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铁锈的味道,贴面而来。
许越泽走出帐篷,抬头便看到了闪动的火光中,目之所及黑压压的一片人马。
“许大人,四队人马已经整装待发,我将带着两队冲锋,烦请大人紧随其他两队断后。”赤峰一身铠甲,快步上来,朝许越泽拱手禀报。
“大人放心吧,第四队中我已经编出二十人,每一个都是骑射的好手,他们将护卫在大人左右,确保大人周全。”赤峰看着也戴盔披甲的许越泽,见他想要开口,马上继续说道,“大人安心跟着我们便是,这是最好的安排,大人若是要推辞,其实是在给我们添乱。”
“赤峰队长说的是,这些日子承蒙照顾,你们的安排,我自是会听从的。”许越泽有些好笑地点了点头,赤峰说得没错,在这些人里,他骑射最差,功夫最差,在这么混乱的场面中,他也只有听从安排,才不至于添乱。
“大人害怕吗?”已经有将士将他们二人的马牵了上来,赤峰率先翻身上马,看着许越泽,笑得颇有几分轻松。
“怕,经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着这么大的阵仗。”上了马背,看得更远,绵延无际的草原上,都是攒动的人头,远远还能听见马蹄声,呼号声,想想这般情形,很多天启人只怕是一辈子都遇不上一回。
北陆人打仗,尤其是这般部族间的大战,都讲究的是真刀真枪,正面交锋。
他们没有东陆人那般精良的器械和可攻可守的城池,战场是一马平川的草原,不需要那么多的计谋,一人一马一刀,谁能活到最后,谁就赢。
“不过,我相信你们,也相信长公主殿下,只盼此番我们所做对殿下有所助益,让她完成心愿。”深吸了一口气,许越泽嗅到了空气里战争的味道,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却是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兴奋。
“大人只需跟紧我们就好。”赤峰看了又看这个丞相家的公子,他受命统领苏家亲卫在瀚州的人手,他们虽然没有编入正规军,这些年,联防塞北却时常助力朝廷的军队,大大小小的战场也上过不少。
丞相公子许越泽的名号,他自是听过的,许家与苏家这些年来不对付,他也是知道的。是以他如今虽然追随许越泽,却多是因为受命不能辞,还有苏绍远的那一信嘱托。
不过此刻大战在即,看着许越泽虽然紧张却也还算从容的姿态,他倒也是生出了几分佩服来。这些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贵族子弟,第一次上战场能有这般表现的,也不多见。
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一声号角,远远传来,仿佛响彻整个草原。
声音传来的瞬间,所有人都开始动了起来。
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在那一瞬间都打马抽刀,许越泽俯身策马,随着他们一起,往人潮中去。
耳畔全是马蹄声,刀剑相击的声音,还夹在着嘶吼声,和划破血肉的声音。
入目除了火光,只剩大片大片倒下的人和洒落的血。
许越泽不是第一次面对这般鲜血淋漓的情景,却是第一次发现,看得多了,这样的景象也能让人麻木。
宽广的草原上,有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队伍,今晚在这片草原上,是一场拼死较量。
大战在入夜时分开始,直到第二日傍晚才接近尾声。
转头看着山坡下草原上渐渐收尾和收拢过来的军队,许越泽第一次发现,那样近的距离,他们却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完成推进。
赤峰也在编整队伍,许越泽翻身下马,先前战况紧张,如今大战结束,他才觉得自己四肢百骸仿佛被拆散了一般。
脚下是被血染透,带着几分柔软的土地,许越泽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铠甲上沾染的血迹,微微有些愣神。
滚落到脚边的人头让愣神的许越泽一惊,他连连退后了几步,绊到了身后的尸体才停住了下来,一脸震惊地抬眼打马到了他身旁的人。
一身银甲染血,没了头盔,一头小辫也都披散了下来,来人提着银枪,刚刚滚落到许越泽跟前的人头在之前一直被他挑在了枪头上。
