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姨似乎躲在旁边偷听我们吵架，因为我听到了小蜜蜜震耳发聩的哭声，从楼梯转角处传来。
我忽略了雪姨是我爸最忠心的老臣，甚至他当初同意雪姨留下，也很有可能是为了监视我。从小到大，雪姨对我的疼爱，都源自对我爸的忠心，对小爱的偏心，也不过是某种爱屋及乌地体现。
我不能哭泣，我只能勇敢到底。
于是，我假装没有发现偷听我们谈话的雪姨，眼角泛潮地对郗语默笑了笑：“如果，你喜欢看你的初恋男友跟他疯掉的妻子秀恩爱，我可以带你去尹家。”
郗语默没说话，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从沙发上站起来，弯腰捡起地上的奶瓶，径自走进厨房，去水池边冲洗。
窗外的浓雾包裹着整座城市，包裹着我自以为不可一世，却一直懵懂无知的……二十九年的……漫长生命。
小爱是幸运的，她在世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离开以后，就更什么都不需要懂了。
不可避免的，我又想小爱了。
我记不清这是我第多少次想她，我也记不清这是我第多少次翻出茶几抽屉里的那部旧手机，我只记得我想再看一眼她的脸。
我想再看一眼，她年轻的，美丽的，久违的脸，还有那天真无邪的眼神。
从小爱出生开始，我就觉得，如果天使真的存在，一定是像她这样笑着，一定是像她这样看着我。
尽管小蜜蜜有着和小爱极为相似的笑容，可我却无法疼爱小蜜蜜。我一看见小蜜蜜，就会记起是她剥夺了小爱的生命，就会记起她的父亲是尹枭。所以，我尽量避免和她接触，跟她碰面。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郗语默说的那样，给她做好的生活。包括几万块的辅食机、婴儿推车、安全座椅等等，衣服、玩具、奶粉，我全都给她买最贵的，最好的。
除了疼爱，我什么都能给她，但简瞳还是觉得我为小蜜蜜做得太多。
傍晚简瞳被我硬生生推进副驾驶的时候，看到我把小蜜蜜的儿童座椅塞到后备箱，眼神里果然有了鄙夷的成分。
发现简瞳又想借机逃跑，我急忙关上后备箱，跑过去伸出手臂拦住她。
简瞳抬起更加轻视的眼睛看我，并不说话。
“坐好。”我说。
她试图想挣开我。
“你现在还是我的妻子，有陪我一起去看望老人的义务。”我冷冷地威胁她，“如果你今天不好好表现，别想再去婚纱店见你的林陌。”
“说得好像你会放我出去工作一样。”简瞳嗤之以鼻，不屑地又看了我一眼，“你现在也还是我的丈夫，怎么没见你去跟程阿姨拜年？没见你去给程阿姨送礼？”
这个爱计较的女人，原来是因为我怠慢了程阿姨在跟我怄气。
我头疼地关上车门，从另一边上车，俯身给她系好安全带，凑在她耳边小声问：“林陌去看程阿姨了？”
“当然，程阿姨是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简瞳红着脸推开我，说话间故意加重了“我们”、“从小”、“长大”几个词，像在故意刺激我。
不受刺激是不可能的，但看到她脸红，我多少找到了点成就感。
至少，这个女人，还是经不住我的撩拨。
这点成就感，让我暂时遗忘了坐在后车厢里的人，让我遗忘了在雪姨怀中睡得很沉的小蜜蜜，和郗语默透过后视镜不时偷瞄着我的双眼。
深冬时节，天黑得很早。
车子才开到半路，霓虹灯便从车窗外倒映进来，红灯和绿灯，车流和人流，不断变幻着涌动，如同五彩斑斓的水波，倾洒在我们身上。
尹家门口挂着一串大红灯笼，贴着喜气洋洋的烫金春联，我爸看见我来很高兴，和尹枭一起出来迎接我，眼神撞到郗语默的时候，脸上终是流露出了短暂的尴尬。
今天饭桌上的人很齐，我、简瞳、郗语默、雪姨、我爸、尹枭、辛慈、安师傅都在，唯独少了小爱。小蜜蜜还没醒，被几名女佣抱到了沙发上，继续睡。
去年的正月十五，我和简瞳是在巴黎水太太的庄园里过的，当时小爱还把我的名字改成了“尹鸡”。
经历过一度寒来暑往的轮回，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水太太一家团圆，季阡仇和小爱却都已不在人世，夏烛安也进了监狱，尹枭经历了两场婚姻，我和简瞳陷入了漫长的冷战，关系岌岌可危。
这顿团圆饭，没有和季阡仇斗嘴的水太太，没有喂小爱喝粥的林陌，没有闹哄哄的孩子们，也没有胡乱给我改名字的小爱，凄凄惨惨戚戚。
许是气氛太过尴尬，我爸突然掏出两个大红包，给了简瞳，掬着干巴巴的笑意，对简瞳说：“给你和孩子的。尹鸩脾气不好，你以后多担待点。”
简瞳接过红包，愣了几秒，似乎怕折了我爸的面子，没吭气，闷头收好了红包。
“爸，你真偏心哦。”尹枭阴恻恻地笑着插嘴，拿筷子意有所指地划过简瞳的腹部，“简瞳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你不给再包一个么？”
