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也不知道，橱窗外交相响起的消防车警笛声和救护车警笛声，会驶向与我相关的目的地。
简瞳走后，我一直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看着服务生打扫被蛋糕砸得一片狼藉的地面，一个人独自喝完那半瓶香槟。
走出餐厅大门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看见来电显示是家里的号码，我知道是郗语默打来的，厌烦地直接掐断。
手机又响，我又掐断，如此重复了三次，我变得不再有耐心，嫌厌地接起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怒吼：“你烦不烦阿？”
电话那头郗语默的声音在颤抖，哽咽中饱含着悲怆，她呼唤我的名字，她对我说：“尹家……失火了。”
听到“失火”两个字，我顿时醒了酒，完全来不及多想，更没心思听郗语默再说下去，挂断电话，顾不得自己喝了那么多酒，急忙开车往尹家赶去，满脑子都是难以置信。
我爸，尹恩赐，那个抛弃了我亲生母亲的男人，那个害我和母亲终年不得相见的男人，那个疯了一样爱着辛慈的男人，那个为了辛慈改掉我名字的男人，那个为了辛慈不准我娶小爱的男人，那个为了辛慈把尹枭弄进尹家的男人。
明明应该恨他才对，可此刻我的心头，却充斥着前所未有的莫名恐惧，我居然怕他会就此葬身火海。
明明知道他很有可能是生无可恋，为了陪辛慈去死，才自己放火烧了尹家，我却还是焦急地往回赶。
春寒料峭的四月，我连空调都忘了开，却满头大汗。
我一路猛踩着油门，时速狂飙到一百二，眼看再过两个红绿灯，我就到尹家，结果一台交警的车子，莫名其妙地把我拦住，不要命地敲着我的车门。
我恼火地跳下车子，扔下一叠钞票，怒不可遏地破口大骂：“超速罚款！够么？马上给我让开！”
这个愣头青的小交警，非但没有弯腰捡钱，反而一本正经地说：“先生，请您不要侮辱我的职业。请马上出示您的驾驶证、行车证。还有，您刚刚说话的酒气非常重。”
他说着，居然掏出了酒精测试仪。
我没有时间跟他废话，在这个位置，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不远处的滚滚黑烟。于是我一把推开他，大步流星地往尹宅方向跑。
那个交警还追在我身后不停嚷嚷：“请出示您的驾驶证、行车证。”
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希望步子大一点，再大一点，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整个世界，最好都能被我远远抛在身后。
刚刚彻底放弃简瞳，同时也刚刚被简瞳彻底放弃的我，已经无力再承受任何失去了。
正月十五的那顿晚饭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爸，辛慈死后，我甚至没能给他一句安慰的话，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个儿子一样跟他好好相处过，我甚至没有正正经经好好叫过他一声爸。
我一边狂奔，一边发疯地大喊。
“尹恩赐！你必须得活着！你不能死！”
“我还没有好好经营你的公司！我还没有原谅你！我的孩子还没有叫你一声爷爷！”
“你死了我该去恨谁？你死了郗语默怎么办？我怎么办？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对我爸会有这么深的感情，但这一刻，所有深埋心底的情绪，全都争先恐后地越出喉头，暴露在空气中，消散在晚风里，和横流的泪水一起，被远远抛在身后。
等我终于跑到尹家门前，却生生被营救人员堵在了警戒线外，那个反应迟钝的交警也不再叫唤了，蔫头耷脑地看着冲天的火光。
我在警戒线外，被几名消防官兵困住手脚，心急如焚地往里瞧。
火势太大，根本冲不进去，警戒线内的消防官兵们，分工明确地举着高压水管，火苗带着黑烟的爪牙，渐渐处于劣势，瓦片碎裂的声音在头顶隆隆作响，灰烬在云朵间穿梭飞跃，随着风声，发出凄厉的哀嚎，如同一道道焦黑的伤痕。
水火交兵的战役里，眼前的世界，有时清晰，有时混沌，火星犹如流萤般，在我身边翻涌。
我记不清这场火势是什么时候偃旗息鼓的，也记不清郗语默是什么时候赶到我身边扶住我的，我甚至记不清，尹枭是什么时候风尘仆仆地站在警戒线外，阴恻恻地望着已然夷为废墟的尹家在笑。
我记忆里唯一深刻的，是担架上被烧焦得面目全非的一具具尸体，尤其是左手无名指戴着海豚图案指环的那具尸体。
那是尹恩赐的婚戒，是……我爸的婚戒，是我爸的……尸体。
我不能自控地跨过警戒线，冲了过去，笔直地跪在我爸面前。他只剩下焦黑的模糊轮廓，身上还滋滋啦啦地冒着烟，所有的伤口都在流血。
我无法相信，在这短短几个月里，自己失去了妹妹，失去了妻子，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所有亲人。
