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君可好?十年未见,你是否已然是最初的模样?
卞幻灵站在大帐门口,静静的看着秉烛夜读的曹孟德,她是激动的,多年未见,他音容未改,许久不见,他已然豪迈,只是岁月却将她打磨的有些掉色,让她配不上他了。年少时,教习的师傅曾说过,舞姬这辈子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年过三十人老珠黄,那是一种美人迟暮的痛,更是一种孤楚无依的苦。
年少时的她不懂,她拥有不逊于貂蝉的美貌,也拥有不输给蔡琰的才学,更拥有不少于辛宪英的谋略,甚至比那荆州沔南白水的黄月英更懂天时地利,可她年过三十依旧是个毫不起眼的的妇人,只因着她出身琅邪开阳的贫家,后来因着家中贫困不堪卖给了倡家,最终成了优伶。
她虽然是贫家女,却从不自卑,更从不自贱,她凭借着舞蹈的天赋和过目不忘的本事,终成为汉庭中出色的歌姬,也成了洛阳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歌姬。
她与那貂蝉师出同门,不过貂蝉因着貌美倾国,被王允纳为义女,从皇宫歌姬摇身一变成了大世族的千金小姐。那时候,她有过嫉妒,却更多的是希望自己能有个更稳妥的依靠。
那时候的她不过二十岁,满脑子想的是如何在皇宫内院寻求一个庇护,她无疑是聪明的,也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她认识了曹夫人,这曹鹏的对食之妻孙氏。后来孙氏将她推荐给了曹孟德,并做媒让曹孟德一顶小轿过府,以买妾之资,让她入了曹府。
她依旧记得与曹孟德初见的模样,那时候的曹孟德不过二十六岁,意气风发,活泼开朗,逢人就笑的性子,仿佛是那沉闷的皇宫中最明亮的阳光。
阿瞒呵,那叱咤风云的西园八校尉啊,是那么的英俊又是那么的英武。
那好像是一个骤雨初停,虹光初霁的午后,仲夏最是清凉的一个日子,也是乐府沐休之时。她因着要跳五日后的舞,硬是在地滑的歌台上练习着,可这雨天路滑,终是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原以为那将是又一次的擦破皮,又将忍受接下来的皮肉之苦。
却没想到,这个平日里遛狗斗鸡,逢人就笑,幽默开朗的曹阿瞒竟然将自己抱了个满怀。
近在咫尺的容颜,彼此清晰可见的呼吸,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悸动,也让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害羞,她想,那时候开始,她便爱上他了吧?其实爱很简单,也许就是那么一瞬,也就是这一瞬,让人从此难以忘怀了吧?
“你是曹阿瞒?”
记得这句话才出口,那阿瞒挑起眉头,指着自己的鼻子,“曹阿瞒?我?你确定是我?”
“你不是曹阿瞒吗?”
“我是叫曹孟德而不是阿瞒,不过你也可以叫我原族家的名。”他呲着牙,仿佛对于自己出口的那句曹阿瞒一点也不介怀,反而眨着眼睛,很是随意的回答着。
“是什么?”
“夏侯满。不过我这个名字只有阿渊和阿惇知道,同辈人中,你是第三个。是不是感到很幸运?”他对着自己眨了下眼睛,俏皮的模样将她都笑。
“呵呵……夏侯满?所以你小字阿瞒?”
“嗯,夏侯满,怎么,不好听吗?”曹孟德一副夸张的模样,仿佛听到她说不好听一般,垂下眼睛,带着伤怀。
她不喜欢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着摇头,“不,很好听。能给我写一下,这满字是哪个满字吗?”