“我说过,我必当手刃他,为我的族人,为我的妹妹报仇!”再开口不再是好听低沉的声音,甚至是沙哑得不似人声,几句话,许越泽才辨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图蓝大君……”张了张嘴,许越泽却说不出其他话来,抬眼看着他挂在腰上的那枚红宝石额环,许越泽顿了一顿,“苏玛她……”
虽然隔得远,可他也看到了,大战初开的那个时候,在这山坡上,那个自称岱钦的合川部大将军,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挥刀斩下了一个女子的头颅。
“没有找到她的尸首,这串额环,是我从岱钦那里夺过来的。”已经辨不清身上到底有多少处伤了,图蓝却感觉不到半点疼。
这一战他们虽然赢了,可是损失也不少。之前他趁着收整队伍之便,在战场上找了一圈,只是如今这里尸横遍野,他根本再找不到那个被斩落头颅的女子的身影,找不到自己妹妹的尸首。
抬眼看着绵延一路的横尸,天边的残阳如血,图蓝沉沉叹了口气,将那枚额环从腰间摘下,扬手刚想抛出去,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垂目看向一旁不语的许越泽:“苏玛身前便喜欢你,只可惜了她与你没有这个缘分。这个额环,是她出生之日起便不离身的东西,如今便送你做个念想吧。”
许越泽抬目,本不愿去接,对上图蓝那双通红的眼时,终是压住了心思,双手接过,小心收好。
“我们这次算是首战告捷,有此一役,只怕东岸那些还未赶到或者心存观望的人会消停一些了,只是,接下来的战场,只怕比现在更辛苦。”转头看向通往千岭山中的山道。
这一场,他们虽然胜了,却是十分吃亏。
摩柯这一次仅用了五千人,便在东岸挑起了一场大战,即便最后赢家是沧澜部,可是经此一战,图蓝的人马也是损失惨重,若是再往西去,要对付的便是整个西岸的部落,只怕是很难有胜算。
何况,这一次,图蓝即便是赢了这场大战,除却那些与他拼杀到最后的将士们之外,他已经失去了所有。
“大君已经下决心要继续往西了吗?”许越泽也望向千岭山,只等赤峰清点人数,整队完毕,他们就要全军入山,去与白晏晏汇合。
“我们已无家,也没有了亲人,”图蓝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回荡的血腥气息让他胸中发闷,“当初不愿拼尽全力,只想定东岸安稳,为的就是给沧澜部的百姓们一方安宁,如今,守护的人们都死在了合川部的刀下,整个北陆,已经没有什么理由阻止我们继续往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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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是彻骨的寒冷,却是让他的神思越发的清醒。
先前雨水那一刀,在最后刺入他身体的时候,被他一避一挡,歪了几分,虽然也受了伤,却避开了要害。
也算他命大,落水之后,也不知漂了多久,只是现在猛然清醒,前方却隐隐有了天光。
身上的炙杀已经不知道被水冲到了何处,上岸之后,简单地处理了伤口。看着不远处的天光,摩柯咬了咬牙,撑着身子往光亮处走。
他这般,也算大难不死。
一手捂着身上的伤口,一手扶着阴冷的石壁,借着力往外走。
只要他出了这溶洞,只要他回了合川部,这一次,他必将举全族之力,一举灭了那天启长公主,定要将那女人抓回来,千刀万剐,折磨致死。让她尝尝,背叛他要付出的代价。
越往外走,越觉天光透亮,隐隐甚至还能见到人影。
摩柯顿了顿步子,微微有些迟疑了。
“大王子这一路也是辛苦,弟弟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他有所顾忌,却不想外面的人已经发现了他,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摩柯松了一口气。
直了直身子,缓步往外走。看到溶洞出口,坐在一张楠木椅子上,盖着一张厚重的狐皮,手里还抱着一个暖炉的世子,放松下来的心却又提了一提:“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世子,倒是让本王子觉得意外。”
他沉声开口,声音沙哑难辨。
“大王子说笑了,本世子是特意在此恭候王子大驾的。”将手中暖炉放下,掀开狐皮,站了起来。
