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往苏家陵去,白晏晏靠在软座里出神,一旁被从寻芳楼里拉出来的苏绍远迷迷糊糊,已经又睡死过去。
她才出来没多久,白宸轩便遇刺了。
她曾试图去仔细回忆这景和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可是,越是回忆,那些原本属于她的记忆便越发模糊。
她能确定的只有,前一世,景和三年里没有公主远嫁和亲,似乎也并无北陆使者来朝。
到底是什么原因,叫这一切发生的呢?
从她决定搬回长公主府,遇到顾少渊之后,似乎一切都开始脱离原来的轨迹。
“夜深了,殿下也歇歇吧。”笙歌看着一双眼睛熬红的白晏晏,颇有几分心疼。
“本宫不困,”这好一番折腾,白晏晏早已睡意全无,看着一旁替她拿了薄毯的人儿,“笙歌,你觉得本宫此番决定是错了吗?”
她不想回去,她知道帝都出了这样的事情,即便是白宸轩不说,朝臣们也会派人连夜快马加鞭,来青州请她回去。
先皇临死前不见其他皇子,不见嫔妃,独点了她在一众老臣面前,叫她亲口保证,要她辅佐新帝,稳固江山。
便是再活了一回,白晏晏也没想明白,那么多皇子,那么多忠臣,先帝为什么偏偏选了她。
先帝生前那般宠她,弥留之际,却又对她那般残忍。
“殿下做什么,都自有殿下的道理,笙歌虽然不能全懂,不过,殿下一定不会错的。”笙歌替她将薄毯盖在膝上,见她不睡,又伸手挑了挑矮桌上的灯芯,“笙歌知道,即便殿下不赶着回去,可是心里还是记挂陛下的。”
若不是时刻记挂着,又为何初听得消息的时候,急得昏厥过去。
“但愿这次也不会错吧。”若是换做从前,笙歌说这话,白晏晏自不会觉得理亏的。从前的她,蛮横也好,专断也罢。一颗心只为这江山稳固,实实在在将先帝临终时的嘱托做的淋漓尽致。
可是,今时今日,她心中记挂的,已经不再是这片白家世代守护的大好河山了。
她只想守住身边她在意,在意她的人。
而那个龙椅上的人,她曾努力去缓和,如今却有些厌倦了。她与白宸轩,从前隔了一个江山,如今是隔了一个前世。
那日听他应下和亲,她便知道,不管她怎么做,白宸轩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信任她,依赖她。
她早成了他的绊脚石,又何必再去他眼前晃荡,叫他心烦。
“放心吧,不是有暗卫吗,便是遇刺,想来受的也是小伤。”苏绍远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抬眼看向白晏晏,见她一副怅然的模样,安慰道。
说起暗卫,白晏晏更担忧了。这白宸轩都受伤了,跟在他身边的几个暗卫没事吧?
一想起之前的立春,白晏晏便觉几分后怕。
“堂兄,你还记得初一吗?”不过,苏绍远说起暗卫,白晏晏倒是另又想起了一事。
“嗯?你已经见过他了?”苏绍远一愣,抬手去掀马车的窗帘。
白晏晏来的时候,那一行亲卫里,有几个他是面熟的。当初暗羽令在苏如卿手里,他却是负责替二十四夜羽甄选徒弟的人,那初一便是其中之一。
当初他未曾想过,苏如卿会将暗羽令交到白晏晏手里。
毕竟,那是苏家的东西,即便暗羽令和炎羽令不能同在一人之手,那苏如卿之后,暗羽令的主人也该是苏若璃,那个本该登上后位的人。
只是,二十四夜羽一向只认令不认人。等苏如卿离世时,苏绍远远在青州。千里回奔凭吊,令牌早就在了白晏晏手里。
“他如今,是夜羽的头领。”白晏晏与他同看向车外。出邺水城之后,白晏晏并未再叫雨水他们余下的十人暗中保护,只做了随行的亲卫,甚至连脸都不再遮起来。对于白晏晏来说,自初一的事情之后,她想要的并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暗中死去她却不得而知的暗卫,她需要的是忠心护住的随侍。
“从前我便瞧他是个能成事的孩子,虽然底子薄,可好在后来能吃苦,学得认真。”随着白晏晏的目光望向外面,发现一众人中并没有初一,苏绍远微微蹙眉,如白晏晏所说,初一是夜羽的新头领。
白晏晏叫他们这些暗卫作亲卫明里守护,他是没什么意见,本来这些人培养来也只是供令主差遣的工具罢了。只是,初一不在,莫不是她将他留在帝都保护白宸轩了?
