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建康城出了一桩大事。
大贪官姚卓被被朝中御史参加了一本,罪名有诸多,但为首两条便是贪赃枉法,草菅人命。
姚卓虽不是官员中贪墨最厉害的,但他行事铺张,私底下行事荒唐放荡,并且家中囤财诸多,早就惹人眼红。他被人弹劾,便有许多人趁此机会落井下石。
虽然他被弹劾的起因,只是因为霸占了朝中另外一位大官的小妾,虽说此类事情在大周屡见不鲜,但那位大官心中有怨,于是便暗中令人参了他一本。而这姚卓也有些倒霉,恰好撞了陛下火气正盛时被弹劾。
阳夏失守,又接连丢失陈留南阳二郡的大片土地,周况已对朝中境况有所不满,姚卓此事一出,他便立刻下令彻查。
而这被任命彻查的官员,便是先前同姚卓结下梁子的那一位。
事情这便有趣起来。
茶馆里头的说书先生将此事描述的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荀欢微微蹙了眉头,抬眼看眼前的程灵,她却正磕着盘子里的瓜子听得津津有味。
“便这么有趣?”荀欢问程灵。
程灵却是又磕了几个瓜子,才道:“我倒不是觉得这事儿有趣,而是觉得百姓有趣,你看啊,那姚卓是何人?我虽是来这建康城不足一年,但大大小小的事情却也听说了不少。那姚卓若是因为这件事翻了水,那他这么些年的经营都是假的不曾?想来这其中应有其它人的手脚,这世家官场里头弯弯绕绕不少,姚卓这般地步想来也是遭了诸多算计。”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一点倒是确实,这大官喜欢将百姓当做傻子糊弄,这百姓也喜欢将官员当做猴子一般,谁都以为在这世上自己主导这一切,殊不知,你怎么看别人,别人也怎么看你,没有谁能将一切真正的玩弄于手心里头。”
“没有人能将这一切算计好吗?”荀欢听着程灵的话,微垂了眼眸,盯着眼前那一盏茶水。
程灵也是默了默才道:“许是有吧,只是这人定然有非同常人的心性。”
程灵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荀欢却是陷入深思。她先前本以为程灵率性,却不想她却是大智若愚,她比别人看到的更多,故而也更加通透。
非同常人的心性么?
荀欢心中低喃。
程灵却在此时唤了小二前来结账。
出了茶馆,原是打算同程灵告辞,回荀府去,却不想出了门,百姓却纷纷往东市的方向涌去,心中好奇,这便听人议论道:“快些走!若是迟了便看不着姚卓这畜生被斩首了!”
另外一人随后接道:“急什么,说好午时三刻问斩,如今天色尚早。”
那人见他这般说,便也不急,又道:“有件事说来倒是有趣?”
“何事?”
“你可知这姚卓问斩,行邢的却是何人?”
另一人听到这句话便嗤笑出声:“自然是先前同姚卓不对付的那个。”
“非也非也!”那人忙忙道,“而是他的属下,宁赋渊。”
听到宁赋渊三字,荀欢下意识的攥紧了袖子,便又听声音传来:“宁赋渊?十几年前的那个宁家?”
“正是。”另一人道,随后二人皆是一阵叹息。
荀欢原是想再听下去的,却不想程灵却将她拽离了人群。而被打断的荀欢自然是不悦的,她蹙起了眉头,盯着程灵。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值得你驻步的。”程灵道。
荀欢与程灵早已熟识,有些事自也不必藏着掖着,故而道:“他们谈及了宁赋渊,所以我……”
程灵却是摆了摆手道:“你与他那般关系,有些事情不必从让人口中听得,自己问他便好,也总归好过听别人闲言碎语,随后自己在心里头胡乱揣测。”
程灵说得有理,故而荀欢听了,也释怀一笑。
随后程灵便拉了荀欢的手道:“那茶馆下一场便是我喜欢听的故事,你且再陪陪我。”
虽是不明程灵又怎么起了兴致,但荀欢最后还是陪同她一道前去。
又坐在茶馆里头,荀欢自是不同程灵这般对说书有兴致,便靠在桌案上,不一会便头昏脑涨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有人唤她。
“荀欢——”
荀欢迷迷糊糊的睁了眼,却见原本是程灵坐的那处位置,此刻却坐着宁赋渊。她不由得一笑道:“是我在做梦吗?”
