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延钰被生擒,入了金陵地牢的五重门,严加看管起来,插翅难飞。毕竟五重门这个待遇,平常的罪犯也是无缘体验的。
事已至此,一切都算是尘埃落定了。
“他要见你,你见不见?”
宋玉晚冷声笑笑:“见吧,反正是最后一面了。”
韩世宜搂住她,闷声道:“好吧。”他虽然不想让她去见,但有些事情总要有个结局。
闭仄而黑暗的牢房里,难得的干净,韩延钰换了身干净的白衣坐在草垫上,面前是一壶茶,茶还温热。
“只有你来了,他们才会这样招待我。”韩延钰温温道:“晚娘还想来看我,实在三生有幸。”语气诚挚,听不出半分嘲讽。
宋玉晚立在他一步外,看着昔日仇敌落的这般下场,心里除了一丝轻松,感不到半点喜悦。
“你为什么还记得前世?”那并不是个多好的回忆。
韩延钰看她,第一次脸上没了笑意,眼眸里浮出温和神色:“我和你一样,不敢忘。”
宋玉晚别开脸:“前世你一定不得好死。”
“错。”韩延钰摇头认真道:“我做了个贤明君主,寿终正寝那日,我向上天祈求,愿放弃飞天机会再见你一次。”
古来明君多得道,得道飞天化为仙。明君是可以位列仙班的。
“你就笃定我前世骗了你。”韩延钰顿了顿语气:“只是我去想办法的时候已经晚了,利用那场宋家的劫难,我才能有机会登上皇位。”
宋玉晚冷着脸反问他:“所以你就落井下石,让宋家倒的更快?”
韩延钰看着她,眸色认真:“只有我登上皇位,才能为宋家平反昭雪。”
宋玉晚都要被他气笑了:“人都死了个干净,平反昭雪又有什么用处,时至今日你仍旧不知道我为何选择廷玉而非你的缘故,前世事情你与廷玉半斤八两我都恨,但你明知我的忌惮,却还要来触及它。”
韩延钰沉默着不说话,茶棕的眸子只是深深看着她的秀丽脸颊。
宋玉晚蹲下身,平视着被锁链相锁的韩延钰,轻声问道:“我只问你一次,前世廷玉可否帮过我?”她隐约记得那场梦境里,韩世宜为了给宋家说话,被宣德帝罚了。
虽然是梦,但感觉真实,就连韩世宜呕出的那几口血花,也带着一丝无能为力。
牢房里沉寂了片刻,韩延钰开口:“不错,他帮过你。”
宋玉晚震惊之余,继续听他讲前世的隐晦。
“前世他对你的态度,确实是为了你好,当日情形闭门不见方才是保全你的唯一出路,陛下那时对你早已动了杀意。”韩延钰抿抿唇角,说道:“因为之前他去求父皇宽恕宋家,被打了个半死,这件事以他的性格,肯定也是不会让你知晓的。”
韩延钰叹了口气,如实道:“我自认为不必他爱你爱的少,或许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你,才会让你不喜欢我。”
宋玉晚站在原地,听他的全盘托出,内心已波澜不惊。
“不,有些事情本就是一眼万年的缘分,而我还是恨你。”
韩延钰微微一愣,继而神色温和下来:“谢谢你恨我。”
翌日清晨,宋玉晚在厢房翻找多年前的一方帕子,画影陡然进来,容色惊恐的说道:“五重门牢里那位死了。”
箱盖瞬间滑落,砸了她的手,一股酸楚从心里泛出,泪水大滴大滴的滚落脸颊。
“你说什么?”
画影赶忙过来查看她的手,说道:“他抹了脖子自尽了,清早狱卒送饭才看到,估计是半夜死的,说是血都干了。”
“真好,他死了。”宋玉晚哭着说,泪水止不住,这手真是太疼了。
画影对她的手哈气,嘴里道:“死了好,死了清静。好啦主子,别哭了,我给你揉揉手。”
谋反之人,不配厚葬。
韩延钰的尸体被火烧殆尽,骨灰投了秦淮河畔,那一日的清早还带着早春时节的清寒。
宋玉晚站在秦淮边,厚实的斗篷罩在身上,凉风拂过她的发丝,眉目间没有什么表情。
韩世宜站在她的身侧,问她:“晚娘,你还在害怕吗?”
宋玉晚摇头:“我不是怕,我只是觉得这场噩梦终于梦醒了,梦魇中最大的魔头死了。”
“这世上的可怜人太多了,他死了,也算是一个好归宿。”
宋玉晚再不愿意多谈这件事情,于是再开口已经转移了话题。
“廷玉,国不可一日无君,立皇的事情,朝中可有定数了?”
