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的大堂内人头攒动。
在警方和救护相继抵达之际,人质们渐渐平静下来。
脚步的踢踏声不绝于耳。受害者们哭诉着适才的遭遇,偌大空阔的区间内,回音连绵哀戚。
但是,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以为危险已经远离。
包括警方在内,俨然判定行凶者何群必定趁乱逃出了银行。
所以,派遣而来本就不足十人的警员力量又被抽调,队长指示属下分方向散去追凶拿人,此时此刻,余留的警察数量仅有三人。
这三人尚且顾不得调查笔录,唯有随同救护人员安抚或者帮助受伤者。
孰能料到,何民并没有离开,他还在这里,光明正大,堂而皇之。
如若不是他开腔言语了,君悠悠也无法发现他的存在。
“他,他就在这里……”
经过一轮高强度运动,她早就疲软虚乏,若不是期有岸搀扶,一早站立不稳了。
兴许,也有事过境迁之后的紧张松缓的原因,君悠悠的嗓音听起来颤抖不已,似是畏惧惶恐。
期有岸攥着君悠悠的手,用温热结实的肩膀支撑着她。
君悠悠长吁一气,根据声音分辨何民所处的方位。
他们停留在跃层滚梯旁,君悠悠伸出手扶住银光铮亮的栏杆,不动声色都朝大堂张望寻觅。
何民刚刚极为短暂都发出一声,她不得不按照记忆的感觉判断。
栏杆沁凉得刺骨,君悠悠情不自禁地发抖。
何民就在跃层下方,她看不见他。
君悠悠轻轻扯动期有岸的袖子。
细小的动作像是一只虚怯的小奶猫。
她没有描述。
他没有应答。
君悠悠仅是移转眼球,朝下方一扫。
继而,她拉着他,踱起步子在跃层上慢慢摩挲。
期有岸既不疑惑,也不拒绝。
他们心有灵犀,对于一个听力超常的女人和一个听力障碍的男人而言,言语已然不再重要。
君悠悠鞋底发出微弱的摩擦,如同稚小的鸟鸣。
她倒退着,倒退着,最后一块方砖上驻足脚步。跃层地表铺展了光滑洁净的方砖,镜子一般倒影出他们紧绷的面庞,又不甚清晰,更似水波。
期有岸点点头。
“等我。”
君悠悠也点点头。
“等你。”
期有岸放开了她的手。君悠悠瞬间便觉得脱离了温暖的巢穴似的,身不由己地环揽双肩,瑟瑟而立。
他将将走出一步,她就仿若不舍地出声:
“期有岸……”
期有岸扭过头,静静一笑。
“他有刀,极有可能不是唯一的凶器。”君悠悠低垂眼睑,三分羞意地提醒。
期有岸的乘上下行的电滚梯,发顶渐渐隐没。
咯噔、咯噔、咯噔……电滚梯的运行听起来艰难又聒噪。君悠悠心底焦虑烦躁,她尽可能深呼吸,确保头脑的冷静清醒。
期有岸并没有因为急切捉拿何民,而在电滚梯上奔跑。毕竟,何民的注意力一定也在高度集中,他们互相提防戒备,谁也不想打草惊蛇。
自跃层到底部,统共不足三十秒钟,在君悠悠听来,却像是度过了一个季节。
期有岸那双皮鞋迈到了实地上,噔噔两声,她也听得清楚。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画面:
期有岸背靠在滚梯的侧壁,他双脚交叉,右脚脚尖点地。然后,他口袋里掏出了香烟——
她明明都没收了他的烟,他什么时候又买了?
——期有岸不曾理会相距五六米范围内的何民。他自顾自地叼起香烟,衣袋裤兜拍打了一番,无果。
他耸耸肩,不得已咂舌抬眼,寻求帮助。
然后,期有岸像是无意间睃了何民一眼。
何民已然换了一套衣裳。不知何时,他由早先的那身兜帽休闲服饰变成了上下一体的西装革履。
何民手中抓着一块血染的白色毛巾或者纱布,像是救护人员递给他的。他将红白相间的布团压盖自己的脸庞,稍许露出的另一只眼睛和脸颊显得由于痛苦在扭曲。
看上去,何民是头部受了伤,在流血,但是救护人员尚且还顾不得他这种较轻伤势的患者,是而何民只好自己止血。
何民就离救护人员不远的地方打转,他来回走动着,身影焦急,似乎迫切得想要得到及时的救治。
若是再细细观察,就能发现,何民只不过在装装样子,他完全与救护人员没有任何语言交流,也不主动请求帮助。
另有一名刑警在同毫发无损的目击人质交谈。刑警认真都做着笔录,时不时颔首或者皱眉,没有留意到恰似受害者的何民。
期有岸一面口内振振有词地念叨着,一面施施然走上前去。
何民见他靠近,眼光躲闪,全身血液都往下蹿。
然而,期有岸径直越过他,来到救护人员和重伤者一侧。
“哥们儿,有火吗?”期有岸大大咧咧地晃了晃指间的香烟。
救护人员像是遇见怪物的眼色瞪了瞪期有岸,旋即继续忙碌于挽救生命。
何民确实是伤了不少人。
可造成多人伤亡的更主要的原因不是何民的那把锋利的短刀,而是拥挤、推搡,以及踩踏。
重伤者尚且意识清楚,他哭丧着脸盯着期有岸吊儿郎当的神态,忽地喷出一口血。
“起开!!!”救护人员撞开期有岸,埋首救人。
期有岸讪讪地无聊一笑,继而又四下巡视。
须臾,他动了动,往正在录口供的警察方向走了两步,又像是自觉不妥停驻脚步。
期有岸痞里痞气地摸了把后颈,再调头,眼前一亮,注视起何民。
何民的余光也发现了期有岸的举止变化,再躲已然来不及了,毕竟前前后后不过才过了一分钟,不足以令他顺其自然都逃脱。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句话真假勿论。
倘若不是君悠悠的耳朵灵敏,何民恐怕真能逃出生天。
何民佯做正常地低下头,嘴里呻吟着幻痛叫骂。随着期有岸的接近,何民按捺不住地往后挪动脚步,眼角瞄准了银行出口。
灼烈的光晕投落而入,外界繁华喧嚣的滚热与室内空气洋溢的严峻,截然相反。
警察开始允许尚在银行内的人质陆续走掉了,只要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如果再扣押人质不放,想必这剩下的三十几个人又要暴动了。
大家的情绪都很不稳定,目前不是索问供词的最佳时机。
何民即将获得自由。
仅需他在到门边告知负责登记的警察姓名和联络方式。
毋庸置疑,何民自会编造得像模像样。
可惜,期有岸偏生妨碍了何民的盘算。
期有岸笑得邪气,大拇指抚划鼻端,继而嬉皮笑脸地问:
“哥们儿,我与你感同身受的难过,还请节哀顺变吧……那个,能借个火不?”
