛瞧见一颗颗流星呼啸坠落。
在这种噪音弥漫的空间内,她根本无法入眠。
与其窝进狭小的商铺蜷缩着身子,艰难地忍受经过固体放大了声音,不如就坐在下面,默默地等待着天边放晴。
进站正是清早五点半左右,黎明破晓的旷野是相当壮丽可观的景色。
亦有少许人坐在通道边,手机幽暝的亮光如同萤火虫,若隐若现。
君悠悠只是坐在那里,时而开启矿泉水润润嗓子。
她所在的区间,所有人都躺下了。
只有憨相爸爸在中铺侧躺着玩手机。
所有人的呼吸汇聚而成庞大的声音流动,缓长的,幽远的,缥缈的,断续的……
突地,君悠悠备觉奇怪。
区间六铺七人的气息细响,很不……协调?
若是形容起来,可以说,原本七弦弹奏的旋律忽然少了一个音节。
具体说来,也不算是“忽然”——
因为有一条弦的频奏一开始就不正常,幽微地几可忽略。
而在熄灯之后,这条弦就忽然断开了!
君悠悠觑眼瞥去,那上铺睡在她对铺的男子俨然没了声息。
起初,她以为他是重病,或者是喝醉得厉害。
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她暂且不动声色地等了下去。
然而,十分钟后,君悠悠不得不笃信,上铺男子,已经死亡。
酒精中毒?
可他出现得比任何人都早的时间点,就显得很不寻常。
君悠悠沉思片刻,又觉得自己是破案破疯了,遇见死人都会想着是不是被谋杀。
不过,自打重生循环开启后,她遇见的死亡,也未免太多了些……
拧开矿泉水,慢饮一口,她舔舔下唇,将矿泉水放到了区间的置物小桌上。
君悠悠下意识地抬头,却听到了窸窣的动静。
她瞥过眼,瞧见同样睡在中铺的音乐家从被子下面探出头来——
不,准确的说,是她听到的。
君悠悠仿佛意识到了,冲音乐家友好一笑。
黑暗中,她的笑容不见得音乐家看不清,总之,她是瞧不到他的反应。
隔壁区间有细小的交谈声响起,又沉寂了下去,也是个睡不着的孩子。
这一下,惹得年轻妈妈搂在怀中的小男孩儿不安分了。
小男孩儿想要挣扎着推开妈妈站起来,不过还是被妈妈强行镇压了下来。
他不开心地嘟哝几句。
再小声于黑夜的中的有限空间内也被扩大了分贝。
音乐家不满地清咳,阴阳怪气的腔调。
君悠悠听见年轻妈妈在冷嗤。
君悠悠绕到床铺尾侧,踢掉鞋子,旋即抓住窄梯攀爬。
她的动作稍显笨拙。
身体灵活度一贯普通的她,骨节僵硬,运动神经着实不发达。
君悠悠爬到顶端,又困难地往上铺茧蛹型的铺面钻。
白色的床褥似乎还残有上一个人睡过的气息。
光是想象,她就心下不爽。
君悠悠像只蠕虫,生怕碰到头,一点一点行进着。
当她爬到与上铺男子相对的位置时,火车猛地一刹。
就连火车司机也无法确定黑夜中从轨道上一闪而逝的究竟是什么。
车厢内有人抱怨司机在搞什么。
没人了解真实情况。
唯有君悠悠。
因为她听见了。
她听见火车前钻出了一只鹿。
鹿鸣呦呦,是一头小鹿。
小鹿也被火车吓到了,它才会那么匆忙地逃避。
各种簌簌之音融入君悠悠的耳朵,编织着大大小小的故事。
她暂且顾不得感慨逃离升天的小鹿。
因为君悠悠的腰侧撞上了护栏。当啷的一声,腰带敲击护栏,同时顶向了她的无骨腰肉。
君悠悠一时龇牙咧嘴。
可她没有来得及呼痛。
根本没来得及,转瞬她就被另一番激烈的景象吸引了目光——
那上铺男子终于翻了过来,不再面朝间壁。
人死后,自然没有活人的自控能力。想必他就像个大石头随着火车剧烈的刹车而滚来滚去。
他死了,他身不由己。
那一刹那,接着斜对面中铺憨相爸爸的手机蓝光,君悠悠看见了上铺男子的脸孔。
他大抵四十许年纪,身着高档的衬衫——从领口别着的金胸针可以分辨——他的面相平凡,却十分端肃,是从事某种专业人士的气质。
这种气质,属于艺术家,属于画家,也可以,属于音乐家。
是的,君悠悠看清了他的面庞。
可是,手机屏幕光线那么微弱,怎么可能照亮上铺?
那是因为,上铺男人翻转过来之后,重心不稳,随着火车再度开启,咯噔一下的颠簸,他的上半身登时就从铺上未有护栏的间隙出滑了下来。
上铺男人滑了下来,仰面朝外,像是一条被在垂钓前就死掉翻白的鱼,仅剩臀部一下颤巍巍地搭在床铺上,或者卡住了。
他的头恰好悬在憨相爸爸的手机光线的范围内。
于是她看见了。
同样看见的,还有属于她这一列的音乐家,年轻妈妈,以及少不更事的小男孩儿……
看不见的有憨相爸爸以及下铺的臭屁男。
憨相爸爸看不见,他能看见的只是上铺男人的后脑勺。
这一瞬息发生的猝不及防,又铭心刻骨。
所有人的反应都慢了半拍,除了憨相爸爸突兀地叫了一声,短促的,尖细的,听起来不像个男人。
“闭嘴!“音乐家霍地出声了,他冷笑道:
“是你上铺的人差点儿掉下来了,又不是你,你叫什么,这么胆小,是不是男人啊?你不睡,别人还要睡!”