韩世宜微微扬了扬眉,说道:“哦?晚娘有中意的皇帝人选?”
宋玉晚侧头看向他,认真道:“廷玉,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皇帝的位子不好坐。”
韩世宜其实知道她的意思,安慰道:“晚娘宽心,此事我会三思而行,只是你也要有点心理准备。”
宋玉晚听得出来他的画外音,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韩世宜如果有心想当皇帝,现在这大燕还真没几个人能阻止的了他。
时隔几日,韩世宜终于收拾好心情,去见陈青絮。
回到亲王府里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宋玉晚跟在韩世宜的身侧,着了一身翠色的襦裙,清丽婉约。
亲王府里住着的人还挺多的,陈青絮,韩延临,成越,就连宋玉澜也有事没事往这跑。
韩世宜扑一回府,管家便禀告了这段时间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哦?那二公子在何处?”韩世宜这才想起来他似乎把给韩延临恢复皇子位的事情忘了个干净。
管家恭敬回答:“听说您今日回府,公子和他的侍从皆在正厅恭候呢,还有那位随行而来的夫人也在。”
韩世宜心情沉重了一下,随即摆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管家恭谨而退。
正厅内,陈青絮正坐在一边玩路边捡来的狗尾巴草,并致力于给它编成个小兔子。
韩世宜一袭青衣,一如往昔般潇洒俊逸,墨发玉冠长身玉立的踏进正厅的时候,成越见了也不敢否认这是他见过的最有气质的男子。
“给萧王请安。”说着韩延临和成越就向他行了个大礼。
坐在一边玩的陈青絮见状,也要照葫芦画瓢的给韩世宜行礼。
韩世宜快步上前,将她扶住,故作平静道:“你不必,夫人不必同我行礼。”
陈青絮歪着头想了想,半懂不懂的点点头,也不知道明不明白韩世宜的意思,低头又对狗尾巴草产生了浓郁的兴趣。
韩世宜几不可见的叹了口气,虽然病得情况对比之前在长安地牢见到的要轻了许多,但现在看来仍旧是无法让人宽心。
韩延临看着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是真的为此感到忧心忡忡。
“王爷自该多多宽心才好。”韩延临认真道:“夫人此前被叛军韩延钰所虏获,但所幸那人并未过多为难夫人,而且还给夫人治了病,这才有今日这样平静的情绪。”
换句话说,今日这样的情况算是好的了,之前疯的更厉害呢,你就不要太担心了,反正也很难治好了。
韩延临起身,极有眼色的拱拱手,温和道:“延临不打扰王爷和夫人叙旧,便先告退,只是这几日还要叨扰一二,请王爷见谅。”
韩世宜点点头:“无妨。”说着又补了一句:“你的事情,明日早朝本宫自会提及。”
韩延临微微一愣之后,拱手称谢:“既如此,延临多谢王爷相助。”
屋子里重回静谧,除了悉悉索索的编狗尾巴草的声音,再无别的声响。
韩世宜就看着陈青絮拿着那一把狗尾草,频频编坏,最后一甩手仿若耍赖般,一撇嘴怒道:“不玩了。”
韩世宜拿过一根完好的,三两下便编好了一只兔子,递到陈青絮的面前:“送你。”
陈青絮欣喜的接过兔子,眸色只有孩童般的真挚:“你真厉害。”就连夸奖都不掺杂别的情绪。
宋玉晚眼眶酸涩,想不通为何好端端的人偏偏要遭这份罪,捂着嘴生怕哭出来,只能跑到外面安静安静。
韩世宜看着陈青絮不再年轻的面孔,说道:“我母亲就喜欢弄这些小玩意,只可惜编完就扔了,从不给我。”
陈青絮闻言,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怒:“你母亲真坏。”
韩世宜闻言却摇了摇头,他看着她认真道:“不,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母亲。”
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韩世宜从不流泪,可这一刻清泪却涌出。
陈青絮伸出粗糙的双手给他擦眼泪,粗糙的指腹摩擦着韩世宜的脸:“娃娃,不哭。”
陈青絮被宣德帝关进地牢折磨这么多年,虽然风韵犹存,但身体还是出现了风雨的洗礼,当年无暇的肌肤,如今也粗糙的和一般妇人无二。
就像那句话,是人,就都是会死的,同样的,即便是美人,不管是谁也都是会变老的。
陈青絮已经老了,可宣德帝临死前都记得她年轻的模样,若是如今见了她这般,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你母亲坏,我做你母亲吧。”
韩世宜微微一愣,却鬼使神差的点点头:“好。”只是不知依照陈青絮现在的脑筋,明日一早还能不能记得今日的“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