也许，是习惯了身边亲人的死亡和遗弃，我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没有跟车参与遗体确认。
跪了好半天，我平静地站起来，平静地和那个交警去交罚款，平静地回家吃饭，平静地洗澡，平静地抽烟，平静地上床睡觉。
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好像，我从未拥有过父亲、妻子、妹妹，从未拥有过任何亲人，从未拥有过一个家。
好像，我什么……都没有失去过。
可我根本睡不踏实，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床边趴着个人，我吓了一跳，我以为自己还没有睡醒，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直到我看清，那个人是简瞳。
准确来说，不是看清，而是听清。
简瞳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尹家的事，我都听你妈说了。林陌那边暂时有人照应，不需要我。我会陪你，忙完你爸的葬礼。”
她的声音里，有怜悯有叹息有不舍，唯独没有情愿。
晚间在餐厅里，我就已经决定了，永远放开她的手。
我现在依然这样觉得，我觉得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包括简瞳。
所以，我冷冷推开她的手坐起来，叼一支烟在嘴里，没点着，不带情绪地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需要你来可怜。去找你的林陌，不要再来烦我。”
“你冷静点。”简瞳伸手抢走我嘴里的烟，摁亮床头的台灯，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喋喋不休地竭力平复着我的情绪。
“尹枭不肯出席你爸的葬礼，尹家现在除了你，已经没有人能做丧主了。而且，这件事绝对不是普通的燃气爆炸那么简单，我和你妈都觉得跟尹枭有关。林陌的事情，你一定还不知道……”
“不管是尹家的事，还是林陌的事，都跟我没关系。”我不耐地打断简瞳。
因为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平静，完全不需要任何人来平复我的情绪，我知道一定是郗语默多管闲事。
于是我抗拒地重新躺下去，背对着坐在床边椅子上的简瞳。
简瞳不依不饶地晃动着我的肩膀：“不要这样！拜托！你振作一点！”
“你想要我怎么振作？”我一个突如其来地翻身，猛地抽手把简瞳拽到床上，将她压在身下，凑得离她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脸上的惊恐。
没错，她在害怕。
她居然怕在害怕！
我报复般扼住她双手的手腕，发狠地勾起一抹快意地笑，挑衅地问：“如果我振作起来，你会离开林陌，回到我身边么？”
简瞳的眼神开始闪烁，支支吾吾地说：“林陌他现在……”
“不要解释。”我再度打断了简瞳，绝望和希望，交织成空洞的凝望，冰冷的腔调。
我不留余地地问：“直接告诉我——能？还是不能？”
“我……”简瞳欲言又止，近在咫尺的唇瓣，被她自己咬出了淤痕。
我的喉结，压抑地上下浮动，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我说了！我不想听你解释！能？还是不能？”
简瞳偏过脸，紧咬着嘴唇，憋出一句：“你别逼我。”
“是你在逼我！”我抽手扳正她的脸，单手擎住她的双手手腕，睚眦欲裂地瞪着她，咬牙切齿地说：“我好不容易放弃了你！让你跟你的林陌在一起！你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简瞳万分无奈地舔了舔嘴唇：“你理智一点，我只是希望能帮到你。”
我不屑地笑：“你是在反驳？还是在示弱？你平时也是这样勾引林陌的么？”
“你呢？”简瞳终于被我激怒，口不择言地猛戳着我的伤口，“失去了纪心爱之后，又失去父亲，还有心情吃醋么？”
“对，我就是在吃醋。”我赌气地死死摁住他，一字一顿地说：“简瞳，我给过你离开我的机会。现在，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我绝对不会再放你走。”
真的，如果这天半夜我没有醒来，没有看到简瞳，我真的能够舍得松开每一根固执的手指，像小爱忍痛成全我和简瞳一样，成全她和林陌的碧海蓝天。
可她来了，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怎么可能舍得再放她走？
为了留下她，我只能残酷地扯下窗帘，翻出绳子，把她捆在我身边。我已经失去了太多了，我不想再失去简瞳了。
但我没有想过，留下简瞳，会对林陌造成怎样的伤害。
遭受多重打击的我，已经无暇顾及其它任何人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