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槐回到王家之后，成碧便接替了她的位置照顾荀欢，荀欢听成碧说素槐整整为她父亲守灵了七天七夜，其间虽有偶尔的歇息，但终究抵不过心中漫无边际的哀恸。
出殡下葬的那日，荀欢也出席了。漫天白色的纸花纷飞着，素槐跪在墓前，整个人消瘦的不成样子，眼窝深陷，眼珠里头布满了血丝，初见时她分明是那般的谦卑清冷，像是初冬小雪般令人惊心动魄的美，而是今却变成了这个模样。
她跪在墓碑前，手里紧紧的攥着地上的碎石，也不知道是想以疼痛麻痹自己的感觉，还是太过悲伤，连疼痛都浑然不知。
分明是五月深春极暖的天，荀欢却有种骨子被粹入深冬寒潭的冷。她从来觉得自己本性自私，只是发生在周遭身边之人身上的事情，她却豁然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
石块被素槐捏在掌心中，渐渐的手心被划破，殷红的血渗出来，浸在了尘土里。
入葬已经完成，王家的人皆已逐渐散去，素槐却是固执的不肯离去，仍跪在墓碑前。猛地，她忽的抬头，跪着身子爬到了墓碑前。
“父亲，我不信，父亲……”她伸手拍打在墓碑之上，手心的殷红的血顿时染在了墓碑上，“父亲，我不信，父亲，你怎么会离开我，你怎么会离开……”她疯了一般的叫着，从开始到最初都没有落过一滴眼泪，父亲曾同她说过，王家的女儿，总是不能轻易落泪的，她记着了，也一直听着父亲的话。可是如今她敬爱又尊敬的父亲，却不在了。
怎么会不在了？
“父亲，她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不信……”
她仍是不愿相信的，便是亲眼见过父亲的尸首，看到慈爱的父亲紧紧的闭着双眼没有给她一点回应，没有温度也没有呼吸，便是这样，她也是不信的。
“父亲……父亲……”她不停的拍着墓碑，这般举动的确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哪怕是这样，她还是不信，她多希望父亲再次出现，哪怕是狠狠的责骂她也是好的。她的父亲学识渊博，却为了隐藏王家的秘密隐姓埋名不曾涉足官场，父亲是分明是最好的老师，她那时却还不明了，只是一心渴盼着向往着太学。
她初入太学的那一日，父亲笑得那般和煦，她便以为，父亲是为她欢喜的为她骄傲的，所以她满心欣悦的头也不回的踏进了太学里头，可若是那时她要是稍微回一次头、哪怕是回一次头，是不是便能看到父亲那般寂寥又落寞的背影，又或是正黯然神伤的看着自己想去又不能去的地方？
她悔了，真的悔了，若是能够重来一次，她定会里太学远远地，哪怕此生做个毫无见识目管短浅狭隘妇人，也好过现在父亲离她而去。
父亲是真的不在了，真的真的不在了。
素槐的手心原就被尖利的石子刮过，如今又在粗糙的石壁上反复磨蹭，早已变得血肉模糊。
荀欢远远的看着，心中翻涌的情绪便再也抑制不住，她往前跑去，成碧却忽的拉住了荀欢的手，摇了摇头道：“女郎，你这样不合适。”
她顿了步子，回过头的看向成碧道：“我知道不合适，但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这般折磨自己。”
说完，抽出了手，往素槐那里头跑去。
她为素槐难过，真的为素槐难过，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给她，无论怎么说都好像不对，最难过的便是素槐了。
荀欢冲上前去，跪下，抱住了素槐。她的眼泪抑制不住的流下来，分明现在最该哭的是素槐，她这个安慰她的人却率先一步落下泪来。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能同她轻飘飘的说一句，逝者已逝。
她紧紧抱着她，滚烫的眼泪落下滴在了素槐的脖颈上。
素槐的身子僵直，她没有动作亦没有声响。
“对不起素槐，对不起，对不起……”荀欢抱着她不停的说道，“分明最难受的是你，可我却忍不住难过，失去生命中这样一个至亲，换做是我想来也不会比你好受太多，对不起素槐，对不起，对不起……”
愧疚与哀伤溢满了荀欢的心头，像是不停溢出的水缸里头的水，快要让她窒息。她分明盼着每一个珍视的人都能幸福，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
许久许久，素槐的沙哑的声音才传来。
“女郎，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你，你有什么可道歉的？”她的声音意料之外的平静，随后她伸出手，回抱了荀欢。
“父亲以前总同我说，这世间的事情桩桩件件皆有因果，这许是我盼了不该盼的东西，所换来的代价吧。”素槐慢慢道。