白晏晏将二十四夜羽拆了,分一半去保护白宸轩,苏绍远也没什么意见,毕竟,那些人保护的是他未来的女婿,可是,再怎么保护,令主也不该和夜羽的头领分开吧。
“堂兄既然记得他,也该记得当初那个很会翻花绳的小姑娘吧。”那时候白晏晏年纪小,苏皇后说初一去神武军营了,她便信了,也没有在意。
初一走了没多久,那个翻花绳的小姐姐也走了,她比初一和白晏晏都要大几岁,苏皇后说她出去嫁人了,白晏晏便也信了。
“你说长生吗?”这个苏绍远微微一顿,似乎是在回想,“听说她没几年便出宫嫁人了啊,那时候我没在帝都也不清楚,想来你还小,也没过问过吧?”
“你也不知道她在何处吗?”白晏晏看着苏绍远,似乎也不像是说谎。默了默,又开口,“长生是堂兄给她起的名字吗?”
一个小丫头,多喜欢叫桃红柳绿之类的名字,怎么会叫长生呢?
“这倒不是,当初我遇到她时,她说她叫长生,是因为自小多病,家里面的人都希望她安平长生,所以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那日认出初一,才突然想起这桩往事,本以为堂兄能知道她的下落。”那个时候,白晏晏身边都是年长许多的婢子,每个人都像宝贝一样捧着她,就长生将她当朋友一般待。长生心细手巧,将她照顾得很好。
“你既然见着初一了,想来他师傅已经不在了吧……”苏绍远倒是对初一接手夜羽之事颇为感慨。想想这两年暗杀白晏晏的人必然不少,也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殉职的。
白晏晏抬眼看他,却没有再言语。
她本想问问从前的立春的事情,可是,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她问到了,又能怎样。
*****
一路再无话,白晏晏也是累了,迷迷糊糊间被笙歌叫醒,说是已经到了。
苏家陵修在青山上,从山脚绵延至山腰。听苏绍远说,这山叫归魂山,白晏晏下车时,天将亮,看着暗沉沉的山,颇有几分阴冷之感。
虽说白晏晏不是真想祭祖,不过既然打着这个名号来,自然是要有个样子的。
山脚下的守墓人早早便过来候着了,之前苏绍远便差人来打了招呼,这两日准备祭典的人也陆续不断地过了。只是他没想到,这两位主子会来得这么早。
“慧然大师已经在山上祠堂里了。”苏绍远每年都来,守墓人引着他们往山上走。
白晏晏去过皇陵,母后去世时去过一次,父皇大葬时,又去过一次。第二次,一同葬下的,还有皇长兄白宸翎。
二皇兄和三皇兄谋逆叛乱,扬尸荒野,不再是白家人,不能入皇陵。
自那时起,白晏晏便十分讨厌进陵园。
苏家是望族,陵园规模颇大。半山上设了祠堂,专供祭拜。
进去的时候,正瞧见一个穿了锦绣华光的袈裟,带着一众僧侣,在祠堂里诵经。
自许柔嘉的事情之后,白晏晏对和尚也没什么好感。
苏绍远见法事未了,便引了她去祠堂后面的小院休息。反正他们来早了,也无什么事情可做。
白晏晏与苏绍远在一棵怀抱粗的槐树下,倚了凉榻喝热茶。
日初上,槐树森森然。
白晏晏总觉得,自己就不该扯这个谎,来这里尽是遇到自己不喜的东西,大抵就是她拿苏家先祖扯谎的报应。当下便想着一定要诚心诚意好好拜上一拜才行。
两盏茶的功夫,天大亮,前堂法事终于完了,抬头便见了那一身袈裟的老和尚往他们这边来。
苏绍远先白晏晏一步站起来了,朝着那和尚作了个佛礼,十分恭敬:“有劳慧然大师了。”
“王爷客气了。”那慧然大师还了他一个佛礼,又转身朝白晏晏施了一个,“贫僧慧然,见过白施主了。”
他称苏绍远王爷,却称她这个长公主白施主。
白晏晏颇有几分不乐意了,这衣着华丽的大师,胆子不小,是瞧不起她么?
