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那一天,风和日丽,去的这一天,阴雨缠绵。
火车站,人潮挤挤,行李旅客遍及所有目之所及的角落,广播不时响起通报火车进站出发的讯息,头顶的大屏幕上红色的记录不停翻转。
君悠悠孑然一身,除了来时所带的几件衣服,去时便也毫无繁琐囊装。
她确认了一遍火车票上的数字,便将之妥帖地放入口袋。
“直接回家,不要在外面游逛……路上要是有人,尤其是男人和你搭讪,千万不要搭理……有人给你吃的,也不准要。”期有岸一字一顿地告诫着,双手交搭,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
“你当我是几岁小孩儿吗?”说着,君悠悠摊开手,轻眨睫毛,不依不挠地追讨:“喏?”
期有岸迟疑一息,抬起胳臂,回握住君悠悠的手。
她的手没有书上描写得什么“柔弱无骨”、“轻若鸿毛”的触觉,但是着实细腻光滑,就是太过纤瘦了。
兴许,十七八的少女大多这个样子吧。
“TXXX的列车即将进站,请各位乘客前往X站台上车……T……”
清亮的女音重复播报着,正是君悠悠的班次。
火车站永远是那么热闹的地方,纵使是在这阴冷潮湿的雨天,依然热火朝天。
君悠悠抽回手,不留情面都拍打期有岸的大掌,清脆一声。
“喏?!!!”她再度摊开小爪子,鼓足的腮帮子像是只敢于反抗的小松鼠。
期有岸这才明白了她的深意。
他别别扭扭地翻遍全身,最终从袜子掏出了钞票……
“你钱包呢?!”
“人多手杂,还是脚下安全,因为我是个脚踏实地的老实人……诶,你捶我做什么?”
君悠悠劈手夺过钞票,全然不给期有岸捻着指头数算的机会。
“我走了,记得想我。”她扬扬寥寥无几的钞票,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期有岸一拍小蛮腰,尴尬地追喊:
“你好歹给我留点儿,要不我接下来吃什么喝什么?”
君悠悠侧过身子,笑得前仰后合地回答:
“你不是有个最爱的同窗同学在吗?祝你们幸福!!!”
君悠悠脚底抹油,一溜烟地钻进了通道,也不顾期有岸是何神情。
他太穷了,倘若他们真有机会相伴左右,不得靠她养家糊口?
君悠悠的脑海中闪过一副画面——
破败的家中,到处铺展着杀人案的资料文件。在泛黄的纸张上,几个长得像他或者像她的小肉孩流着鼻涕翻滚厮打。
期有岸坐在房中央,背上绑了一个,怀里抱着一个,腿上还坐了一个。
他给孩子们艰难地喂食牛奶,穷困的面庞,黝黑的眼圈,青乱的胡茬……
君悠悠突地打了寒噤——
计划生育的政策果然是明智的。
她排队从电滚梯乘下,寻找正确的车厢停靠位置,一边想,一边羞红了脸庞。
火车还不见影子,君悠悠就早已听见了汽笛的呼啸。
过了一阵,火车才卷起一阵凌厉的狂风,遥遥伴雨闯入眼帘。
不少人冷得缩了脖子,君悠悠却还内心火热。
她双手覆盖了脸颊,欲盖弥彰地遮掩羞涩的少女情怀。
火车掠过,大风吹扬,她的发丝飘展荡成一方乌亮的银河。
上车,寻找铺位,放置行李,君悠悠坐着靠窗的软椅,眺望风景。
大抵是临近中秋的缘故,火车的乘客数量开始增长。君悠悠购置的是上铺,翻上翻下自然不方便,空间亦是狭小,不经意就会碰到脑袋。
而且火车本就是制造巨大噪音的载体,尤其是备课般的上铺更是聚拢声音。君悠悠不会早早上去受罪。
来时,乘坐汽车,有他陪伴,亦不觉冗长枯燥。
回去的路程刚刚好需要历经一个晚上,不睡卧铺自然不是不能忍受的事情,也算不得辛苦,不过期有岸早就帮君悠悠选好了车票。容不得她反驳。
这一年动车还并非全民利用的快速通道。十年内的交通进步是难以令人预料的。
小层间中,统共六个床铺。在君悠悠之前,已有一位男性乘客抵达。她不清楚他是何时到的,这一站毕竟是始发站,不大有可能在火车入站前就上车。
当然,也不排除与铁路内部人相熟,得了方便的因素。
这位陌生的男性乘客谁在君悠悠对面的上铺。
是的,他是在睡,而且是背对着外部在睡觉。
他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声也不闻,但是能嗅到浓重的酒气。
君悠悠蹙了蹙眉,正要专注地分辨男性乘客是否存有呼吸频率,就被轰轰隆隆的噪音惊扰。
她的想法中断。
声音繁杂,如同宇宙之中的星星,数目庞大,无以形容。
如果,君悠悠针对某一种声音刻意追踪或者感应,自然是能够捕获的。
不过,她眼下则是十分拒绝这种种喧嚣不已的声音。
君悠悠初中时代曾经试图戴耳机听音乐来缓解被声音骚扰的症状。几次下来,她就放弃了。
纵使把音乐声调至顶级,外界的声音也从不中断。
听音乐对她而言,仅是自我徒劳、再度增加了一种声音滋痛耳膜罢了。
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孩子在君悠悠的面前停下脚步。
他们将行李放到床下,分别占据了上下相连的中铺和下铺。三四岁左右的小孩子欢喜地钻进下铺,上蹦下蹿。
兴许小孩子对于美丽有独特的敏感,小男孩儿瞧见过道另一边临窗而坐的君悠悠后,就张着肉呼呼的小胳膊求抱抱。
“姐姐,姐姐……”他呼唤着。
这么小,就这么色。
君悠悠暂且饶恕了小男孩儿烦人的吵闹,她一手拄额,自恋都思忖:
没办法,谁叫我这么魅力无边呢……
想法未落,就听小男孩儿的年轻妈妈道:
“乖,宝贝过来……要叫阿姨,不是姐姐……”
君悠悠隐约翘起的唇角耷了下去,她感觉自己再也不会爱了。
始发站的缘故,停靠时间较久,久的得君悠悠快要被吵到爆炸——
虽说,火车开启也不见得会安稳多少。
天色渐晚,雨势朦胧,更加重了夜幕的深沉与重量。想必,开车不久,大家就会逐一安睡,君悠悠的状态会和缓许多。
又有一个酒气浓烈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他正好是年轻妈妈的对面的下铺。
他的出现,使得在场几人皆是锁眉捂鼻,味道实在是大。
君悠悠暗呼倒霉,似乎每一次乘坐火车,都是她所处的这一层间最为麻烦,左邻右舍从来都是和和美美、安安生生的。
中年男人吃多喝多,臭屁连连,即便君悠悠嗅觉不如听觉灵敏,也要承受不住了。
小男孩儿倒是挺开心的,拍着稚嫩的小巴掌,欢快都呼唤:
“臭,好臭!”
