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穆苒最爱做的事情便是跟着师父学习阴阳术,还有同她的乔郎在一起,看星辰变化,听犬吠蝉鸣。然后在他走了之后,默默的等待着他来娶她。
绥和二年,新皇哀帝初登帝位,任左将军师丹接替王莽为大司马,乔祾祯为中郎将,跟随大将军霍照前往定陶。彼时,王莽短暂下台,撤回封地新都,任新都侯,表面做安分状,然而其门生、党羽,早已遍布朝岗,根本除之不尽。其中,王氏门生太常卿甄韦降为太常薄,改任何武为太常卿、大司空。
甄韦,为穆苒师尊,师出阴阳家,后改投的王莽。
时年七月,哀帝又下令束乐府,裁了共四百一十四位乐工,几乎裁去了乐工的一半。在这一场皇权的争斗中,多位王氏亲信被贬职、革职。这一作法,看上去似夺走了王氏一族的权利,其实反倒在不知不觉中,加深了王氏一脉对哀帝的憎恨。
同年,大司马师丹和大司空何武,提出了限田、限奴令,初期得到哀帝同意,这一举措,更使诸多权贵的激烈反对。朝中上下官员,多半对哀帝有深重的怨言。
在这一场皇权的斗争中,穆苒的父亲穆醇,却意外的安全。眼看着多位王氏党羽下台,可他就好像半点不受影响,哀帝毫无动他的意思。
便是这风雨前的平静,让穆醇更显得不安,眉头始终是皱着的。往日下朝,连训斥穆苒的精力都不复存在。
这种状态,一直维系到第二年冬天,穆醇终日在不安中度过。每每穆苒问他怎么了,穆醇总是搪塞她,政事,小姑娘家不懂,要她别搀和。
不搀和就不搀和,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家快要遭逢巨大变故的穆苒,懒懒的对着穆醇翻了白眼,自个回了房,拿着乔郎给她的玉佩,想念此刻身在定陶的他。
转眼,他都走了一年半了,定陶的战事那么紧吗?
为什么他还不回来?
摊开丝帛,研好了墨,她提着笔在丝帛上一句句的写下了对他的思念。等墨迹干了,想着过几日去乔府,让他的亲信带去定陶给他,一定要在过年前让他看见她的信。
这厢沉寂在对他的思念中,府院却传来了喧闹的声音,穆苒急忙放下纸笔,跑出她住的小院望去。
只见传旨的宫人,满脸笑容的祝贺穆醇荣升侍御史,且还指着身后系着红色绫罗的箱子,说这些全是哀帝赏赐。
明明是大喜的事情,穆醇的眉头皱的更深了,颤颤巍巍的接过了圣旨。
“爹爹,你升官啦?”待宣旨的宫人走后,穆苒蹦蹦跳跳的跑了出来,兴奋的拉着穆醇的手。
穆醇疼爱的揉揉女儿的头发,一言不发的望着正在下雪的天空,长长的叹息一声。
长安往年很少下雪的,今年是怎么了?
穆苒眨巴着眼睛看着穆醇,很是不明的问,“爹爹,升官了你不高兴吗?”
侍御史唉!
比他之前的官职好了太多太多,在朝廷中的分量也重很多。
“高兴。”穆醇捏捏穆苒的鼻尖,“外面下雪,你快回房待着。”
“爹爹也回去,女儿给你热酒喝,庆祝一下。”穆苒欢乐的拉着穆醇的手,往自己住的小院跑。
望着从未如此贴心的宝贝女儿,穆苒眼中的心思更重了。
三杯热酒下肚,穆苒的脸喝的红扑扑的。心思深重的穆醇,喝的有了些许醉意,叹息道,“丫头啊,你又大了不少,跟你娘越来越像了。”
“那是自然了,我今年都十四岁了。等过了年,我就十五岁了。”穆苒一点都没看出穆醇的不正常,手托着腮回。
她小的时候,府中的人就说她长的跟娘亲很像,这些年府外的人见了她也这么说,说看见她就好像看见穆夫人活了过来一样。
穆醇疼惜的伸手,抚摸着穆苒的脸,“你娘便是一十四岁那年嫁的我,转眼时间好快啊。”
穆苒裂开嘴笑,“爹爹你又想娘亲了吧?那等几日,女儿陪你去给娘亲上坟如何?”