“贫僧见白施主眉宇间隐有祥瑞,想是与佛有缘,此刻时辰尚早,施主若是有闲,可愿听贫僧言语几句?”慧然大师抬一双慈眉善目的眼望向白晏晏,他已经年近半百,脸上的褶皱颇深,外人瞧着,也不过是个慈善老者的模样。
只是那双眼,望进白晏晏眼里时,她身子一僵。
并无什么缘由,只是被他一看,仿佛魂魄都要被他看穿,半分动弹不得。等他言罢移开目光,白晏晏才复又觉得轻松。
“还请大师指点。”那一眼,竟将白晏晏看得有几分心虚了。
“千般因果,万般命数,施主还需得早日放下执念,方能脱离愁海。”慧然双手合十念了句佛,抬眼再看白晏晏时,那双眼里的清明不似一个半百老人所有,“施主可知,今日之果,皆前世之因。若不放下,轮回往复,便是万千大道,也只是重蹈覆辙,殊途同归。”
他说重蹈覆辙,殊途同归。
白晏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皱眉看着慧然。他是说,若不放下,即便是她有心避之,最后还是会走上与前世一般的不归路么?
“大师的话,本宫不太明白,本宫并无执念,也无愁海,无需放下,也不知什么是覆辙。”这老和尚的话,不清不楚,白晏晏看着那双眼,最后只是抿唇摇了摇头。
他看出来也好,没看出来信口胡诌的也罢,既然重活了一次,她管什么命数,每时每刻都是赚回来的,她做她想做的便是。
便是殊途同归,那也是凡人皆一死,只是这一世,她不要如从前那般死得凄惨,毫无尊严。
苏绍远站在一旁,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这慧然大师是那青渚山上静宁寺里的得道高僧,本是不做丧葬祭祀这等事情的,只是那日他怀个侥幸去请,听得长公主大驾要到,那老和尚二话没说便应了。
当时苏绍远还想笑这和尚大抵也是管不住想一睹天颜的好奇,如今见着了,竟是为着说这番话才来的吗?
“贫僧便知施主放不下,”老和尚捻须,沉吟片刻,“施主只需记得,轮回果报,凡尘迷障,命债须得命偿。施主现在未食苦果不知退,日后若是后悔,便来青渚山找贫僧吧。”
苦口婆心,一片好意。
白晏晏将信将疑,也只是应了一句,拱手与他作礼告辞。
当初在北陆,那般如坠地狱的日子她都尝过了,如今,还真不知道那和尚所说的苦果,能是什么滋味?
她如今,不过是捡了条命,又从地狱里爬出来了罢了,见过了最坏的,她是真的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这慧然大师话中有话,苏绍远听不太明白,侧头见白晏晏一副了然又决绝的神情,便也只是默了不去问,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引她一起往祠堂正厅去了。
那慧然大师说,命债须得命偿。
他们这些人,早不知欠下了多少条命,若是要偿还,只怕死个十次八次,也够不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