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上，数名穿着蓝色短褂的少年穿行在人群中，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摞纸，准确来说是传单，正在向路人分发。
“大爷，您看看。”
“看啥呀？”一位老大爷将纸张接过来，上面画着一副简单的地图，醒目地标示出奉慈寺所在的位置。旁边配有一幅主持慧空大师的卡通画像，看着别有生趣。
画像上的慧空张着嘴，正在说着什么，边上有一个圆形框框，里面配有几句话。
“老衲乃是奉慈寺的主持慧空大师，本寺将于七月十五日向大家伙儿展示大型壁画《地狱变》，你想知道地狱到底有多少层吗？你想知道鬼到底长啥样吗？你想知道鬼进了地府以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一切尽在奉慈寺，届时欢迎全长安的百姓前来观看，咱们，不见不散！”
“什么鬼东西！”老大爷随手将传单丢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拿到传单的大多数人反应都跟这位老大爷差不多，觉得莫名其妙。
“好好的寺庙，搞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真是不知所谓！”
“奉慈寺？咱长安城里有这座寺院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不定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的野生寺庙，只有两三个人的那种，有什么好去的，还搞出这些名堂来，哗众取宠！”
“别说，这慧空师父画得还挺有趣的。”
人们议论了一阵也就丢到了脑后，没怎么放在心上。
天街上最好最高的酒楼——醉霄楼靠窗的一间雅间内，罗敷和慧空两个正坐在窗边，注意着底下路人拿到传单后的反应。
眼见着一张张传单被人随手丢进臭水沟里，慧空丢了颗盐酥花生进嘴里，斜了罗敷一眼，“这就是你说的能吸引大量香客的主意？老衲一张脸都被你丢尽了。”
确实是丢尽了——都被丢进了臭水沟和老鼠蟑螂作伴了。
罗敷不紧不慢道：“你急什么？这才第一天，总会有人来的。”
“《地狱变》？倒是有意思，到时候看看去。”
“这《地狱变》可不是一般人能够画得出来的，那奉慈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院，能请得动哪位画坛大师为他们掌笔不成？我倒是好奇了，难道是皇甫大师？可是也没听说过呀。”
“奉慈寺既然敢放出话来，说不定还真有两把刷子，中元节那日，且瞧他一瞧！”
罗敷挑了下眉，给慧空倒了一盏酒，“我说的吧？总会有人感兴趣的，这偌大的长安城，老百姓人数达至两百万，只要有百分之一，不，千分之一的人愿意来，你这主持可就发达了。”
“来了之后呢？重点还是在你那幅《地狱变》上，若是你无法将它画出来，到时候来的人再多，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让人看笑话罢了。”
罗敷笑而不语，冲他举了举杯。
笑话，她都是在地府上下转过一圈的人了，别说是《地狱变》，就是要她将整个地狱画出来，也没问题。
随着传单每日不间断地发放，许多人慕名而来，却被拒之门外。
“这是奉慈寺没错吧？大门怎么关着不让进啊？”
“就是，哪儿有把客人关在外头的道理？这寺庙还想不想开下去了？”
玄枞出来给众人解释道：“还请各位施主见谅，大师正在为本寺作画，为中元节那一日做准备，到时候你们再来吧。”
“哎，等等，是哪位大师啊？”
“就是啊，给我们说说，是哪位大师这般艺高人胆大，就连皇甫大师都不敢轻易下笔的《地狱变》，他却敢画？还搞得这么声势浩大？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要是画不出来，到时可就丢丑丢得大喽！”
玄枞躬了躬身，单手合十竖在胸前，没有多做解释，只说了一句：“到底能不能画出来，到时候你们来一看便知。”
事实胜于雄辩，现在他就是说出朵花儿来，人们也还是不大会相信，与其如此，还不如省点口舌，只让他们自己来亲眼见证一下。
而且这样还能更加勾起他们的好奇心。
果然，玄枞这话一出，大多数人都纷纷表示七月十五那日一定要来看一看。
时间飞逝，很快就到了七月十五这一天，奉慈寺外早就来了大批等着看热闹的人了，然而令慧空捉急的是，罗敷还没有从大殿中出来。
玄枞疾步走过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师父，外面现在聚了一大堆人，都等着看咱们寺里的《地狱变》呢。现在可如何是好？”
海口已经夸出去了，若是到了这当口不能圆过去的话，那他们奉慈寺可就真的成了天大的笑话了！以后还有谁会来这里上香拜佛？
玄枞似乎已经想象到日后奉慈寺满目蛛丝、遍布灰尘的破败景象了。
慧空自己心里也是急得冒火，然而在玄枞及一众弟子面前，他是万不会堕了一派大师的风范的。
他云淡风轻地睁开眸子，“急什么？这不是还没到时辰吗？我以往教导你什么？遇事要从容不迫，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天还没塌呢你就急成这个样子，以后我怎么放心将衣钵传给你？”
玄枞老老实实听训，“哦，师父，弟子谨记您的教诲。”
于是，玄枞也摆出一副八风不动的淡定模样。
下一刻，殿门终于从里面打开了，罗敷迎着光走出来，还没等她适应外头强烈的光线，慧空一下子就冲到她面前，一声狮吼虎啸，“你怎么才出来！你知不知道我们等得花儿都谢了！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有多少人都等着看你的《地狱变》！你知不知道——”
感受到弟子们投射过来的惊讶目光，慧空声音戛然而止，一秒从咆哮帝转变为淡定帝，“咳，那个，《地狱变》可画好了？”