中年男人咧嘴一笑,便脚步不稳地扑到床边的窗户上,奋力地推开车窗。
一股潮湿弥漫开来,冷风扑簌簌都拍打窗帘。
年轻妈妈不乐意了,生怕孩子受冻,连忙用被子把孩子包裹起来。她踢了丈夫一脚,这位长相憨厚的爸爸只得顺从地去闭合车窗。
就在这时,最后一位乘客总算是赶到了。他穿得西装革履,瞧着就是身份不凡的知名人士,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傲气,睥睨斜视的态度。
火车也正要在此时咕咚一响,随即以微不可查的行驶程度慢慢提升迅速。
站台单调统一的风景一闪而过。
君悠悠望见了在站台上贩卖零食的小推车。
她和期有岸分开前吃过了晚饭,便也不曾携带食物。
对她而言,火车自身就是噪音污染。
在如此强烈的污染源中心,她不晕车已是好的,哪里还会想着吃东西。
“太教人难以置信了。”最后登场的男士,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是什么味道?火车被屎泡过了吗?”
小男孩儿咯咯笑了起来,滑稽地模仿着大人的腔调。
”你是谁?凭什么影响公共场合的……环境?你必须去卫生间处理一下你的气味!我明天早上将有个音乐比赛,身为高雅的音乐家,我不能忍受你的存在!!!“
这位自称音乐家的男士拔高了嗓门,一时招惹临间的乘客探头张望。
不过,好凑热闹的男女也禁不住臭屁的困扰,他们嬉嬉笑笑地扭回头“避难”。
在君悠悠眼中,没有一个音乐家会歇斯底里。音乐家追求的是声音的美感,韵律的协调,眼前的男士显然与真正的音乐人风采格格不入。
铁皮开辟隔离的小小的层间内,挤了两个醉醺醺的男人,如何不味道怪异。
就连过往的乘务员也边嘀咕着边落荒而逃,不敢稍作停留。
“你是音乐家?我也是搞……搞乐器的,哈哈……”话音未落,酩酊大醉的臭屁男就跌跌撞撞地倒入下铺。他滚了个圈,旋即甜美地骑着被子酣睡淋漓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音乐家怒目而视,又叫不醒昏睡中的臭屁男,唯有捏着鼻子尖声尖气地抱怨:
“就这种人还会搞乐器?自己都搞不明白!”
年轻妈妈和憨相爸爸相视一笑,唯有他们的儿子不存任何偏见与审度地环顾周遭新奇的事物。
火车提至一定的时速后,便保持行进,安稳了许多。车轮仍旧咕隆咕隆,没完没了,但是节奏感祥和得不再教人无法接受。
火车上的时间过得特别快,君悠悠上车时,还不到二十一点,转眼即将二十一点半。
人们的闲言碎语渐渐沉寂下来,尚有聊天兴致的也自觉压低了声线,叽叽咕咕,嘟嘟哝哝。
对于声音敏感的君悠悠在火车广播开启时,就感受到了电波的流动,不是很舒服。
音乐声响起,既是流行音乐,又是经典怀旧曲目。
伴随着清越的女音,广播员提醒大家将要熄灯,口吻温柔。
除了君悠悠还保持着坐姿遥望窗外不可见的风景外,层间的六人……不,是七人皆自便得呈现欲睡的姿态。
君悠悠床铺相对的醉酒男人始终一动不动。她瞧见他似乎动了动肩膀,像是在抽搐,知道人是活着的。
君悠悠床铺的下方就是音乐家。
音乐家是个娘娘腔的男人,戴眼罩,换睡衣,掐着兰花指把小提琴盒箱揽在胸窝,就像是年轻妈妈珍爱地抱着自己的儿子一样。
音乐家床铺的下方就是那个放臭屁的中年男人。
君悠悠隐约记得臭屁男上车时确实带了小提琴的盒子。想必是真的搞乐器的。
她仰起脸,不经意间,却发现两盒款式相同的小提琴木盒就在头顶,隔着格栅,若隐若现。
臭屁男拿了两只小提琴贩卖?
君悠悠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