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合川部的那一年多时间里,她一度活在惊慌与恐惧之中,纵是她从前手握重权,能呼风唤雨,可是再灵巧的心思,再机敏的手段,在崇尚绝对力量的大漠上也护不得她分毫,何况她的身子还日渐衰弱。
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被抓,每次抓回来,都是一顿皮肉之苦。便是不跑不闹,她那个不拿女人当人的夫君,每夜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如今回想起来,即便是躺在这暖软的锦被里,白晏晏也会觉得如身处冰窖一般,不住颤抖。
可是,她又不得不去一一回想。是的,她要将前一世的那场和亲,从始至终丝毫不漏地回想起来。
虽说当初对白宸轩失望之极,仔细想想她便知道,自己落得那般下场,不一定全是白宸轩一人所为。
她甚至怀疑,白宸轩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合川部的境遇。毕竟,她与他自小一起长大,她深知他的脾性,白宸轩便是忌惮她的权力,想要送走她,也不至于绝情到这般侮辱她,让她生不如死。
只是,若不是他,又到底是谁呢?
她在朝堂上树敌不少,这后宫中也有那么几个嫔妃厌她恨她,而这些妃嫔们身后,又是各个家族盘根错节的势力。
前一世,自己就是太大意,也太傲气自负,才一步步走进了他们设下的陷阱里,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如今再活一次,她定要让那些害过她,想害她的人都尝尝,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殿下,启禀殿下,许贵妃来了,说要来看望殿下。”靠在软塌上盯着窗上的雕花正发呆,却被急匆匆跑进来的笙歌打断了思绪。
见白晏晏秀眉轻蹙,笙歌顿了一顿,转头瞥了殿外一眼:“要奴婢去将她打发走吗?”
“皇姐这是想将谁打发走呢?”还不等白晏晏开口,门口柔媚的声音便传了进来,轻轻软软,带着几分得意。
一袭水红色的长裙,头上满目的珠翠步摇分外亮眼,来人拢着手,一双柳叶眉微微上挑,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听说皇姐又在昭阳殿昏倒了,臣妾心中担忧,便过来看看。”
她抬手拢了拢自己的发髻,不点而朱的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幅度,眉眼轻挑,垂目俯视榻上的人。
白晏晏看着她一副得胜者的姿态便觉得有些厌恶,并未马上开口,只是起身,叫笙歌扶她起来。
说起这后宫中与她不对付的妃嫔,这贵妃许柔嘉要算头一个。
贵妃许柔嘉是当今丞相许博的女儿,因着许博是先帝年轻时的伴读,先帝在时他曾给皇子们做过太傅,他的夫人又是先皇后的贴身婢女,所以许柔嘉常常出入皇宫,算得上是与白宸轩还有白晏晏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与白晏晏相反,许柔嘉有着一切名门闺秀该有的性子,温婉,大方,能歌善舞,还跟她母亲一样,有着一副柔媚动人的模样,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流光婉转,勾人魂魄。
白宸轩便是被她勾了去,当初为了纳她为妃,还硬生生在灵犀宫外跪了一个时辰,求白晏晏应允。为着这件事情,白晏晏没少被朝中大臣指责。
自小白晏晏便不喜欢许柔嘉,总觉得她和她娘亲一样,看似柔弱,却满心算计。
若非算计,一个未央宫的婢子,又如何能每次都在太傅要走得时候,才慌慌张张赶来南书房与他撞个正着,还顺带落下点香囊,手绢,如是几次,就让年轻的太傅神魂颠倒,不顾脸面地跑去先帝面前求亲。
何况,小时候许柔嘉虽然时常来未央宫,却对她这个公主殿下比对白宸轩还热情,只是可惜了,她的傻弟弟看不懂这个喜欢攀附权贵的女人的真面目,最后还为着她跟自己反目。
“听说皇姐为了陛下亲政之事大动肝火,当初皇姐自己说入朝是为了匡扶社稷,如今却迟迟不肯交权,臣妾怎么看都觉得,皇姐分明是贪恋权势。”见她起身,许柔嘉抿唇冷笑,带着几分讥讽。
早先她便知道了白晏晏在昭阳殿与自己的父亲许博发生了争执,本想着这一次陛下会站在许博这一边,毕竟他自己曾在宜春宫中多次无意中说起想要亲政的意愿,却不曾想,临到丞相愿意出头的时候,他再次选择了站在他姐姐那边。