尹枭就是尹枭，总能把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推向低谷。
这场杀人诛心，尹枭演绎得简直完美。
简瞳一定以为我爸的红包是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因为，她不知道，我还没告诉任何人，她怀孕了。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跟谁说。
小爱离开后，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简瞳，再无亲人。
我爸和郗语默的眼神都凝住了，只有雪姨，像是早已了然，表情没半点变化。我顿时反应过来，雪姨不止是我爸的忠臣，还是尹枭的爪牙。协助尹枭调查简瞳怀孕的事情，她定然有参与。
我还没来得及收回停在雪姨身上的视线，我爸突然跳出来圆场：“回头我给我亲孙子包一个大的！”
如你所料，我爸把那个“亲”字咬得很重，像是一种对尹枭的暗示。
尹枭笑着抿了一口红酒，不再说话。
辛慈今天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兴冲冲地问我爸：“不是过节么？为什么不放鞭炮？”
听到平日里疯疯癫癫的辛慈突然开口，我急忙紧张地看了一眼我妈……我是说，郗语默。
郗语默并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只是淡淡地对我爸笑：“我去吧。鞭炮在哪？”
我真是快被郗语默的软弱打败了。
为什么除了小爱，我身边的女人都不会示弱，不会向我求助呢？
郗语默是我带来的，而且是以我生母的身份跟我来到尹家的，我怎么可能让她做这种下人的事。
我生气地拉住她，站起来把她死死摁在凳子上，对辛慈牵起一抹嘴角抽搐的笑：“妈，您在这坐着听响就好，儿子去放。”
辛慈显然懵懵懂懂没听懂我话是跟郗语默说的，我爸倒是很满意我对郗语默的礼貌，欣慰地指着玄关的储物间，说：“鞭炮在那。”
我懒得跟他们继续废话，直接出门去放鞭炮，雪姨体贴地跑到沙发边，抱小蜜蜜上楼，怕她被炮声吓醒。
刚在雪地里摆好鞭炮，点了支烟叼在嘴里，右边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我回头，看到身后尹枭阴沉着脸说：“你说过，你不会跟简瞳和好的。”
“我们和不和好，你不还是会伤害她么？”我往他脸上喷了一长串烟雾。
他不耐地打散：“那是因为她活该。”
“停止你的幼稚游戏吧。”我想到简瞳在婚纱店开业典礼上受到的屈辱，没耐性哄着尹枭玩，直截了当地说，“害死小爱的人是你，别逼我送你进监狱，我不想那么做。”
“你想做什么，是你的事，哪来我逼你这一说？”尹枭抢过我嘴里的香烟，叼在自己嘴里，阴恻恻地眯起双眼对我笑，“我想做什么，也是我的事，你可以反击，但无法阻止。”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无奈地说：“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要伤害简瞳，也不要伤害小爱的孩子。”
“我不杀你。你的结局应该是自裁。我动手，就太无趣了。”他说着蹲下身子，把香烟燃起的部分，缓缓凑近爆竹的火信，抬头望着我，目光阴毒，“至于……我怎么对简瞳和小爱的孩子，你管不着。”
话落，爆竹“噼里啪啦”的爆破声响起，震落漫天碎雪。
如果尹枭能够答应我，我肯自杀，他就放过小爱的孩子和简瞳，我一定会如他所愿地去死。
我现在这般行尸走肉地孤零零地活着，我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为了遵从小爱的遗愿，还是为了守护身边这惧我恨我的一整个天下。
小爱一死，我竭力维持的平衡全部被粉碎掉了。
尽管，早知道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可当我真正面对没有她的蓝图时，完全无从下笔描摹未来的人生。
简瞳恨我，或许是对的。
因为，当我看着这些红色爆竹碎片，在滚滚风烟中飘飞沉浮，我居然在想，如果这个充满错误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我希望自己可以永远不要遇见简瞳，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受伤，这样……小爱死后……我就可以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