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重庆淡淡嗯了一声就吩咐周周继续擦,周周欣然蹲下来,戴上手套,还哼起歌:“擦擦擦呀,完了明天去买卖呀,今天是个好日子呀,好日子……”
唱的难听,若平日里我早让他闭嘴,但今天的确是好日子,我能拿到这些宝物,又能与少年见面,即使……
我想到上一个假少年。
那也是这样的月夜,月色下,被重庆废掉四肢的花非煜心如蛇蝎,若非他耳后同样有火红穗子纹身,我绝对不会把他错认少年。
可花非煜提起的哥哥,文物局一把手付心薄……
付心薄,沈一绝,到底哪一个才是你?
这般想时,余光看重庆也蹲下来,继续银丝盘绕。
一圈圈的银丝绕在擦好冥器上,流光四溢中,衬得他那半张没受伤的脸,格外明朗,再看周周撅着屁股哼哧哼哧又喜笑颜开的唱啊,抖腿,我忽然很想笑,只可惜——
“浮生,成功出货后,你有什么打算?”
在我即将郁闷时,重庆的话打断了我的抑郁。
想也不想的说出两个字:“出国。”
出国治脸,这是我查到的唯一方法,也是老不正经说的唯一方法,他这里治不好的,只能去更先进的地方治疗。
重庆似乎没想到我答应的这么干脆,声音忽然低沉了几许,“出国?也好,毕竟安全。”
他说完这段,我正要说我还回来,却没想到他忽然冲我又一笑:“好像从没看你笑过,出国前,能看见么?”
那瞬间,我一下愣住,尤其是他笑盈盈的样子,简直扎心,猛然转过身,我直接道句“我有点累,先休息”,而后,头也不回的往前走,最后甚至跑起来,直接跑到屋子里,关门,扯红线,躺下,闭眼,速度飞快,利索,可是,明明闭上眼了,为什么眼前还飘着方才重庆似笑非笑的脸以及他说话时那双含笑的丹凤眸?
那时,心里其实很清楚,清楚的知道我方才离开的理由很蹩脚,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来躲避。
重庆那话,不是踩到猫尾巴,而是掐住了猫喉!
我除了逃走想不到别的方法。
“吱呀”一声,门又开了。
脚步声急促紊乱,是周周。他有些磨磨唧唧,又吞吞吐吐的半天才到我面前:“白……浮生,老大。”
我猜他那刻大约想说白板,可鉴于才发生的事,又迅速改口。
能感觉到他在我旁边站着,先戳戳我的肩膀。
我没理他,他就抓着我的胳膊晃,差点给我晃下来。
“松手!”
我说的时候,依旧没睁眼。
他果然松开,但还在我旁边站着,低声道:“老大,重庆哥他不知道你不会笑的事儿,上次咱们聊照片也没提起对吧,你可别生气……”
我依旧闭着眼睛,这会儿脑海里已没重庆的脸,在一片黑暗中,心跳也恢复正常,语气也恢复了平缓——
“没生气,不过,你这句话该去问重庆,他生没生我的气?”
周周没说话,重庆的声音忽然就响起:“你要怕我生气,就该直接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不能笑?”
瞬间心跳一紧,随即,我就明白,他是悄无声息的跟进来,听到了,这还没说话,周周抢了白:“说是天生的,可也不一定,上次我们讨论发丘门和照片的事儿你还记得么?其实……”
周周说道这里,我心中很烦,直接睁开眼:“周周你闭嘴!”
我说得时候,周周没走,反而砰砰的锤脑袋:“我不!我其实就该进去死守着盗洞,然后等发丘门人来了,问问你的脸到底怎么回事!我看我是得锻炼,以后不能让你说打昏就打昏!”
周周说道这里,我那怒气倏地消失,且心口一暖,因为我早猜到周周是为我才冲进去。
叹了口气,无视旁侧重庆,我只抓住周周锤脑袋的手,“本来就笨,再打更蠢。”
他放下手来,看着我,那张总是如沐春风的脸上,表情难过哀伤,“我很弱,帮不到你什么……”
我这低眸,一声冷笑,因为我这面无表情的,发出呵呵的声音,只能是冷笑的音调,“呵,别说你帮不了,我自己医术高超不还是这样!行了,脸和命,我选后者,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很多危险时候,我总能镇定,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能威慑敌人吧!”