对此许柔嘉虽然有些失望,但也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白宸轩自小便对白晏晏言听计从。
这阖宫上下的人,都畏她白晏晏三分,偏偏,只有她许柔嘉不怕她。她们是一起长大的,虽然小时候她拼命跟白晏晏示好,可是白晏晏从来都不喜欢她,她知道,白晏晏是看不起她,看不起她是一个婢女生的女儿,所以不愿意与她同在一处。
便是因着白晏晏的这份看不起,她发誓自己一定要超越她,成为这天启王朝最高贵的女人,她迟早都要将这个鄙夷过她的女人踩在脚下。
“皇姐也真是的,明知道自己身子已经不如从前了,还要硬撑,要臣妾说,皇姐还是收收心,早些找个驸马嫁了才是,若是再拖下去,日后怕是要人老色衰,没人……”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许柔嘉的话,许柔嘉只觉得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来时,脸上便是火辣辣地疼。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人:“你敢打我?!”
“有何不敢。”白晏晏披着一件外袍,她虽身子瘦弱,却比许柔嘉要高挑一些,此刻虽然病弱,却依旧气势凌人,淡淡说了一句,再一扬手,落到许柔嘉脸上又是一巴掌。
这一次,许柔嘉被抽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嘴里满是猩甜味,抬头对上白晏晏满是杀意的一双眼时,顿时脚下一软,也没了先前的傲气,转身便要往外跑。
白晏晏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两步上前,一把扣住许柔嘉的手腕,将她扯了回来,接着,手一松,扬手又是一掌。
这一巴掌,她用了七分力,许柔嘉被她抽得连自己的身子都控住不出,退出去几步,狠狠撞在了一旁的大理石柱上,终于撑不住,昏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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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宫里乱作一团。
得了消息赶过来的皇帝白宸轩在外殿里来回踱步,一面搓着手,一面时不时往内殿瞧,里面的床榻前围了一群太医。
一旁的白晏晏闲闲地靠在正殿的主座上,看着自家弟弟慌了神的模样,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句没出息。
虽说现在许柔嘉还有所收敛,不过之后仗着白宸轩的宠爱,不知道做了多了丧心病狂的事情来,若说今日她将许柔嘉给打死了,也算是替这后宫除了一害。
“臣妾拜见陛下,长公主殿下。”沈皇后领着随侍们匆匆进门,见着大殿里的两人,身形一顿,朝着白宸轩恭敬下拜,再向白晏晏做礼,还不等白宸轩开口,又跟身后跟着的婢子落月示意,让她往内殿去,“臣妾这里带了上药,还有瑞元丹,这便让许贵妃服下。”
一旁白宸轩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也跟着进去了,只留了白晏晏与沈皇后在外殿。
“殿下刚醒来便动这般大的怒,对身子可不好。臣妾来时叫人熬了乌鸡汤,添了几味补身子的药,殿下先喝了吧。”皇后沈樱时瞧了白宸轩的背影一眼,也只是示意身后的婢子将捧着的乌鸡汤奉到了白晏晏面前,又自己上前去替她倒到了一旁备好的玉碗里。
“没当场抽死她,算她的运气。”白晏晏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伸手接过沈樱时递过来的碗。
许柔嘉是她叫人送回宜春宫的,见她没断气,还好心嘱咐笙歌叫了太医。知道白宸轩到了之后,她便也梳洗了一番跟着来了。
只是,看到她穿了一袭玉兰白的长裙,头上也只是插了一根通体雪白的玉簪的时候,白宸轩差点没被她气背过气去,这般模样,分明是在送葬的不是。
“她若犯了错,殿下交给臣妾来处置便是,何必动手,”沈樱时在她身旁落座,嘱咐了随侍们退下,一面看着自己的玉指,一面轻声说道,“这不是脏了自己的手吗?”
