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整收队,辞行动身。
墨鸦抬头看着快他几步,打马行在前面的白晏晏,眉头皱得更紧。
自那日从但的那的帐篷里辞行出来之后,白晏晏就没怎么再说个话了。调动人手,分配任务的时候,也是言简意赅。
旁人便也罢了,墨鸦是了解白晏晏性子的,见她一直这般,几次想要开口宽慰,却都被她的眼神堵了回去。
白晏晏这几日甚是苦闷,与摩柯一战,他们的折损颇多,她规劝但的那许久,那个一根筋的大君却坚决不愿意与她为伍。如今山外情形不定,本该早就来与他们汇合的许越泽和沧澜部大君也迟迟不来,想必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此次北行,本是抱着一颗斩旧仇,了私怨的心思。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此举实在是过于莽撞。
若是无她的参与,当初的合川部可是从这一次的战役开始,逐渐统一了北陆的。这场战争的规模和牵连,是她来之前未曾细细考量过的。
现在这旧仇未报,即便是折了一个摩柯,合川部里还有大君穆图,还有那么多兵马人手。她手上的苏家军队却是日渐折损,连跟来的二十四夜羽都失了两个。这般损失,她真不知道回去要如何跟苏绍远交代。
这些便也罢了,苏若璃的警告和摩柯的出卖一直如一颗刺扎在她心头。她自认为此举是在算计摩柯,却不想自己早已被摩柯算得清清楚楚,而摩柯身后那个想要借此至她于死地的人,就在帝都邺水城中。
这几日,她把自己的新仇旧敌都想了一遍,最后却发现,这个与摩柯定下杀她之约的人,整个帝都,最有可能的便是她那个做皇帝的弟弟了。毕竟,当初在她与许博和几位大臣都反对和亲的情况下,只有白宸轩一意孤行,应下此事,这才促成了他们北行之举。
越是这么想,心就越发凉。
纵是白宸轩再看不惯她,再讨厌她。这毕竟也只是他们天家皇族内部的事情,白宸轩再怎么折腾,她容忍退让着些便也罢了。却不曾想,他竟然会对她下杀心,还是借外族之手。
他不仅是想要她的性命,还想要她身败名裂,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便是因着此事,这几日白晏晏面色都是神色不善。
“小心,前方有异动!”墨鸦正琢磨着怎么和他家主子搭上话,行在最前的立秋一把勒住了马头,言语间,身后所有人都搭上了腰间的武器,一时间,刀剑出鞘的声音不绝。
“殿下小心,此时来的不知是敌是友,切莫妄动。”白晏晏本是打算打马上前与立秋一探,行了两步跟前却被人挡住了去路。顾少渊手中是出鞘的长剑,他并未看白晏晏,只是看着前方蜿蜒的山道,将白晏晏挡了个结实。
换做往常,白晏晏必然是不理会挡在身前的人的,只是这也算是这么多日来顾少渊与她说的第一句话,白晏晏便也不愿拂了他的意思,只勒了马,与他一起抬眼看山道。
马蹄声由远而近,急促而整齐,在即将到达的时候,都慢了下来,想必是也探查到了他们的存在。白晏晏眉头轻蹙,眼看着跟在身后的军士和墨鸦都围了上来,她抿了抿唇,不说话。
他们才从摩柯的一场混战中脱身出来,若是再遇到他留在东岸的部下,只怕在这林中,又有一场仗要打。
隔着一个弯道,两方都停住了步伐。一时间虽然都不清楚对方是何许人,林中却已经满是剑拔弩张的氛围。
“我们是奉了但的那大君之命,从飞云涧撤回桑华部的,不知对面是那个部落的,烦请报上名来。”见身边的人皆不动,白晏晏顿了一顿,率先扬声说道。
如今桑华部轮守飞云涧,有这样的调令也属正常。即便是对方是摩柯的人,听到此话想来也不会怀疑的。
“殿下?”却不想,对面默了一默,半饷有人迟疑着唤了一句。
接着便听得马蹄声响,乍看得出现在山道上的人时,白晏晏一顿,还是顾少渊一身低喝唤得身边提剑打马就要上前去的几个人住了步子。
“还好殿下没事!”许越泽翻身下马,几步上前,碍于挡在前面的立秋他们,便也只能隔了几步远,俯身大拜下去,“在下来迟,害得殿下置于险境,还请殿下责罚。”
“许公子快起来,你们无事便好!”白晏晏翻身下马,排开挡在前面的人,一把扶住了许越泽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这么多天了,她因着白宸轩的事情,因着自己当前的处境,已经郁郁许久,如今看到眼前的人,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了些,她拉住许越泽,也顾不得起来,只是匆匆往许越泽来时的方向走,在看到赤峰和蜿蜒的长队时,终于彻底松了口气。
