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漫天不见星斗,天际一片漆黑。被占了地方的彩蝶,垂头丧气的坐在山洞门口。此刻,帝江已经醒了,软绵绵的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打着哈欠。
这几个人,竟然连帝江都救得出来,也难怪自己不是那位公子的对手。她之前到底是抽了什么疯,要去招惹他,眼下惨了吧?她这样,算是自作自受么?
萧亭蹲在帝江的边上,替帝江查看伤势,询问道,“帝江前辈,可否感觉舒适一些?”
“唉……”帝江重重的叹息,“我方才在那阵法中狂暴,身上的灵力被阵法吸走太多,只怕一时也难以复原。”
“前辈乃远古神兽,若是好好休养,失去的功力定会再回来的。”萧亭宽慰它。帝江摇了摇头,“老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了。我也想像谛听那样,寻一良主。年轻人,你助我脱阵,我必定兑现在阵中的承诺,尊你为‘主人’,与你签订灵兽契约。”
“哈,前辈莫要折煞我了。”萧亭笑着婉拒,“我救前辈脱困,不是因为想要前辈报答些什么。”
“你是觉得我的力量大不如前了吗?凡间有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再不济也是从上古存活至今的神兽,即便是力量大不如前,比起你们现在凡间的灵兽,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帝江说的是实话,它是上古神兽,身上即使只剩下残存的这些修为,亦足矣媲美现在的灵兽。它眼下无力,只是因为刚刚脱阵,又因方才狂暴被吸走太多的灵力无力气动弹罢了。若他修养段时日,就算恢复不到鼎盛阶段,也可像以前那样威风飒飒!
萧亭注视着帝江,认真道,“若是前辈厌倦了漂泊,想找到地方修养,那晚辈倒是可以遂了前辈的愿,将前辈安置在我府中。若是前辈不弃,可与晚辈以朋友相称。但是收前辈做通灵神兽,晚辈是万万不能的。”
通灵圣兽,指的便是通灵彼此的心意。莫说他心里有许多事情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就算心里没有那些事情,他也不想收任何能知晓他心思的灵兽。被人看光所有秘密的感觉,实在是难受。
“可是,若你不愿收我做通灵,不愿意做我的主人……”帝江不放弃的继续说。萧亭急忙打断,“晚辈叫做萧亭,前辈不妨这般称呼我吧。若不然,我也直接唤你为帝江算了。咱们不分前辈和晚辈,也不分主从,只做朋友。帝江你什么时候在我身边待厌了,去留你随意,我真的无法接受与任何人、兽通灵。”
“你……”帝江深深的望了一眼萧亭,叹息,“罢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了,那我以后便以你友人的身份,伴你左右。”
萧亭笑了,“如此甚好。”
“只是,萧亭,你不愿意与我签订通灵契约,可是因为你心中喜欢一人,不愿让他人知晓?”令萧亭很意外,帝江竟然低声问他。萧亭笑容瞬间凝固在了一起,皱眉望着帝江。帝江无奈的笑,“其实通不通灵,结果都是一样。我若想窥探一个人心思,还是可以轻而易举的。”
萧亭,“……”
帝江缓慢道,“你心性颇好,凡事不争不抢,安得一份天地,这很难得。这也是我愿意同你签订契约的重要原因。我乃上古神兽,又曾被世人称作四凶兽之一,世人对我褒贬不一。我若不先行窥探好你的心术是否正当,不会下这样重要的决定,我不能在垂垂老矣之时跟着一名心性残暴之人助纣为孽,再让人们将我视作恶兽,人人意欲将我得而诛之。”
“帝江……”萧亭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说是好。帝江宽慰道,“我既然选你作为我的伙伴,就会尊重你的意愿。放心,我不会将你的心意道出。你心中所愿那人永世安好,我知晓。”
“多谢。”萧亭苦笑,“若是你说了,我以后也不知道该如何同那人相处。有些秘密,就让它成为秘密吧。或许等四十年之后我去渡劫,这番心意会改变,也不是不可能的。你身上现如今还有重伤,不如你先休息吧。”
帝江摇头,“久困牢狱,难得重见天日,无心安睡。我见你腰间悬有一玉笛,想来你定是通晓音律,若是无事可做,可否吹奏一曲?”