“爹没想你娘亲,爹就是觉得你这个年岁,也该好好的找个夫家了,也省的爹日后不放心。”穆醇微笑道。
“怎么会不放心啊,你还怕谁敢欺负侍御史的女儿啊?爹爹你看皇上现在那么倚重你,说不定等过几年又升了官,姑父都得依仗着你呢。”穆苒笑道,“现在哀帝在位,姑父他们的这群王家外戚很多都不得势了,姑父虽然没有被贬职,但皇上肯定不会交付他重任的。以前姑父罩着你,现在该换你罩着姑父了吧?”
“傻丫头。”穆醇喝了口酒,白了眼穆苒,“以后这些话,在爹爹面前说说就好,不要出去说了。”
“嗯。”穆苒重重的点头,又给穆醇空了酒盅斟满。
穆醇深思了片刻,“苒丫头啊,上次安阳侯问爹,你的婚事,爹觉得安阳侯的公子很不错,封地又富饶……”
“怎么,爹爹又要给我找夫家了啊?”穆苒弯眼调笑道,“你这刚升了官,女儿还没借你的官威出去作威作福呢,你这就迫不及待的要把女儿嫁了啊?”
“你这丫头,爹爹是为你好!”穆醇白了一眼穆苒,“现在爹爹在朝堂,明面倍受器重,正好趁着此刻给你找个好的,否则……”
“否则什么呀?怕你姑娘我没人肯要啊?”穆苒嬉笑打断,“爹爹,你也太轻看你女儿了吧?”
穆醇蹙眉,满脸不悦道,“怎么爹一跟你说正经事你就没完没了的顶爹啊?”
穆苒,“女儿早就跟你说过了,女儿的婚事不用爹爹操心。”
穆醇,“怎么能不操心?万一……”
“万一什么?真怕我没人要啊?爹爹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你姑娘我生的花容月貌的,多少人想娶都娶不到呢!”穆苒没个正经的回。
穆醇给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仰头重重的叹息道。
“好啦,爹爹不生气啦,你看这是什么?”穆苒见穆醇真动了起,手拽着玉佩的红线,将碧色玉佩在他的眼前使劲的晃动着。
穆醇拍掉,“看什么看,不就是一块玉佩么?”
“这不是普通的玉佩,是信物!”她纠正。
穆醇疑惑,“信物?”
穆苒点头,将玉佩放在掌心一点点的温着,眉眼中皆是思念之意,“他说过的,等我一及笄,他就回来娶我。”
闻眼,穆醇脸色变了,“他是谁?”
“爹爹,你还记得乔祾祯吗?就是传言是哀帝的义弟,被封为中郎将,去年春天跟随大将军去了定陶边境的那个乔祾祯。”早已深藏心思的女儿家,第一次将心思告诉穆醇。她满眼期待道,“我想,他快回来了吧。”
“……”穆醇。
“爹爹你别这样啊!你见过他几面的,他很棒的,他一定会对女儿好的。”穆苒见穆醇僵着个脸没有说话,生怕他不同意,急忙拉着他的衣袖,“你别看他现在才是个中郎将,他今年也才十七啊,他还年轻着呢,爹你不能欺他少年穷的。而且乔士人和你同朝为官,是哀帝的老师,他的家世不比别人差的!”
“乔祾祯……乔祾祯……”穆醇没有回答穆苒的问题,而是徒步走到门外,望着被雪覆盖的夜色,眉目紧锁。
怎么会是他?
他和他的宝贝女儿,是什么时候私定终身的?
“爹爹,你怎么了嘛!”穆苒被穆醇的反应弄慌了手脚,急匆匆的跟在他的身份,不安的拉着他的衣袖摇晃。
“你同他什么时候私定的终生?”穆醇问。
“去年四月里啊!”穆苒忐忑不安的垂下了头,小声道,“爹爹,你别生气好不好?”