荀欢流着泪，拼命的摇头。
“不是的素槐，不是这样的素槐……”荀欢慌张道，素槐却好像置若罔闻般，自顾自的说过，“其实这是代价也无关紧要了，但是那两个畜生所做的事情，我会桩桩件件的同他们讨要回来，女郎，若是哪一日我为了报仇，而将你置身于危险的境地之中，你会不会怪我？”
荀欢只是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若是报仇这个念头能够令她不再伤害自己，那便由着她去吧。
“素槐我不怪你，我不怪你。”荀欢不知道素槐要做什么，但是眼下她只希望能够安慰她，而素槐又怎么可能真的去伤害她，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之中呢？“我不怪你。”荀欢又强调了一遍。
耳畔素槐的声音响起，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女郎，你的心肠当真太过柔软，日后即便不为别人所伤，也将为自己所伤。”
素槐的血渗透到墓碑的石块里头，墓碑上斑斑点点的像是用血写成的字迹一般。她的心在这一刻便彻底的冷了下来，就像浸过了水的蜡烛，即便是有人点亮，便也再燃不起一丝暖意。
荀欢回到太学时，满脸的愁容，脸上泪痕也未曾干，她没有立刻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了太渊，匆匆上了二楼，猛地将门推开，沙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宁赋渊。
层层书柜之后，白衣的少年人走出来，见荀欢这般神情，一瞬间有些错愕。
“荀欢？”熟悉的声音响起，荀欢便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她跑上去，将整个人都埋在了他的怀里。她揪着他的衣襟，随着抽噎声一起，身子微微的不断地颤抖着。
宁赋渊轻叹一声，将她纳在怀中，没有半句言语，只是任由她哭着。他向来知道这个小姑娘性子柔软，却没有想过她会为了别人的事情难过成这个样子。这么一想，其实倒也没错，她对于自己的感情，想来很大一部分也是出自对于自己身世的怜惜。
想到这一点，宁赋渊心中暗暗自嘲，这般由怜生爱，是不是也有些卑鄙呢？
荀欢哭了好一会，才缓缓停下，但停下之后，却是仍自闷头在宁赋渊怀中。素槐失去了父亲，哀恸凄婉至此，那么宁家上下几十口性命，一夜之间便丧生于周况这个刽子手的手下，他那是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他的心中，该有多么惊慌失措，多么害怕，多么哀恸？
她将宁赋渊抱得更紧，口中道：“宁赋渊，仇恨就好似沼泽，你愈是执着便陷愈深。但于我而言，并非要求你超脱，而是，我陪你一同沦陷。”
她不知道他具体要做什么，可是宁家的事情，他是不可能放下的，既然不可能放下，那么要做的事情便只有这一件——复仇。他的敌人是坐在大周龙椅之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王，还有他的诸多臣子，他孤身一人，若是真要做些什么，只怕难有作为，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想站在他这边。
宁赋渊的身子一僵，神情一瞬间凝在了脸上。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宁赋渊出声，声音有些冷重复道，“你知道我要做些什么吗？你这般信誓旦旦的开口，不怕自己有一日会后悔吗？”宁赋渊心中清楚，荀欢敢这般说，只是因为有许多事情她未曾了解，若是了解了，只怕恨不得杀了他。
可是便是这样，他心中还是有所触动，他早就知道她是个傻丫头，却没有想到会傻到这般地步。
“宁赋渊，我认定的事情从来不会后悔，便是你对我有所利用，我也无怨无悔。”荀欢道，抬头看他的眼睛。
宁赋渊面无表情，心中却暗自冷笑，他对她的，又岂止是利用？可是，愈了解她一分，愈接近她一分，一切却都不能自已。这场局分明是自己设下的，可他却唯独算漏了她的一颗真心是这样的坦率无畏，不掺杂质。
也算漏了自己，会对她情有独钟。世上因果循环，他爱上她，许是对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的惩罚，可即便是惩罚，他便是死都不愿意放开。
想到这里，他将怀中的姑娘抱得更紧了些。
“荀欢，一言为定。”他轻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