“好。”萧亭没有推辞,将腰间的笛子抽出,随着笛子靠近了唇边,幽脆的笛声在山谷中盘旋。
古时记载,帝江,识歌舞。
……
山洞中,灯火明亮。乔郎负手站在洞中的露天口,仰望着天际了缭绕的黑幕,整个人静的一动不动。唯有微风袭来时,将他的衣袂和青丝吹的翩翩飘动。
“乔郎……”季尘站在乔郎的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心口一阵阵的痛着,许许多多的话却不知道怎么出口。
也是听见了她的轻唤,站了许久的乔郎动了一下身子,转身朝着季尘望去。季尘仰头,视线落在他的那张银色面具下。她一步步的靠近乔郎,满眼心疼的朝他伸出了手。手在半空,被他宽厚的掌心握住。乔郎握着她的手放下,低声问,“怎么了?”
季尘道,“你的脸……我不害怕了……”
早就不怕了。
泪水,慢慢的在她的眼眶闪动,她语带哽咽道,“都怪我,都是我害的,你恨我吧。”
“哈~”乔郎温声笑了,“没事,不恨了。”
她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又朝他的脸靠近,噙着眼泪道,“乔郎,我想看看你的脸。”
乔郎,“……”
她的小手贴着他的银色面具,心疼的问,“你的脸,是不是很疼?”
她感觉到了,他在戴起面具的那一刻,曾将她紧紧的按在怀中,他说她不戴面具,她会害怕。
乔郎微笑摇头。季尘咬唇,鼓起勇气的朝着绑着银色面具的丝带而去。忽地,乔郎眉心一皱,又将她的手握了起来。季尘泪光闪烁的望着他,他轻轻的对她摇头。季尘坚定道,“我真的不害怕。”
“闭上眼睛,把手收回去,十分钟后再睁开,我让你看。”乔郎松开她的手,食指在落下前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季尘顺从的点点头,在乔郎的注视下慢慢的合上了眼睛。乔郎深深的望了眼季尘,无奈的摇头,行至石桌前。
他的衣袖在石桌上拂过,石桌上出现了一支笔和一张空白的面具。他理理前襟坐下,提笔在面具上飞速的画着。
其实,他的脸早毁了,两千年来,他都是以脸谱为面,早已将自己的脸画的娴熟到极致,十分钟还未用到,一张完整的面具脸谱便在眼中显现。
画完之后,他摘下了遮掩的银色面具。面具光洁之处,倒影着他那张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的脸。他望着面具里的残破面孔,苦笑一声,将面具搁置一旁。他合起眼睛,然后拿着画好的面具脸谱,慢慢的靠近了自己的脸,一寸寸的靠近、再靠近。随着面具的贴合,与他脸极度吻合的脸谱遮住了他破损的容颜,他的脸又恢复了如常,俊美无双。
太安静了,安静的让季尘的手心不知不觉的出了汗,她闭着眼睛唤着他,“乔郎……”
乔郎平静的说,“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一言,季尘惶恐不安的睁眼,连忙转身朝着乔郎望去。便是这一眼,她楞在原地呆滞。乔郎瞥眼望着她,灵眸含笑,“怎么了?”
“你的脸……”季尘难以置信,“没事啊?”
乔郎回,“当然没事了。”
季尘还是不信,“那你为什么要戴面具?”
“因为戴着好玩啊!怎么,你很喜欢看我不一样的面孔?要不要我现在变给你看?”乔郎走到季尘的身边,俯视着她,轻松的样子像极了在开玩笑一样。季尘呆呆的望着他,不知道怎么接口。
乔郎紧紧的牵住了她的手,放柔了声音,“我真的没事,那些噩梦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有你的陪伴,我也不记得那些事情了,你也忘记吧。”
“乔郎……”听着他的话,季尘泪水又在眼窝浮动。她猛的靠近乔郎的心口,死死的搂着他的腰,眼一合,长泪轻弹,低语道,“我怕……”
乔郎询问,“嗯?怕什么?”