我本是想调解气氛安慰他,可没想到说完他们俩都沉默了。
摸摸鼻子,我一翻身起来,横坐在红线上,“你们别这样,我……我为刚才的行为道歉,对不起,重庆哥,我……”
“不必道歉,走了周周,铲草。”重庆打断我的话后,忽然抬手就把周周抓出去,我目送他们到门前,在他说句好好休息后,抿了抿唇,终于还是躺下来,一夜再无话。
翌日早起吃了些饼干我们便反其道而行——
之前走的湖畔水路,如今走来时的藏车之路。
这条路比之前更长,走了足足一天才到马路旁,周周吃饱喝足倒没那么林黛玉,一路也没喊着累,假装背包旅行客搭了几辆黑车,辗转着就到了我家所在的宝钗村,这村庄的百里外就是窑乡古镇。
到宝钗村时,我本想说我回个家,把装备药粉填充补给,可我刚要开口,就听重庆对司机说“去一品斋”四个字,那瞬间立刻闭嘴——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沈一绝!
父亲故去后,我便少有出门,更别说去镇上,这般再见一品斋,竟有些陌生。
扩大门面的一品斋足足占据了古镇整条街,连带我之前的妓院也囊入一品斋范围内,妓院变戏院,但好像还未开张,门缝半掩,有戏子的曲折的声音打从门缝透过来,让我直接僵固在原地!
是他吗?是他吗!心中震惊,耳朵里则细细分辨那戏词——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春心无处不飞悬,却多情自古伤离别,纵千种风情,甘愿睡至荼蘼,不惹尘埃……”
期期艾艾的曲词和当年不同,可是这腔调依旧令我驻足不前,因为少时,我曾在一品斋后院墙外,蹲守过数夜,也听的是这类似的昆曲!
那一年,我打听到一品斋穿着唐装以后,便想了千百般方法要接近那里,而最终,一品斋的后院墙成为我的驻扎地。
白日练习,夜里听曲,偶然一日随父亲倒小斗,捡两个银元宝,我还扔到过院里,希望来个抛银引玉,却隔天再去,院子直接被封成阁楼,院墙外更多了保镖看守,从此再无歌声,可如今……
“老大,回来再听,先去……嗯?”
周周知道我自幼爱听昆曲,凑过来点着古董包提醒我先走。
我嗯了一声,闷头追上一直往前走的重庆,可心绪却有些不安宁了。
“重先生。”
一品斋门前,保镖认得重庆,直接鞠躬,放行。
我跟着重庆,心跳鼓动如雷,拼命压制着,才没表现出异样。
前面有人引路的,带我们过一道又一道帘子,从开始的珠帘到后来的竹帘,瞅着瞅着那深长像是没有尽头的走道,我想江湖传闻也不见得都是虚晃。
江湖传闻,一品斋帘便是古董天下,古董分三品八相,它一品斋也是纵向三道珠帘再八道竹玉卷帘,而每道帘的横向走廊里,各又三十房进行出货交易,那越是往前东西越是厉害,所以,一般出了一品斋的货,都会说——
我买的是七帘子,人家大概就知道你的底儿了。
不偏不倚,我们正好也就是七道帘子。
“哟,重公子可是稀客,只不过,我们沈当家不在,还有半时辰功夫,不如喝盏茶?”来接待的小公子哥秀气非凡,主要是穿着唐装,虽然耳后没有红纹身,可是我依旧欢喜。
重庆到门前就没再说话的,这会儿也依然是点头,那小哥儿便开始冲泡茶水,我却莫名其妙的,脑海里还有那委婉娇转的戏曲,忍不住的心里痒痒,想过去看看——
“我能出去走走吗?”
反正还有半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与其在这里喝茶,我不如去看看那唱戏的少年,我想问一问!
周周跟重庆都没拦着我,重庆只是淡淡颔首,周周却明白我要干什么,挥挥手让我别忘了时辰,我这出去,小哥给我一个牌子,要我与门房交递牌子,再搜身就可以自由出入,我左右身上没什么宝贝,欣然拿个牌子去了戏园子。
“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再难逢。”
我从闪开的门缝里钻进去时,里面一路无人,这悄无声息的走到台下,由远到近的歌声,由远到近的人,可歌词愈发清晰,人却始终没回头——
“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这曲唱的幽长曲折,虽然陌生,但是我隐约听得到熟悉的音儿,是那少年!却是百转千回结束的曲后,我正要去询问,就听后面传来一声粗狂的大喝——
“放肆!谁准你进戏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