他笑着点头,那温润的指尖在她的手心里画下了一个字,那便是“满”。
也许这就是命,她的命,也是她的果。
这个满,圆满了她的人生,让她有夫有子;这个满,美满了她的生命,让她有家可回;这个满,丰满了她的际遇,让她扭转乾坤;这个满,满载了她的灵魂,让她名留青史。
她很幸运,选择了他;她更庆幸,他选择了她。
“这个满很适合你。”她笑眯了眼,对着年少的曹孟德,夸奖道。
“哦?怎么说?”他也笑眯了眼,仿佛很喜欢她清清淡淡的嗓音。
“满面生花,便是说的你,一个天生好性子的上善若水的阿满。”她一开口,便是出口成章,让曹孟德对她也刮目相看。
“嗯,倒是个有趣的解释。”
他还想说什么,曹仁和夏侯渊走了过来,大声笑道:“我们哪里都找不到你,你可好,跑来这里跟姑娘家花前月下,莫非想要纳了这个美娇娥?你不怕你家里的那个母老虎发火?”
“发火?我曹孟德是何许人?自然是治家有道的高手,怎么会怕了那丁玲?”曹孟德挺了挺胸膛,自信的说道。
“哟呵,你倒是能说,你上次跟我去聚财庄赌钱赌得身无分文,你敢说你那媳妇没赶你出房门,愣是让你在院子的天井里,站了一宿?你敢说没有?嗯?曹阿瞒?”曹仁打趣道。
“就是就是,阿瞒,那丁玲没给你一盆洗脚水,就算是你命大,还跟我们俩说你多么厉害。也不瞧瞧咱们是什么关系,你那点龌龊,我们俩岂能不知?”夏侯渊帮腔着,显然非要给曹孟德一个难看不可。
“这自古以来,女子贤者宜其家室,女子严者兴其子孙。我听闻典军校尉麟儿已然四岁,这八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记忆,这为人父者,若不能为儿子竖起好榜样,必然会遗祸子孙。想来那曹夫人是为了曹家小少爷才严格要求曹校尉的吧?”
卞幻灵才一开口,夏侯渊和曹仁便对视一眼,这个女子虽然歌姬,却是如此的能说会道,当真是个有趣的女子,而这乐府看来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啊。
曹孟德深邃的眼睛带着研究的目光,打量着卞幻灵,这个女孩子竟然能出口成章?
“中平五年八月,陛下在洛阳西园招募壮丁设立的一支军事组织,这便是警卫兵团。这禁卫兵团分为上,中,下,典,护五军,并由八位校尉统令,人称西园八校尉。这西园八校尉分别是上军校尉宦官蹇硕、中军校尉袁绍、下军校尉鲍鸿、典军校尉曹操、助军左校尉赵融、助军右校尉冯芳、左校尉夏牟、右校尉淳于琼。上军校尉蹇硕总管各军,直接受命于皇帝。一时声势浩大,连上将军何进亦要受其命令。”
卞幻灵顿了顿,继续说道:“曹校尉身为典军校尉,便是这八校尉排行第四的校尉,更是这禁卫军中的翘楚。如此人物,又怎么会是个惧内的耙耳朵呢?即便二位是曹校尉的贵族血亲,却也不该在奴家幻灵面前,如此的诋毁一位高级军官!正如这战场上,军旗是一位上将的生命一般,这人活一世,不过是争的一口气,不过是谋得一张脸,不过是存下一份面。正如树无皮不活,人无信不立一般。这个世上,尤其是身居高位的人,必然要有一份脸面,还要一份信用,更要有一份声誉。所以,恕幻灵直言,二位对于曹校尉,做的过分了,而且是太过分了。”
她一甩衣袖离开,只留下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
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转起,让她得了曹孟德的青睐,最终入了曹孟德的府门,成为了他的良妾。
本以为这辈子,她卞幻灵的买妾之资最高不过是一车黄金,几亩良田。可她没想到的是他给了她贫困的家人一车黄金,十亩良田之后,还给了一支他亲自雕刻的杜鹃玉簪。
“这是我为你雕刻的玉簪,杜鹃花。”,他满脸通红,就连话语都带着颤音,“你的买妾之资,十日之后,我迎你进门。”
她错愕的看着眼前的曹孟德,买妾之资?他要迎她入门?入曹家大门?