“前世若不是你与我相恋,你便不会被人害的惨死。更不会让我有机会困住你,害的你面目全非,害得你永远没有办法轮回。”季尘恨自己,也恨穿了一个洞。虽然那是前世了,但就是她做的,以前没有经历过幻境她还能自欺欺人的说不关她的事情,而现在她怎么也没办法骗自己。
之前,说过都不在意的。可是当发现乔郎戴上面具,用那种散尽烟云的口气告诉她没事的时候,说怕她害怕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她放不下,她恨她自己。若是乔郎生前恋上的是别人家的姑娘而不是穆冉,那他真的会一世长安,而不是像现在。
“我生于西汉哀帝年间,是哀帝的义弟,我朝堂政治是随哀帝一起的,早已成为那群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哀帝又因贪恋私情,染上恶疾,他在朝中孤立无援。我的处境跟他一般,自然也会变的孤立无援。即便是没有你,哀帝七年驾崩,我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乔郎宽慰季尘。
虽然这些事情都不曾发生,那这便是历史的走向。哀帝一去,他的亲信都是非常凄惨。他的皇祖母被人挖坟鞭尸,他最爱的董圣卿董贤被逼自杀。他的皇后傅皇后和太后赵飞燕,都在他刚逝世不久,贬去给他守陵园,不久也在他的陵园中自杀了。
“可是,即便是哀帝驾崩了,你还可以放手一拼。”他越是这么说,季尘的心越是疼痛,越不能原谅穆冉。穆冉确实可怜,但是她之后做的一切,真的是太不理智了。她怎么会那么极端行事,她怎么那么天真的以为死人可以复活。若不是她,哀帝驾崩后,乔郎便手握重兵再无所顾忌,谁能保证他杀不出一条血路闯不出一番天地?
“历史是能说变就变的?”乔郎抚摸着季尘的脸颊,板着脸,“怎么,你是希望我像以前那样,才肯不提旧事吗?”
“乔郎,我……”
“你若是喜欢,我不介意。”乔郎恐吓她。季尘水汪汪的大眼睛,扑扇扑扇的望着他。乔郎无奈,凝重的说,“我说没事就是没事,你若真心不想难受,就不要再说以前的事情。不妨告诉你,因为你在身边,我的病已经在治愈期了。”
季尘茫然,“你的病?”
乔郎回,“精神疾病。发起病来,六亲不认,残暴嗜血。”
季尘,“……”
“你是喜欢那样的我,还是现在的我?”乔郎问。
“我……”季尘嘴巴一张,心如刀割。六亲不认,残暴嗜血,这不是之前的他么?他之所以会那样,说到底还是她害的。
“觉得心里有愧,就陪我慢慢的治愈吧。”乔郎将季尘往怀里一拥,下颚抵住她的额头,浅声轻叹。
他有病,他自己心里清楚,萧亭也清楚。他知道了以往的事情,对她在自己身上犯下的错,也不再充满恨意了。那日听她说过不久之后,他去了十世镜一趟。事情过去两千年了,虽然不能看的透彻,他也依稀的看见了少许。她也是因为深爱自己,才会变成那样。他心里知道,他的心病已经慢慢开始愈合。即便是不能完全治愈,也应该不会伤害她了。她吃了很多苦,他不舍得了。只要她在他身边,比什么都好。
“乔郎,即便你好不了了,以后还是会发疯,我还是一样爱你。”她红了眼眶,承诺,“不管你是嗜血残暴,还是六亲不认,我都爱,只要是你,我就爱。”
“呵……”乔郎笑了,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上一个浅吻,强行压抑着脸部传来的痛苦。
是了,他的脸又痛了,很奇怪的痛。两千年了,他的脸不再有痛苦。而他的面具除非是他自己有意,从未曾像今日般有过突变。
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清明:难道,巫山这个地方,有跟他相关的东西?否则缘何他的脸会莫名其妙的变化?
……
古城废墟,阴煞之气经过了一日的变化,散去了不少。因之前帝江的暴走,尚存的些许完好之处也被破坏,满目望去一片狼藉。戴着斗笠的女人在古城中现行,一步步的靠近了那个血池。
刚才如此大的破坏力,血池竟然未曾遭到半点损坏。女人站在血池边,勾唇冷笑,芊芊玉手伸进了血池的上空。
“咕咚咕咚……”忽然,血池的光芒大盛,凛冽的黑气向着女人的手掌心涌动。女人疯狂的吸着血池中的灵力,眸中的异光透过斗笠闪动,森森可怖。吸着吸着,她白皙的玉手上,浮动着无数血丝经脉,如若蜘蛛网一般。
“果是上古神兽,光吸它暴走时的灵力,就足以媲美我苦修五百年了。看来,我必须在他之前找到旱魃,吸走他们的灵力,不能白白浪费。”女人如此如醉的望着自己的手掌。很快的,她手掌的‘蜘蛛网’淡去,恢复了光滑的一片。她顿了顿,手掌又在血池上轻轻一拂。伴着血池沸腾的声音,之前萧亭看见的锦盒全部浮了上来。她拿过一个锦盒打开,竟然从里面取出了一张残破的人皮!
女人摸着人皮幽叹,“你啊,心里为什么没有我呢?我到底哪里不如她?为什么你的心里眼里,就只有她的存在呢?”
“因为,她永远学不会你这样的蛇蝎心肠。”忽地,古城的入口,传来了清冷的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