何民别过头,掩在布团下的嘴角抽搐。他思忖着——
谁和你是哥们儿!你感同身受什么了?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有多难过?节哀顺变你个头,你个头,你个头!!!
“没火。”何民爱答不理,硬邦邦地作答。他分析,只要期有岸滚得远一点儿,自己就应该在五分钟之内顺利逃身。假若门口的白痴警察察觉了他的身份,周围人质数量可观,他即有四五种方法脱走。
何民哪里预料,期有岸缠人的工夫颇有侦探的风采与水准。
“哥们儿,你怎么可能没火呢?”期有岸指了指何民的西装袖口。
“没火就是没火。”何民恨不得大喊:
我没火,我有刀!想要命的能滚多远就离我有多远!!!
何民拧着脚步要走,却被拦下。
期有岸不依不饶地讲大道理:
“你的腕下有一圈长时间抽烟留下的熏痕……”期有岸嘿嘿笑道:
“这件西服肯定经历了不少年月,还有被人缝补扣子的痕迹。我相信西服的主人肯定有个貌美贤淑的媳妇儿……不信你摸摸口袋里,是不是有打火机?”
何民烦不胜烦,随手往身上的口袋一抓,居然还真翻出了打火机。
何民把打火机丢给期有岸。
“不用还我了……”何民顿了顿,补充道:
“我现在就要回家见我那个貌美贤淑的媳妇儿了。”
说着,他举起腿脚。
期有岸还是死皮赖脸地堵在前边,似是极其没有眼力劲儿的……王八蛋。
“你这个哥们儿真不够意思,不就是打火机吗?用得着遮遮掩掩的吗?嫌我浪费你油钱了?”
何民气得快内出血,眸底不自觉都闪过嗜血的狞色。
“怎么样,被我猜中了吧?你还想骗我?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我吗?”期有岸洋洋得意地甩甩刘海:
“我可是大名鼎鼎的侦探,细致入微的观察是我的强项……你不信?行啊,咱们再聊聊,你就会信了。”
期有岸静了静,行云流水一般地点燃了香烟放入齿间叼着。他酣畅地深深吸了一口,转眼就喷吐着迷蒙得到厌恶扑得何民兜头兜面。
何民扇了扇,处于爆发临界点地凶狠恶咳。
仿似云里雾里之中,期有岸再度开口了。
他说:
“你穿着干净整洁的西服套装,脚上的运动鞋实在太不协调了……黑色的鞋面看不出来什么,你不觉得鞋带上沾的血迹太扎眼了吗?“
期有岸突地一弹香烟,犹似慵懒的腔调幽幽倾吐:
“这可不是你的血吧?”
烟蒂仍然冒着火星,灰烬散落,烫人的一点朝何民飞掠。
一瞬间,所有人都宛如是黑白电影播放的慢动作,除了烟蒂是灼烧的火红。
何民不假思索,身体反应快过头脑,扬起手里的布团霎时抽掉烟蒂。
但是,这不是结束。
何民脚步未定,一把凌厉挟风的拳头已忽知额前。
何民能清晰都听见自己的皮肉骨骼遭受重击发出的闷音,疼痛随即席卷,他一时片刻睁不开眼睛。
期有岸的攻击是连续不歇的,高踢的回旋踢又正中何民!
正中何民的……身为男人的重要部位。
“终结。”期有岸撩开留海,心满意足地舒缓气息。
谁说这是女人必杀技?
不浪费体力,秒杀才是男人的特权。
什么?这一招在空手道的圈子属于犯规?谁说的?更何况,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期有岸俯下身,用膝头抵住何民的脊背。
何民的双手被反剪在后,原本平淡无奇的五官疼得变了形。
期有岸伸手,从何民的小腿寻着了作案的短刀,将之远远扔开。
“你们要找的人在这里!!!”期有岸呼唤起不远处的警察。他仰起头脸,一眼就撞进君悠悠的眸中。
就见她就在他头顶上方。君悠悠大半身子探出栏杆,眼底的担忧之色还未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