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夏战火正漫延，建康城的雪夜却是安详热闹。
除夕夜的晚上万家灯火，荀欢站在乌衣巷口。夜空里头的烟火纷纷燃起落下，像极了繁星花火，从天上坠下来，一点一点的光尘像是星火一般。
一路上夜市喧闹，世家贵族们纷纷携家眷出门，雕花马车禹禹而行，香风盈袖。
丝竹笙乐作，月色又恰好，大周百姓们沉浸在新年的气氛中，欢声笑语好似不知疲倦也不知寒冷。
荀欢将袖子缩了缩，呼出一口气来，瞬间凝成了白雾。
她执着灯笼，靠着墙上，心中默默数着数字，等着宁赋渊前来，数到九十九时，便看到不远处的小径上走来一人，他往日总喜欢穿白色的衣裳，但唯独官服是正红色的，不算太过凌冽的风雪里头，他正含着笑朝他走来。
许是过去的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她便是这般看着宁赋渊，也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她朝他跑去，红色的小袄被风吹得摇曳，手中灯笼的烛火也不断闪烁又熄灭。
“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素槐呢？”他见她跑来似乎有些意外，语气里头有着关心的嗔怪。荀欢却跑到他跟前，拉着他的衣袖道：“外面这般冷，我不好意思让素槐同我一起挨冻，便自己偷偷跑了出来。”
宁赋渊含笑捧了她的脸，她的脸被冷风吹了好一会，此刻脸颊通红。他的手一覆上，荀欢脸便立刻温暖了起来。
“傻姑娘，总这般等着我做什么？”
“今日除夕夜，你我二人比邻而居，不如来荀家吃趟便饭，我母亲也很希望你能前来。”荀欢道，却似乎是避开了宁赋渊的问题。
“每到我下朝的时间你便在这乌衣巷候着这是为什么？”宁赋渊道。
荀欢却是侧过脸去不敢直视宁赋渊的神情，支支吾吾的回道：“想着你了，便等着了。”
宁赋渊皱了皱眉头，拉了荀欢的手道：“你怕我有一日也无声无息的离开你是不是？”
宁赋渊此言一出，荀欢却是忽的沉默了，她视线微垂，脸色一时间不是很好看。
“离夫子逝世已有半年，你便是与夫子感情再深，也不能这般诚惶诚恐的过日子。”宁赋渊道。
荀欢抽了手，却是没看宁赋渊，而是道：“那宁家的事情，你也可以忘记吗？”
“我与你不同。”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宁赋渊。”她忽然唤了他的名字，随后退开几步，手中拿着灯笼在雪地中转了个圈，然后又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你看啊，阳夏战火绵延，建康城里头却歌舞升平。原本舅舅可以完全不用那般做的，他留在建康城，待在太学里头做他的学官，授业传经的，那么他现在也能够看到这漫天烟火，也能欢声笑语，不知人间疾苦。”
随后，荀欢垂了眸子，又抿唇道：“可是他没有，我曾以为他宠我无微不至的关怀我，便以为他和我我一般的只在意自己珍视之人。可是后来孟夫子才对我说，他心里头装着苍生。可笑我……原是竟从不曾明白他吗？”
她神情悲戚，令宁赋渊于心不忍。他将她纳入怀中，把她的额头按在肩膀之上。
她的身子打颤，却是硬生生将眼泪逼住。
她推开宁赋渊，又是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来：“家中还有人候着，我们快些走吧。”
宁赋渊知道她心中仍是有所郁结，只是见她笑得这般勉强，也不忍心拆穿，只是挽着她的手道：“我们走吧。”
入了乌衣巷，风霜雨雪皆停留在巷口。荀家的门前灯笼高高悬挂着，明晃晃的很是打眼。荀欢刚踏入荀府，荀竹便又一跳一跳的跑了出来。
“阿姐。”他跑到荀欢怀里头，荀欢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阿竹今年又长高了不少呢。”荀竹笑嘻嘻的揪住荀欢的袖子，视线却瞥向宁赋渊道，“今年又是这个哥哥呢。”
荀欢叮咛一声道：“是宁哥哥。”
荀竹乌溜溜眸子一转，却是很快的跑开了。
宁赋渊嗤笑一声，随后同荀欢相视而笑。
除夕宴仍是同往年那般，逝去的人便是有人记得，悲伤却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冲淡，毕竟大家都要继续生活。