宁赋渊的唇角微微勾了勾,伸手抬起了荀欢的下巴,口中道:“是你在做梦。”
她自然知道不是做梦,所以笑着打开了他的手,直起身来,端坐在他跟前。
她伸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早已温凉的茶水。
“那姚卓如何了?”她忽然问道,随后又瞥了他一眼。如今他穿着绛紫色的官袍,同往日那正红色的官袍自是有了区别。
宁赋渊却是眸色一沉,回答道:“已被斩首。”
“那他的家人如何了?”荀欢又抿了一口茶。
宁赋渊没有立即回答。
“姚卓一事,你非要问得这般清楚吗?”他语气低沉,不似有愠色,只是比起往日面对荀欢时的神情,总归是难看了一些。
荀欢却好似没看到他的神情,仍是自顾自的垂眸饮茶:“你是不是早知道会是这般结果?”
便是不问,荀欢也知道此事与宁赋渊脱不了关系,可是心中仍有几分希冀,她盼着他能够亲口告诉她。
“是。”这次宁赋渊不再说什么,直截了当的回答了荀欢。
荀欢叹了一口气,这姚卓本就是罪大恶极,宁赋渊便是有所算计,她也可以姑且不置一言,可她终究有几分悲天悯人的心思,这便又道:“他的家人如何了?”
“直系男子流放充军,女子则充做官妓,旁系剥夺为官入学资格,再不能踏入建康城半步。”
“未免重了些。”荀欢出声的语气仍是平静的,只是手中杯盏荡漾得层层涟漪,却暴露了她此刻杂乱无章的心弦。
这姚卓一人的罪过,便要这么多人来承担么?
宁赋渊却是不动声色的起身,走到荀欢跟前。
“他这般罪名,本该如此。”他毫不留情道。
荀欢却是半阖了眸子,没敢抬眼看她。她告诉自己愿为他自闭视听,如今却有了动摇,分明什么都不问,对他对他都好。
“你在害怕?”宁赋渊的声音在上方传来,荀欢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她不是害怕,她只是担心终有一日,她记忆里的那个宁赋渊再也不存在了。他虽是同她说过,原本的自己狭隘又阴暗,若是能够接受这样的自己,便不要有所动摇和犹豫。
她没有动摇和犹豫,只是觉得自己好似在看着宁赋渊越陷越深,却没有丝毫办法将他拉起。
她仍是没有抬头。
宁赋渊却在此刻蹲下了身子,荀欢看清了他的脸,他在看着她,好似能看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
“荀欢,看着我。”他说,随后伸手捧起了她的脸。
荀欢这般看着他,眼泪却忽的不自觉的溢出了眼眶。
她为什么要哭呢?
她伸手,想要拭去脸上滑落下的泪水。宁赋渊却箍住了她的手腕,在荀欢未曾反应过来时,用唇贴上了他的脸颊。
他吻去她的泪水,一下又一下的。
一时间心中情绪汹涌,荀欢想伸手推开他,宁赋渊却将她的手箍得更紧,随后又蛮横的将她拉入怀中。
“宁赋渊!”荀欢大声呵斥他。
宁赋渊却环住她的腰,将她的脸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你若是觉得我心狠手辣,尽管讨厌我尽管骂我便是,若是对我有怨言也尽管说出来,不要把事情都憋在自己心里,我便是再喜欢揣摩经书典籍其中深奥,却也担心自己猜不透你的心思。”
荀欢埋在他的肩膀上,眼泪却是汹涌得更加厉害。她抱着他背的手忽的收紧,将他原本整齐的官袍捏的褶皱不堪。
“宁赋渊!宁赋渊!”她咬牙切齿的唤他。
“荀欢。”他低低唤她,手却是没有半分松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荀欢的哭声渐止,其实她本就没有哭,只是眼泪忍不住的流下来。她喜欢眼前这个人,又是喜欢又是怜惜,他的身世令她恨不得将自己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都交给他。
可是他做的事情,他要前往的的道路,又是她不能阻止的,为什么要这般算计,为什么要这般残忍,为什么要这般不留情面,若是她不知道他的身世便可以厌恶他了,若是那日在书阁上没有遇到他,她便不会时常留意他了,若是那日在雁秋湖她没有被他救下,她便不会察觉到他的温柔了……
若是……若是宁赋渊不曾经历那般的痛苦便好了。
是啊,因为她知道,因为她知道他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所以才可以理解他如今的残忍不留情,甚至有些卑鄙的手段。
她原本应该是讨厌这样的他的。
但是她始终无法去讨厌这个人,许是书阁之上那第一眼便注定了,她永远只能为他驻留。
只情一字,怎么会这般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