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鸩……爱你。”我嘴里含着粥，口齿不清地对简瞳说：“尹枭……坏。尹鸩……保护你……不受伤……赶你走……”
我知道自己没有说清楚，可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连米汤都抢戏地顺着嘴角溢出来了。
简瞳握勺的手一顿，没有说话，把头别过去，愣愣望向窗外飘飞的细雨，眸光渐渐暗沉。
见简瞳不为所动，我再次费力地解释：“尹鸩……爱你。尹枭……坏。你们……在一起。爱……不分开。”
简瞳还是没说话，又抽出几张纸巾，擦干净我嘴角的米汤。
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一直说不清是哪不对劲，今天我才发现问题出在哪里。
原来，大家在所有事情上都会对我妥协，唯独尹鸩跟简瞳在一起这件事，他们都不肯妥协。
此次告密事件，最终当然是随着我的健忘不了了之。
但我心里依然存在着那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尹鸩和简瞳必须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这个念头再度窜出来，是在十月的一天。
当时因为一场会诊，简瞳和尹鸩不可避免地碰面了。简瞳坐在我的病床边，尹鸩坐在另一边，尹枭和其他人站在门边。
医生对大家说：“她如果还想去哪看看……就去吧，再往后……怕是不能出门了。但……一定不能太折腾，不能太费体力。”
听到医生的话，我立刻兴奋地脱口而出：“我要去尹鸩和简瞳家！”
没人告诉我，尹鸩和简瞳有个共同的家，更没人告诉我，他们的家在哪里，可我就是这样脱口而出的。
我想去了他们家，也许有机会可以让他们重归于好。
不过，大家似乎并不这样想。众人的神色有片刻凝重，空气瞬间沉默得让我感觉到窒息。
尹鸩抬手摸摸我的头发，笑意盈盈地说：“下午我们就回去，你想吃什么？”
“草莓奶油蛋糕！”我再次脱口而出，众人再度陷入静默。
像是被我吓到了，窗台上那只常来看我的小鸟，扑闪着翅膀飞走了。或许，它也想要归巢了吧，正如我想回家。
回家的路上，尹鸩开车，尹枭坐在副驾驶，我坐在后面靠窗的儿童座椅上，简瞳坐在我旁边，一个爱说笑话、声线清浅的男生挨着简瞳坐。
在医院待久了的我，把手伸出窗外，感受着秋风在指尖弹起，温吞而清爽，轻轻吹拂着小草和树叶，彼此摩擦。盘旋的山路上，雾气升腾，斑驳的城市，幻化成影。
尹鸩和简瞳的家，在山巅那座种满玫瑰的庄园里，初秋的夜晚，四周寂静冰凉，我笨拙地张开双臂转着圈，任由裙裾扬成曲线。
我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脆弱，只是转个圈，就会突然流鼻血。我甚至像抹掉鼻涕一样，很蠢地抬手抹了一把鼻子，抹得满手满脸都是鲜血。
这不是我第一次流鼻血，我很聪明地把头扬高。可血还是大滴大滴不断地往下掉，落在简瞳给我新换的那条浅粉色连衣裙上，洇出一朵朵红色的小碎花，染得极尽炫目。
尹鸩比鼻血更加突然地抱起了我，急匆匆地冲进一楼的卫生间，一进去就将门反锁，扶着我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不断给我冲水，可不管怎么冲，还是有颜色。
他手足无措地扳着我的头，拿卫生纸慌乱地帮我擦掉鼻血。可不管怎么擦，血还是像泉水一样往外涌。
我在心中暗暗嘲笑他愚笨：用卫生纸堵住我的鼻子就好了阿。
这样想着，我笑眯眯地开了口：“你真笨……”
话还没说完，尾音突兀地消失在了他的嘴巴里，又腥又咸，铁锈一般的味道，激得我一阵心悸，几乎无法呼吸。
他像只受惊的狮子，似乎在急切地探寻某些确定，把我往后压得很低，弓着身子，不断变化位置来契合我，好像恨不得跟我融化在一起似的，紧紧拥抱着我。
我知道，他在亲我。我更知道，他不可以亲我。
所以，我在窒息中费力地试图推开他，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最后，还是他先松了手，疲惫地抱着我，埋在我的肩头哭。哭得无比用力，仿若气吞山河一般，失声大吼，像是要把嗓子喊破。
但他就只是哭喊，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从低声啜泣，到嘶声恸哭。
我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却莫名觉得心疼他，不自觉轻轻抱着他僵硬的身体，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不哭……不哭。”
那天我不仅没有找到让尹鸩跟简瞳和好的契机，还没有吃到草莓奶油蛋糕，甚至都没能在尹鸩和简瞳的家里住上一晚，便被迫重新回到了冷冰冰、白茫茫、药味刺鼻的医院。