宴席散了之后，荀欢送宁赋渊离开，荀清看着那二人的交叠而行的身影，眉头却蹙得厉害。想到那人如今还在阳夏为百姓苦苦挣扎，阿姐却同这宁赋渊在这里郎情妾意，她心中便豁然觉得阿姐是如此的狠心。
但她终究只是看着，随后转身离去，风拂过，吹起的上的薄雪，连她的脚印都不曾剩下。
而荀欢站在荀府比邻的宁府门前，看着眼前这个人，她便豁然觉得，分明只是同他一墙之隔，却好似他随时都会消失一般。她生命里头的每个人都很重要，也再也不想失去谁了。
“回去吧。”宁赋渊道，“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还是早些休憩吧。”
荀欢点了点头，随后走下台阶去，但又想起什么似得，又跑回宁赋渊跟前道：“若是有哪一日你要离开建康，去什么别的地方，务必千万要告诉我一声。”
“我哪里也不去。”他笑道，随后为荀欢扶好了她明红色斗篷上的帽子。他对她这般温柔的笑，却令得荀欢又想起谢朗来。
舅舅那时也是笑得这般温柔，后来却不辞而别，再后来阴阳相隔。
“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冷风刮得荀欢的眼生疼，她红了眼眶，却是倔强的露出笑容来。谢朗舅舅应当是希望她笑着的。
“我说话从来算话的。”他说。
他对她的欺骗早已数不胜数，眼下这句话，他也不知是真是假。将她算计入局中的是他，但是如今却又为这个少女乱了分寸。
宁家、宁家，只要对她的感情一时间超出了他的估计，脑海中便涌出这二字来。刺目的鲜血，混乱的场景，一幕幕的又浮现在他眼前，他亲眼所见，故而更加触目惊心，午夜梦回时，也是当初的画面。
宁家，他此生注定只能为复仇而活，旁的，再不能顾虑，包括自己的性命。
他看着眼前小姑娘逐渐离去的身影，久久的驻立在雪中，直到什么都看不见。
来年春，江州时疫。
周况欲派官员前往查看疫情，但瘟疫来势汹汹，一个不慎沾染上，便会有丢掉性命的威胁，大臣们个个胆战心惊，只想着自保，借口各种手段推辞。便是周况提出加官进爵，泽被子孙的条件来，也无人应下。
正当周况以为朝中无人时，有一人提出要前往江州查看疫情。
金銮殿上，周况看向那与记忆中女子相似的眼眸，不由得皱了眉头。
他既然要去，他自是没什么理由拦下。
“那便由爱卿前去。”他道，随后下了旨意。
宁赋渊成了那前往查看疫情之人。
荀欢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宁赋渊却早已动身。原本明启八年才发生的瘟疫，竟提到这个时候了吗？荀欢舒了一口气，冷静下来，这次她不会再坐以待毙，只是呆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她要和他一道前去。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荀欢便做了动身的准备。原本《滟色妖姬》一书中，根本没有提及宁赋渊入朝为官，而前去治疫的官员是谁，也根本没有详细提到，而眼下，这官员却被换做了宁赋渊。
她告诉自己不要慌张，随后动身整理起行李来。至于素槐，早就寻了借口让她出门。使人唤了程灵前来为她做掩护，而得之荀欢想法的程灵却是目瞪口呆：“你疯了，江州如今瘟疫这般严重，你竟还要瞒着家中孤身前往？”
见程灵这般说，荀欢立刻辩驳道：“届时我会留书一封告知家中亲眷。”
程灵还是摇了摇头，道：“不行，此事太危险我不能帮你。”荀欢寻程灵帮她做掩护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夏明睿掌管建康至各郡的水道，而她若要前往江州最快的办法，便是行船前往。而各类船只中，又数官船最快。
荀欢自是才道程灵不会这么快答应，便道：“若是换了夏明睿在阳夏，你也会同我这般的。”她知道打动程灵最快的办法，便是搬出夏明睿来。
程灵却是皱了眉头，道：“那个宁赋渊，我觉得，你不应该对他这般用心，我听族中说，似乎有把阿姐许配给他的意向。”
荀欢没想到程灵会冷不丁说这件事，但是宁赋渊既是那般同她说过不会，她自是愿意相信他的，更何况，眼下还是前往江州这件事更重要。故而荀欢道：“程灵，你应当知道我在有些方面同你一般固执的。”
荀欢说得决绝，程灵见她这般神情便知道自己劝不动她，只得无奈道：“我帮你问问夏哥哥。”
她惊喜的握着程灵的手，终是露出了笑容。她说过会陪着他，便说话算话。
而她也再不想失去谁了，所以这一次，她一定会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