“怎么?你不喜欢?”他拧着眉带着诧异,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杜鹃啼血,你为什么要雕刻的是杜鹃而不是牡丹呢?”她知道杜鹃花是象征着爱如夏花,爱意满怀。可是杜鹃鸟却是啼血猿哀鸣的。
“杜鹃花在我家乡有个传说,说是杜鹃花开满山时便是爱神来临季,我想你会喜欢。”曹孟德本就是个不会说情话的,可这句话却顶得上万千情话。
“既然如此,我收下了,十日后,鸳鸯针脚密密缝,缝的如水芙蓉帐,但愿你不负我。”她羞涩的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帕递给了他,转身跑开。
这便是她与他情定三生,爱如夏花的命吧?
“幻灵,我明日刺杀董卓,你收拾一下,彻夜逃走吧。”他一身豪气,忠肝义胆,却依旧眷顾着属于他的家庭,他与她的家。
“你决定了吗?”她没有恐慌或是害怕,只是幽幽一叹,似乎早知如此,又似乎预料到了今日。
“我父亲曹嵩已经带着他的妾室逃了,就连我母亲也跟着去了泰山羊家,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他是关心她的,可是他却不够了解她。
“奴家公婆去泰山羊家是祝贺羊续的大寿,奴家又有什么理由去?我不过是一个妾室。”她这句话非埋怨,可在他听起来,却是一种酸味。
“幻灵,你可是怨我?”他眼里有些泪珠,他握住她的手,带着颤抖。
“阿瞒,你不是满面花开的夏侯满吗?不该愁眉苦脸的。”她的手指在他的脸上轻轻扫着,她笑了起来,在安抚着这个年轻气盛又一意孤行的男人。
“阿瞒,这世间有些事情,总该有人要去做。若是没人去做,又有谁来改变历史?这青史的书写不是太过枯燥泛味又一成不变了吗?你是个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个有血性的男人,你有你该做的事情,也有你该完成的事情。而我卞幻灵能为你做的,便是帮你守护好曹家,让你毫无后顾之忧。”
她的话语虽然有安定的能力,却让他的愧疚更加深刻。
“幻灵,你可知道,我这是杀头大罪,怕是那董卓会杀了你的!甚至……甚至是灭我曹家满门!”曹孟德气急败坏的说道。
“不,董卓不会杀了我。”卞幻灵摇着头,她笑了起来。
“怎么不会?”曹孟德呆了一呆。
“我救过一个人的命,这个人她不会忘恩负义,她必然会还了我这个恩,而那董卓更会因为那人而放过我和曹丕。”她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发迹,语气依旧是那般清清凉凉的。
“那人是谁?”曹孟德诧异的起来。
“貂蝉,我的同门师姐。”她卞幻灵是个自信的人,也是个勇敢的人,“阿瞒,你且信我,我一定会活下去,不止会活下去,更会帮你守好你的门生故吏,等待你荣耀归来。”
“可是……”他还想劝服她。
“没有可是,阿瞒,若是我和姐姐丁玲随你而去,那董卓必然会对你起了戒心,届时你想要刺杀便会丧失机会。若是我和姐姐丁玲留下,你便是将你的一家老小留在洛阳,这对董卓而言,更多了把控你的筹码,也更多了与你谈判的机会。便会对你降低防备,让你有机会近身一搏,不管这一搏如何,你都会扬名立万,届时你便有机会成为一方诸侯,于那羊家二少爷羊衜联袂创建一个不朽功业,这是你身为一个男儿的机会。阿瞒,难道你忘了那句话?”
“什么话?”曹孟德问道。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阿瞒,我等你归来,载誉归来。”她一把将他推出房门,笑着摆手,“祝你旗开得胜,也祝你荣耀青史,我卞幻灵嫁给你,终生不悔。”
曹孟德握了握手,大声的喊道:“幻灵,若是我活着回来,我定会尊你为妻!”
她留下了眼泪,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滑下了两腮,却没想到真的活了下来,活到了二人的再次相逢。
一个冰凉的手搭在她卞幻灵的肩膀上,她的回忆被拉回,她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曹孟德,看着他温润如水的眼睛带着关怀,“你在想什么?”
她抬起头,清清淡淡的嗓音带着劫后重逢的喜悦,“想念年少的你我,那时候的岁月真好,你年轻,我也年轻,春光无限好,而你夏侯满,满面花开,让我遇到了杜鹃花开满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