君悠悠的视线移转,不再落向上铺男人平静睡相般的姿容。
其他区间有人动了动,似是好奇这里发生了什么。
由于极快的收声,所有的一切又仿佛重新恢复了安详平和。
“可,可是他怎么不回去啊?还没醒吗?这种姿势……”憨相爸爸胆怯小声地呼唤道:
“大哥,大哥?你醒醒吧,你喝得也太高了吧,着都不醒,真牛……”
“嘻嘻嘻……”是小男孩儿有趣地笑了。
幼小的生命还不了解死亡是什么。
死亡是什么?
死亡就是上一秒存在,下一秒的消失。
死亡就是随时随地陪伴左右的无形。
它既是存在又是消失。
君悠悠微微笑了,她猜到了什么,凭感性。
证据,那是期有岸的追求。
憨相爸爸竭力避开行迹可疑的上铺男子,就在这个时候,大家还没有联想到死亡。
每个人都以为死亡很遥远,实则它从来没有离开过。
从下铺倏地飘出年轻妈妈恍惚的声音,听起来教人忙骨悚然:
“陈少东,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不要慌张,千万不要再喊,你答应我吗?”
这六铺七人的区间如同被彻底地隔离了,周遭再也有左右的人群,再也没有火车隆隆的前进,就连夜晚的概念也变得模糊了。
他们身处在这等环境中,渐渐习惯了此等黑暗。
憨相爸爸腿脚不断踢蹭着床单,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嗓音变得颤抖又恐慌:
“你你想说啥?你等等,让我想想你再说……”
“陈少东!”年轻妈妈骤然拔高嗓音,但仍然压抑着的。
就是这点儿音量也几乎吓坏了憨相爸爸。
他抱起枕头,脊背紧紧地贴着车壁。丢在身侧的手机早已自动灭光,他骇然的表情躲藏在阴暗之后。
“你是个男人就听我说!”年轻妈妈哑着声音,隐约能辨认出些微的颤抖,但是作为一个普通女人的确相当镇定,与……
冷血。
年轻妈妈顿了顿,像是在床上扭动。她怀中的孩子不由得怪叫起来:
“妈,宝宝看不见……宝宝听不见了……”
君悠悠明白,年轻妈妈是把孩子塞进了被子里。
事出突然,谁也不能预料,孩子或许不该见证现实的残酷。
起码,不是在这种环境中。
“陈少东。”年轻妈妈对丈夫尽可能平静地道:
“你的上铺不是喝醉了,他是……死了。”
最后两个字,音色压得很低,兼之两辆火车交错而过,刷刷声响,叫做陈少东的憨相爸爸什么也没有听清。
也兴许,是他什么也不想听清。
一分钟有余,陈少东才追问:
“你你刚才说什么?”
年轻妈妈咋舌不满。
她瓮声瓮气地道:
“看我短信。”
年轻妈妈迅速打了几个字,被窝里的孩子也得以钻了出来。
君悠悠大抵能猜到夫妻俩之间交流了什么。
她觉得陈少东几乎要窒息了。
他想逃,又不敢动,僵硬得骨节咯嚓作响。
旋即,年轻妈妈又对探出头,仰面朝上,轻声说道:
“两位,我不知道你们明天是不是有要紧的事。我事先声明,明天是我的宝宝参加童星面试,不能迟到,更不能缺席,我不希望出现任何的麻烦……”
年轻妈妈的口吻,仿佛是生怕君悠悠或者音乐家惹麻烦。
实际上,麻烦早就发生了。
君悠悠趴在上铺,向下张望。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音乐家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整整喉咙,正经八百地道:
“很抱歉,别以为你家孩子参加童星面试这等小事情能与我的相比。我明天有一场音乐国际大赛,国际大赛!不是小地区的什么童星……我才是既不能迟到更不能缺席。”
“你怎么说话呢……”年轻妈妈想要斥骂两句,又鉴于情况特殊,不得不冷静下来。
“谁也不是傻子。”音乐家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姿势安逸又平稳:
“这个男人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闻他身上那么大的酒味,说不定是酒精中毒。”
音乐家的言辞残忍又直白:
“我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自己寻死的醉鬼耽误各自重要的事。如果一个不相干的人影响了我的一生,就算他没死,我也会想杀了他的……恩,一定会……”
火车咯噔一声,入站了。
陈少东吓得又叫了,不过被妻子很快制止。
停车之后,所有声音变得更大了。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这种小地方不会停留太久,顶多几分钟。
没有人注意,在车厢中央的小小区间内,一个死人倒勾在上铺,摇摇欲坠。
下面的人谁也不吭声了。
借着站台的光亮,君悠悠看见,无论是年轻妈妈还是音乐家,都抻长脖子定凝着她。
他们的目光专注而又灼亮。
如同在指认君悠悠就是杀人凶手。
“我无所谓。”君悠悠轻快地道:
“不过,与其你们担心我会不会找乘务员,不如担心一下乘务员会不会主动找上来……喏,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乘务员,马上就要巡视到这辆的车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