白晏晏眼角跳了跳,斜觑了沈樱时一眼,想着前世便是听她的劝,三番五次忍下怒意,只将许柔嘉和后宫诸妃的事情交给沈樱时去处理,偏偏这个正宫皇后心善,又碍于白宸轩的面子,到最后对许柔嘉都是不了了之。
不过,面上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次确实是我火大了些。”
沈樱时见此,有些吃惊,还是第一次听到长公主殿下说出这般话来,她本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听得内殿响起一声惊叫,合着瓷器摔碎的声响。
“还不滚出去!”接着,便是白宸轩的一声怒吼。
白晏晏与沈樱时进去的时候,便瞧见了笙歌跪在地上,身下是碎了一地的花瓶碎片,她俯身以头抵地,膝盖上,额头上都是划破之后渗出的鲜血,淋漓恐怖的模样。
她的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却依旧哑着嗓子说:“此番……此番的确是许贵妃出言不逊,侮辱殿下在先,不是殿下故意……”
白宸轩见她这般,越发生气,他的爱妃如今被打得半死,他又不敢拿他那个无法无天的姐姐问罪,便也罢了,这个小小婢女居然还敢跟他顶嘴。
他刚想上前,抬脚去踹那个婢子,面前却多了一道玉兰白的身影,抬眼对上白晏晏淡漠的目光时,白宸轩心中一凛,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今日之事,是凰羽的不对,陛下若要责罚,便责罚凰羽吧。”将白宸轩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白晏晏叹了口气,“笙歌本无过错,陛下又何必拿她撒气。”
凰羽是白晏晏还是公主时先帝赐的封号,平日里在白宸轩面前白晏晏都是以“我”自称,此番几句话可见疏离,白宸轩被她一说,倒也回过神来,也不怒了,只是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
笙歌不是一般的婢子,她是未央宫里的宫女所生,才五岁的时候,便到白晏晏身边做奴婢,白晏晏与她自小一起长大,当初白晏晏出城迎敌,留了笙歌在宫中,笙歌为了救白宸轩,还替他受了一剑。即便是不记情,这救命之恩,白宸轩也不该忘了的。
“你的爱妃说我人老色衰,没人敢要,”伸手去将笙歌扶了起来,白晏晏望向白宸轩,口气依旧淡淡,“她虽说的没错,可偏生戳在我的痛处,我一时生气,下手也没了个准头。”
白晏晏的话,让白宸轩面色发白,看着面前神色淡然的人,只觉得寒意彻骨。
“知道陛下心疼她,陛下若不解气,便也来抽我几巴掌吧。”见一旁沈樱时叫人将笙歌扶下去处理伤口,白晏晏便一步步朝着白宸轩走去,“还请陛下,抽到解气为止。”
“皇……皇姐……”白晏晏这架势,把白宸轩吓坏了,他见过白晏晏在朝堂上发脾气,见过她怒斥官员,将那些人斥责得无言以对,然而,白晏晏对白宸轩,虽然在朝政上有些强硬,私下里还是十分温柔的,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
一旁的人也没几个见过这般阵仗,便连沈樱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娘娘,贵妃她醒啦!”好在一旁原本守在许贵妃床榻前的落月出声打破了僵局。
白宸轩听此,也不顾的白晏晏,只是折身往床边去,要去看他的爱妃。
排开众人,看着虽然包了药,却依旧看得出两颊肿胀,不成人样的许柔嘉,白宸轩心头一绞,对上那双含着泪的眸子时,只差自己也跟着落下泪来:“爱妃你受苦了。”
一手被年轻的皇帝紧紧攥着,初醒来的许贵妃将周围的一切扫视了一遍,目光最后又落在了抓着她手的男人身上,朱唇轻气,声音微小却又格外清晰:“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