“爹不生气。”意料之外,穆醇嘴角有笑意浮现。穆苒呆呆的望着穆醇。穆醇弯腰俯视着穆苒的脸,认真的说,“你确定,他是个良人吗?”
“确定啊!”提及了他,穆苒离开嘴笑了起来,浓浓的爱意怎么也掩藏不住,“他一定会待我好的,女儿可喜欢他了。”
“那这事,爹同意了,等他归来,让他来提亲吧。”穆醇疼爱的抚摸着穆苒的发丝,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有。
穆苒开心的蹦了起来,照着穆醇的脸颊就亲了一下,欢呼道,“爹爹你真的太好了!”
“不过,这事先不要让你师父知道的。若是以后爹不在,只要他还没有娶你过门,一定不要先行透露给你师父。”穆醇敛了敛笑意,严肃的嘱托道。
穆苒不明,“为什么不能让师父知道啊?他这些年被降了官职,心里到现在还不痛快呢,要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让他开心一下不好吗?”
她是师父甄韦最小的弟子,平日里师父很疼他的。
“对啊,什么事情喜事不能告诉我开心一下?”大门处,熟悉至极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父女两的交谈。
穆苒开心的跑到甄韦的身边,甜甜的喊着,“师父你来啦。”
甄韦宠溺的揉揉穆苒的头,“嗯,你刚才跟你爹爹说什么秘密呢?”
“哈,能有什么事情。方才皇上派人来了,给我升了侍御史,这丫头正开心着呢。”穆醇神色自若的看着甄韦,“你也知道,侍御史这个职位不好做,多少人虎视眈眈的盯着,她觉得开心,我可开心不起来。”
“呵呵……”甄韦笑,附眼对穆苒道,“好了,你先回房,师父有事跟你爹爹说。”
太过纯真的人,半分看不出甄韦和穆醇之间的暗潮汹涌,提着裙摆跑回了屋中,“好的,等会我再来看师父。”
甄韦同穆醇沿着积雪的院子逛着,嘴角含笑道,“侍御史大人,你这是要放弃我老师,转投皇上那颗大树了吗?”
“你何必这种口气说话。”穆醇神色淡淡。
甄韦勾唇,意味深长道,“我想侍御史大人应该知道,如今这个朝堂,离不了我老师,终有一日,我老师会被皇上召回。”
“派系斗争,我本就无心参与。食君之禄,衷君之事。新都侯若能返朝,我定也为其高兴。但是眼下的我,只想做好分内之事。”穆醇无惧的望着甄韦,提醒道,“太常薄大人,难道你不是吗?”
“哈哈哈,是。食君之禄,衷君之事。不错,不错。”甄韦连连点头,话锋一转又道,“此番不在朝堂,不谈国事,谈谈私事吧。”
穆醇脸色一变,故作如常道,“太常薄旦说无妨。”
“苒苒转眼便到了及笄之龄,我往日里待她如何,侍御史大人不会不知吧?”甄韦谦和的笑,一脸恭敬道,“在下想……”
穆醇拂袖一转,背对着甄韦提醒,“别忘了,你是她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该不懂吧?”
“若是侍御史同意,在下愿意与穆苒废除师徒关系。”甄韦弯腰对着穆醇行礼,“还望侍御史大人慎重考虑此事。”
“冉冉还小,她娘亲过世的早,我眼下还舍不得将她嫁人。苒苒的婚事,再过几年再说吧。”穆醇婉言拒绝。
甄韦勾唇冷笑,“行,侍御史既然这般说了,那我等的起。我等着看,侍御史大人能将苒苒的婚事拖上几年。”
“拖上几年,也不是太常薄该考虑的事情。”穆醇瞥眼回头朝着甄韦望去,重复一句道,“我也希望太常薄能懂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是何意,既然做了师父,那就不要再有不该想的心思。”
“你!”甄韦脸色一变。
“行了,夜深了,乏了,明日还需要上朝,太常薄还早日回府休息吧。”穆醇对着远方侯着的下人道,“送送太常薄大人。”
闻言,甄韦重重拂袖,愤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