罗敷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她伸了个懒腰，“唔，累死了！”
等她放下胳膊，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都争先恐后跑进大殿中观摩她的《地狱变》去了。
罗敷眼中闪过一抹恶劣的笑，果然，下一刻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惊恐的尖叫，直要掀破屋顶。僧人们一窝蜂的跑出来，跟后头有鬼在追似的。
——确实有鬼在追。
她所画的《地狱变》，可不单单是画那么简单，而是利用了各种笔法和角度，营造出了一个幻阵，看到画的那一瞬间，就会置身于真正的地狱！
心志不坚者，有可能当场吓得魂飞魄散！
慧空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他看着罗敷的眼神很是复杂，又很快恢复了正常，“罗丫头，看来还是我小看了你啊。你这幅《地狱变》，不止吓人胆，还会考人心，大恶却又大善，就是再穷凶极恶的人，看了这画，恐怕也要洗心革面了。”
一本正经夸人的老秃驴，还真让人有点不习惯啊。更何况，她还真当不起他的夸赞，毕竟真正吓人的并非她的画，而是看过画后人们心中真正被引出来的鬼罢了。
慧空对玄枞道：“开寺门。”
玄枞稳了稳心神，去了。
不一时，大批民众涌了进来。
“《地狱变》呢？在哪儿呢？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慧空站在殿门口，阻止了人们的进入，“老衲有一个建议，胆子小的、平生做了亏心事的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否则被吓坏了，可不能怪到我们奉慈寺头上来。”
“啰嗦什么！到底还让不让人看了！赶紧让开！”
“就是！不就是幅画吗？神神叨叨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就看了咋地？一幅画还能把我吓坏了？别搞笑了！”
慧空微微一笑，“如此，各位施主就自求多福吧。不过，这么多人，也不能一窝蜂的全都涌进去，众位施主都是讲秩序讲文明的人，请排好队吧。”
须臾，大殿前就排起了一条长龙，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寺院外。
外头街道上许多不明所以的人看见这里排着队，还以为是有什么好事儿呢，也都纷纷排上了。
慧空朝排在最前面的一名壮汉点了点头，“施主，你可以进去了。”
壮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下一刻里面就传来阵阵惨绝人寰的叫声，听的人心里渗得慌。
“这是咋地了？怎么叫得这么惨？”
里面半晌没有传出动静，慧空早有所料，摆摆手让两个年轻僧人进去将那名大汉抬了出来。
原来他竟是被吓昏了过去。
被抬出来的时候，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了。
众人一阵惊讶，“这这这……到底咋回事呀？”
“不就是看个画吗？怎么进去一趟就成了这样儿了？”
“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半死不活，这是有多可怕呀？”
慧空看向第二个人，“施主，轮到你了。”
排在第二的是个五十来岁慈眉目善的妇人，见了壮汉的惨状，她心下未免有些惴惴，不过还是慢慢走了进去，谁想过不多久她自己好好儿地走了出来，也不像是受到惊吓的样子，倒像是哭过了一般。
后面的人愈发奇怪了，“这位婆婆，那《地狱变》到底画的啥呀？能不能给咱透个底？好让我这心里有个数呀。”
妇人擦了擦泪痕未干的眼睛，笑道：“那《地狱变》呀，乃是一面镜子，你心里想的什么，它就现出来什么。”
“镜子？怎么越发糊涂了。”
每个进去的人出来后的反应都各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的心灵都经受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洗礼，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从哪儿看出来的呢？
当然是功德箱啦！
慧空看着不过几个时辰就已经满满当当的功德箱，心里那个欢喜呀，嘴角的笑意怎么都压不下去。
信佛的人一般都相信有来世今生，若是这辈子坏事做多了，那么来生必定是要还的，看过《地狱变》后，他们愈发肯定了这一点。
为了死后不遭受诸如下油锅、拔舌头等种种残酷惨烈到没朋友的刑法，这辈子就该多做善事，多捐功德！祈求神佛的保佑！
不到半天的时间，奉慈寺就彻底出名了，长安城的百姓源源不绝跑到这里来，就为了一睹《地狱变》的真容，看看到底是否真的像那些人说的那么玄乎。
看了之后，这些人毫无意外地跪了，恶人决心从此弃恶扬善，善人更加在做好事的康庄大道上一去不复返。
这件事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空前绝后的，就连皇宫中的皇帝都听说了。
“当真有那么神？那朕少不得也要去看一看了。”皇帝饶有兴趣道。
大总管赵徳潜劝道：“陛下，今天是鬼节，外头群魔乱舞，您阳体受损可怎么是好呀？而且，街上那人山人海的，说不准里头就藏了刺客什么的，万一到时候——”
萧晟摆手道：“好了，你不必劝了，朕已经决定了。”
见赵徳潜还要再说什么，萧晟笑骂道：“如今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危险？就算遇到了危险，不还有你这个老东西挡在朕面前吗？朕有什么好怕的？”
赵徳潜一想也是哈，有他在，谁也别想伤着陛下！除非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