经历了那日午后的流鼻血事件，尹鸩像只惊弓之鸟，也像个和自己拧着性子的小孩，较劲似地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我，没日没夜地守在我旁边那张小床上，无论大家如何规劝，他都置若罔闻。
过了十月份葡萄丰收的金色季节，我在医院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或许，也将成为我人生中的最后一场雪。
一觉睡醒，窗外的黑色飓风席卷着漫天碎雪，在窗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银白华裳。
我完全没有了睡眠，简直精神抖擞。而且，我出乎意料地看清了尹鸩沉睡的容颜。
看他睡得正香，我没好意思打扰他，蹑手蹑脚地摸起床头的小镜子，想看看自己的模样。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丑。面色苍白发青，如同鬼故事里的幽灵，脸颊深深塌陷下去，黑眼圈很重，唇色发紫，骨瘦如柴，像具骷髅。
亏大家还能违心地夸我漂亮，夸我像小天使，夸我是公主。
我被这个重大打击吓得不轻，手一抖，镜子便掉在了地上。
尹鸩一向浅眠，很快惊醒，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来，拿那双黑眼圈比我还重、布满憔悴的红血丝的眼睛对我微笑，声音沙哑地询问：“渴了？还是饿了？”
我瑟缩着身子捂住脸，不想让任何人看我这副丑巴巴的模样，摇着头喃喃地说：“别看我。好丑。”
“怎么会丑呢？你是最漂亮的。”尹鸩轻轻板开我捂脸的双手，表情诚恳。
可谎言就是谎言，再诚恳也无法遮掩。
我甩开他的手，泄气地指了指掉在地上的镜子：“真的很丑。我看到了。”
“等我一下。我保证让你马上重新变得美美的。”尹鸩眼光一亮，翻身下床，跑了出去。
我呆愣着坐在病床上，没想他跑出去是要干嘛，扭头望向窗外，寻找那只很久没再来过这个窗台的小鸟。
今夜，它也没有来。月光如洗，照着空空荡荡没有它的窗台，也照着我一片空白的记忆。寂寞得……很纯粹。
不一会，尹鸩拽着简瞳进来了。
简瞳的憔悴程度，跟尹鸩不相上下。一张不施粉黛的素净容颜，刻满了疲惫的细纹，眼眶发青，白眼球通红。
我不傻。我知道，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在医院陪我。这让我感到内疚，也让我忘了自己的丑陋。
可尹鸩记得。他面无表情地把简瞳推到我的病床前，把她包里的化妆品一股脑全倒在了病床上。
简瞳坐到床头，开始给我化妆。
按在我脸上的海绵粉扑，随着她的手，不停颤抖。眉粉扫到眉毛上的时候，她在落泪；眼线翘起小尾巴的时候，她在落泪；凉凉的唇彩染粉唇瓣的时候，柔软的粉刷红润面色的时候，她都在落泪……
我像劝尹鸩不哭的时候一样，轻声安慰她“不哭”、“不哭”。她也像尹鸩一样，失去控制地抱着我失声痛哭。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就像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明明很讨厌我，却没日没夜地照顾我。就像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明明很讨厌我，却甘愿半夜起来，给我化一个如此精致美丽的妆容。
简瞳后来可能哭累了，一边小声啜泣着收拾背包，一边抹着眼泪离开了病房。
看到简瞳走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尹鸩：“你们会分开么？”
尹鸩苦笑：“我们已经分开了。”
“没有分开哦。”我头疼地捏了他胳膊一把，义正言辞地对他说：“我听见你们一直在心里跟对方大喊大叫，像所有的夫妻和情侣吵架一样，吵得我都快哭了。”
“什么？”尹鸩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毛。
“我爱你。”我看着尹鸩的眼睛，把我听到的内容告诉给他，“她在心里这样对你大叫。你也是这样对她叫的。”
尹鸩持续苦味地抿着嘴角：“可我什么都没听到阿。”
我嘟起嘴巴朝他翻白眼：“你聋了么？她喊得这么大声都听不到？”
尹鸩淬不及防地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抚摸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问：“你听到了么？”
我甚至忘记了抽出手，傻傻地歪着脑袋反问：“听到什么？”
“我爱你。”
尹鸩说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我无法描述的复杂颜色，温柔得像日落之前的绯色夕照，炫目得像挪威夏季的绚烂极光，纯净得像铺满大地的皑皑白雪，却又哀伤得像凌晨时分的浓浓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