“殿下,沧澜部如今在东岸大获全胜,他们的图蓝大君准备平定东岸之后,继续往西推进,在下受阻于合川部和笡仁部,未能按时抵达山中,这些时日一直记挂着殿下的安危,唯恐耽误了殿下的大计。”眼看着翻身下马,俯身行礼的赤峰和苏家亲卫,许越泽沉声言到,之前他辞了图蓝入山,越走越觉得心中忐忑。图蓝先前的话一直在他心中萦绕,他是真的害怕,自己这一耽误,葬送的是白晏晏的大计和他们的性命。
“你说,沧澜部在东岸大胜了?”许越泽的话让白晏晏心中一喜,猛地转头,刚问了一句,却是觉得头晕眼花,脚下一软,昏昏沉沉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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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沉沉的梦境里,全是小时候的情形。
有带着人去攀人墙头闹得人家小公子大惊失色,家主府中鸡犬不宁;有追着几位兄长去猎场结果技艺不精,闹到最后还是皇长兄满山林地将她找回来;有冬日年夜,阖宫家宴,她冒着雪去找因为思念生母,躲在未央宫偏殿的白宸轩,带着他在雪地里玩耍,误了家宴被责罚……
点点滴滴,虽是又哭又笑,却是她最为无忧和幸福的时候。便是这般,才叫她越发不舍,沉沉不愿醒来。
等再睁眼的时候,自己已在帐篷之中,灯火阑珊,帐门紧闭,她也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
垂目看着趴在榻边的人,白晏晏微微愣了一愣。
许越泽换了一身锦袍,身上半披半盖着一袭狐裘披风,他趴在榻边,白晏晏只看得见他闭着眼,皱着眉的侧颜。
白晏晏想开口,却觉得口舌干燥,刚抬了手想要拍醒睡过去的许越泽,却见得帐篷门帘被掀开了,躬身进来的顾少渊一抬头,正好对上了白晏晏一双带着几分慌乱的眼。
“殿下……”顾少渊也是一愣,请唤了一句,随即转身又出去了。
白晏晏垂目轻笑,便是关心她的安危,却也还是因着先前她故意骗他而生气。只是,顾少渊这般,她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殿下,你醒了!”一边许越泽因着这动作醒了过来,抬眼看着白晏晏望着门口,他伸手去探白晏晏的脉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我这便去叫那个什么合萨进来给殿下瞧瞧。”
“无什么大碍,我们现在在何处?”收回了目光,白晏晏也任他探脉,垂目看了一眼盖在自己身上的狐皮。
“殿下昏迷不醒,我们便按顾大人说的,退回了桑华部的营地,殿下已经昏迷两日了,之前听那个合萨说是什么重症没有痊愈导致,我还是再去请他过来给殿下瞧瞧吧。”发现白晏晏的脉象有些虚浮,许越泽终是不放心,站了起来,替她拉了拉狐皮盖好,便要转身出去寻人来瞧。
到门口时,正好有人进来,见着端了一壶水和一碗粥的顾少渊,许越泽也只是朝他拱手做了个礼,侧身让他先入,这才掀帘离去。
“殿下躺了两日了,初醒想必会觉府中饥饿,微臣去找了些清粥和肉干来,殿下先将就用一些吧。”顾少渊径自到了榻边,先替白晏晏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她面前。
白晏晏接过喝了,又乖顺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粥碗,低头进食,并不说话。
“合萨说是因着前些日子殿下的身子并未痊愈就出发,又经林中寒风一吹,先前殿下一直警醒着精神,稍稍一放松,便撑不住了。”顾少渊垂目用竹筷将碗中的肉干撕开,再一点点添放到白晏晏的粥碗里,“这北陆不比天启,又在山中,气候严寒,殿下还是要多加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是我疏忽,让你们担心了。”白晏晏喝着粥,听着顾少渊的话,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合萨只说是因为之前的伤病没有好透所以才这般的吗?”