他的身形有些晃动,一只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
“慕郡主,这一次,还要多谢你。”月苏一手拉了拉自己的狐裘披风,一手攀附着身边穿了软甲的女子的手臂,惨白的脸上有了柔和的笑意,“还好你及时传回来消息,不如我还不能这么及时地在这里遇到我的哥哥。”
“月苏,你……”在看到慕北柠的时候,摩柯身形一晃,皱眉看着自己这个自幼体弱多病的弟弟。
当初他本是可以将白晏晏围困飞云涧,又可以出其不意,将她余在外面的人手杀个措手不及。却不想,那慕北柠先他们一步,逼退了与她一起留守支援的铁沁格尔不说,还率兵入林,逼得他们仓促撤退。
他更是在这仓促间,认错了千岭山深林中的小道,落入了深涧溶洞之中,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先前他一直以为,这慕北柠有次举动,大约是从铁沁格尔那里看出了破绽,她身为天启的公主,又得白晏晏的信任,自然是要举兵前去相助的。如今看到她站在月苏身边,实在是出乎摩柯的预料。
“哥哥一直觉得,我这个世子很没用吧?”月苏挥了挥手,洞口便又进来了几个人,披坚执锐,并非摩柯认识的人。
“不仅是你觉得,整个合川部的人都觉得。你们是不是一直在等,等我哪日死了,这合川部未来大君的位置,就轮到你们来坐了。”眼看着那几个训练有素的人提剑往摩柯身边去了,月苏的眼中只有淡然。
“你想干什么!”眼看着来着不善,摩柯急退了几步,抬眼撞见月苏神情的时候,他顿住了,身边没有武器,即便是有,他的身体也不允许他将眼前这几个毕竟的人斩杀,何况,月苏身后,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他。
“我倒是没有想到,我有一天,会死在你这个没用的病秧子手里。”摩柯停住身形,横扫了一眼逼近的人,那般凌厉的眼神,叫他们都顿住了步子,他抬头看月苏,越看越觉得可笑。
可笑他先前为着这合川部未来大君之位,与东陆人合谋周旋,与扬灵河东岸,与合川部里的人合谋周旋,一心想着的,是如何立战功,如何稳民心,如何为自己一统北陆的霸业奠定基础。
从始至终,从未将这个常年缠绵病榻的世子放在眼里。却不想,他最后竟然要死在这个,他一直忽视,一直看不起的人的手上。
“我知道,哥哥一直未将我视作威胁,也一直容忍了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世子存活于世,这是哥哥对我的仁慈。”月苏借着慕北柠的搀扶,往前走了几步,溶洞里的阴寒让他止不住地弯腰咳嗽了起来。
那清浅的咳嗽声在溶洞里面回荡,经久不息。
“只是可惜了,我不是一个仁慈的人,想要彻底摆脱哥哥,我只有这次机会,所以我要抓住才行。”咳了片刻,月苏直起了身子,因为一阵咳嗽,他的脸上反而带了几分血色,他终于放弃了往里走,也没有再看摩柯,“你们动手吧,干净利落些。”
言罢,示意慕北柠扶他转身往外走。
洞外没有了阴寒之气,却是因着靠在山脚,起了风。
“世子还是快些上马车吧,这里风大,莫要再加重了病情。”慕北柠侧了侧身子,替他挡风,劝他快些上车。
“你先看着,确定摩柯已死之后,你将这封信快马加鞭送去给长公主殿下,此去路程不远,务必在明日傍晚之前送达。”月苏松开了抓着慕北柠手臂的手,从怀中拿了一份漆封好的信,递到了慕北柠面前,末了,又加了一句,“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世子放心吧,我一定尽快将这封信送到长公主手上。”慕北柠抿了抿唇,心中有疑问,却也没有多问,拱手朝月苏作了个礼,转身往溶洞中去了。
一开始这个月苏世子便表明了他一路要助白晏晏的心思,也是多亏了他的提醒和点拨,慕北柠才能那般及时地援助林中的白晏晏他们。
开始慕北柠有些不理解,今日看到他乘了马车连夜赶路来这里守候只为了堵这可能幸存到此的大王子,她终于有几分明白,月苏这般做,或许不是为了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权位之争。
身在权贵家里,这般争斗她自然是熟悉的,为了做那位高权重之人,即便是亲人之间也可以撕破脸,兄弟相残,亦或是,相互利用,化为棋子。
不管如何,这都是他们北陆人,是他们合川部的事情,她愿意这般供月苏差遣,不是为了什么国家大义,不过是为着自己的一己私心罢了。只盼着月苏能言而有信,在他事成之后,能助她了却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