“是这样说的,许公子已经将东岸诸事告诉了桑华部大君,大君让人送信去给图蓝大君,只等图蓝大君西来在此汇合,这几日殿下便也不需要再往东去,就在这里好好调养身子便是。”如今顾少渊全然没了之前的脾气,只仿佛之前与白晏晏之间的不快都烟消云散,只是望着面色惨白的白晏晏,心疼不已。
“不曾想图蓝大君竟然能平定东岸,还有了西征的心思。想来,摩柯之前派去东岸的五千人,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白晏晏从前虽然未曾见过图蓝,这次出行前却也仔细了解过此人。
在白晏晏看来,图蓝称得上是一位仁君,只是可惜,仁君身在北陆这样的乱世是治不了世的。乱世需要枭雄,图蓝的仁慈会让他瞻前顾后,迟疑不决,这也是为何这些年合川部屡次来战,沧澜部即便是获胜,也只是点到为止并不追击的原因。
“听说,合川部趁着图蓝大君带兵来援助我们的时候,血洗了沧澜部,将沧澜部的妇孺全数斩杀,还当着图蓝大君的面杀了他的妹妹,这般深重的仇恨,想来这一次,图蓝大君不踏平合川部不会回头了。”这两日里他们从许越泽那里将这些事情了解得清楚,越是清楚,越觉得这合川部所为,实在是有些自掘坟墓之举。
“摩柯太过自傲,自觉此次他必将大获全胜,我也好,图蓝也罢,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可他却偏偏算漏了奥尔格勒将军会手下留情,算漏了北柠能带兵来将他们打得措手不及。若非我们阻止了他东去,即便是图蓝大君在东岸大获全胜,想必也是多有折损,摩柯此去,定能将他们一举击溃……”
言及此,白晏晏默然了,诚如自己所说,此举他们能转败为胜的关键,是那日匆忙赶来的慕北柠和她给自己的那枚石符。慕北柠说,她是受月苏所请而来,之后也未等她清醒,而是要回合川部跟月苏复命。
“殿下提起慕郡主,微臣倒是有一事要禀报,昨日慕郡主策马追来此处,说是合川世子有一封紧急的密信要交给殿下,当时殿下昏迷不醒,郡主便留了下来,殿下现在可要见上一见?”白晏晏提起之事,顾少渊也早有疑虑,尤其是昨日慕北柠来得匆忙,还一副急着要见白晏晏的模样,想来是不能等的大事。
再看到慕北柠的时候,白晏晏也有些惊讶,几日未见,她却是越发觉得,眼前这个人,跟当初那个当街与她打斗的王府小姐有了很大的不同。
“这封信是月苏世子要臣女务必亲自交给殿下的,前日臣女与世子在千岭山等到了自溶洞中幸存下来的摩柯,世子已经命人将他截杀,是臣女亲自确认,并将其尸首埋在了山洞之中的。”慕北柠拱手回禀,将月苏交代的事情逐一禀报。
“你说什么!”原本低头拆信的白晏晏手一抖,猛地抬起头,满眼震惊。
“世子说,摩柯已死,殿下大可放心!”
“……”垂目再次看向手中漆封的信,白晏晏只觉得有些恍惚。
她不明白月苏之前为何这般帮她,更不明白,当初那个在她印象里温和得有几分懦弱的月苏,如今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世子还有其他交代吗?”拆信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世子说,一切只要殿下看了这封信就会明白,世子只让臣女连夜送信,并未再交代其他。”
月苏的信上,并未提及他出手助白晏晏的原因。
此番他写信,一是为了与白晏晏结盟,请她出手助他夺位,二是想请白晏晏劝住东岸各部,让他们不要再轻举妄动。
信中言及月苏夺权之心,字句间全是真心。看在白晏晏眼中,却是分外不解。
月苏的身世,前一世白晏晏听他提及过。月苏是合川部前任大阏氏所生,比之大王子摩柯和二王子月苏的生母,贵为一族公主的大阏氏身份尊贵,孩子又是世子,在部族中,本该是显赫一时。
偏偏大阏氏所出的部落在后来不满合川部在西岸的霸道行径,两族交战,合川部大获全胜,大阏氏也因着这场战争而受到冷落,一病不起,郁郁而终。没了娘亲的月苏因着母亲娘家的关系,也备受冷落,自小便活得十分辛苦。
偏偏还在一年冬日里落了扬灵河,从此染上了病根,常年缠绵病榻,不能习武,不能骑射,这般病弱更是引得穆图大君和合川部上下的厌恶。
当初月苏与她说起时,那般云淡风轻,白晏晏却是明白,那些年他活得辛苦。可是,白晏晏也是明白,如月苏这般常常以德报怨的人,即便是全合川部的人都欺他负他,他也只是会默默忍受,如今乍听得此消息,白晏晏分外震惊。
只是,等静下来细细琢磨,月苏所提之事,却也正合了白晏晏他们的心意。
自她带兵踏上北陆起,她便注定要卷进北陆这场纷争里。这场纷争不停,她即便是回到了天启,只怕在白宸轩面前也半分不占理。
虽然猜不透月苏为何有此转变,白晏晏却也是决定信他一信。
只是,这一次须得好好筹谋一番,免得又像上次一般,一不小心,就落进了别人的圈套里。
商议了一日,白晏晏最终决定,让许越泽带一队人马返回东岸,劝说图蓝,让他暂且按兵不动,给白晏晏和月苏他们一个机会。
而白晏晏自己则带了余下所有人马,再次开拔,随慕北柠一起,往西向合川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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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三年六月初,天启内有传言。
凰羽长公主因着被皇帝陛下夺了权,心中积怨,借送亲之便,率兵北去,与北陆蛮族勾结,意欲联合外族,夺取天启江山。
适时,北陆乱起,扬灵河东岸的部落刚刚经历了一场战火的洗礼,西岸的合川部又起了内乱。而那个被说成是通敌叛国的长公主,在这一场内乱中,与合川部世子月苏联手,弑君夺权,斩杀了合川部大君,囚禁了合川部二王子,将世子月苏,扶上了大君之位。
此举不仅激怒了西岸其他归顺合川部的部落,也震惊了整个天启,皇帝白宸轩不顾朝臣进言,决定亲自带兵北上,要去与他的那个皇姐,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