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公府内,言歌闻得此事,抓着那传话的小厮的衣领,恶狠狠道:“你说什么?!那再说一遍。”那小厮哭丧着脸道:“说一遍……再说几遍都是一样,公子,表小姐成为才人了,她再也回不来了。”言歌心里腾腾冒着火气,他大吼道:“什么叫不回来了?前几日我才见她,这些都是什么意思?你们一个个的张口便是谎话!之前我才……”
话未说完,这时从拐角进来一人,正是护国公言喻,进来便急切道:“住口!”
言歌上前松开小厮的衣领,向他父亲道:“他们都说阿苁不回来了,父亲。”话没说完,眼泪便一滴滴的往下掉,他顾得上伸手擦,目中俱是惊慌失措,他看着言喻,问道,是真的吗?
他父亲不回答他,只说:“言歌,你如果真的为你苁妹妹好,原来的事,你就不能再提了,不能让人家钻了空子去害她。”
言歌听得父亲这样讲,便已知真假,心下大惊失色,脚下几乎站不稳,他道:“原来父亲也是这样说,可是我偏不信,你问我信什么,我只信她说,愿如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如今隔着一座围城,你让我如何相见!”最后一句是冲着他父亲喊的,他父亲素来心疼自己的骨肉血亲,谢苁在宫中也是他父亲的照护,如今连他父亲都放弃了,他便觉得自己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连自己的爱人都顾不得,他该多么无用?深宫险恶,谢苁心心念念的就是走出哪里,如今她也再走不出来了。
这命运无常,真叫人欲哭无泪。
言歌心中呕着气,冲到书房了翻出了一幅人像画,那画中画的是儿时脸带着稚嫩之色的谢苁,那时多好呀,他离她那么近,抬头就可以看见她,他一直留着这幅画,在没有人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就像她一直还在身边的时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书上说,哀莫大于心死,可是现在他心不死。
在以往的无数日子里,他与她都是一样的,守望着过往无数美好的岁月,安静的等待着,等待着她出宫那日,在最美的时间里,他来迎娶她,那些想象太美好了,让现实都变得如此的黯淡无光。
他撕碎了手上的画,看着她的样子变得四分五裂,他在心底呵护的至宝啊,如今再走不出那深宫,再走不到他面前来了。
他不甘心,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他伸手打碎了案几上的陶瓷花瓶,外面听到响声的家仆慌忙进来,还没到门口,站在后面的言喻呵斥道:“退下!”家仆只得守着门口不敢再上去,言喻走到门前回头对着众人说道:“今日之事,谁敢出去说得半字,我言府就有那个本事让他住嘴,对外只是说,我们言府得君上眷顾,表小姐被封为才人入宫这是天大的喜事!听懂了吗?”众人见他脸色低沉只得点头称是。
言喻回头看过众人一眼,吩咐众人退下才进入了书房,一进书房便见那年轻的公子坐在地上,手边俱是花瓶碎片与纸屑,他就在那中央,手上是割裂的伤口,阳光透过雕花小窗照射在他的身上,他今日穿着一件素白外衣,映着那微微血渍越发明显。
言喻看着自己脚下身影被拉得变长,他看了言歌一会,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半响,那言歌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好似这他人都与他无关了,他累了乏了,没力气再闹了,他垂着头,不再作声。
言喻终于开口了,他说,你如果真的心疼你苁妹妹,你现在就要抬起头来听我一言,你苁妹妹如今入宫,她没有母家大族来为她撑腰,我们这护国公府言家便是她的靠山,你别看她如今只是身在答应,阿苁此生若是争气,绝不会只是小小才人的位份。
言歌抬头看他,眼睛里全是绝望和无力,他只是淡淡的看着父亲。
言喻面带不忍可由不得自己,还是说道:“阿苁以后的路还有很久很远要走,你在这里绝望,生不如死又有什么用?我们言家就是要护着她,也同样是护着我们言家,你要振作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为儿女情长的琐事而止步不前?你要做家族和她的铠甲而不是让家人日日悬心,让阿苁身在深宫被人抓到把柄的软肋!”
听到这里,他才缓缓的问道,可是没有啦,父亲,我再也带阿苁看不到春天的纸鸢和夏天的荷花了,这是她最喜欢的,从此,她的一年四季,都不是我的了,父亲,深宫险恶,她的前程,该是要活的怎样辛苦啊……
“所以,她的前程如何,都要看你如何去做了,是软肋还是铠甲,你自己去选,可是眼下,你必须要与她割舍掉前缘!为你自己也为她。”
她坐在椅子上,听着别人来恭贺她的吉祥话,可这些话在她的耳朵里格外刺耳,过了一会等过来的人都没有了,才有太监过来道:“皇后娘娘已为小主安排好了棠梨宫供小主居住,君上看重小主,小主还没侍寝就封为了才人。在今朝这可是头一遭,皇后娘娘便为小主寻得了秋思苑这么一个好地方,现下已经派人进去收拾了,不日小主便可以搬进去了。”谢苁低头答谢道:“还望公公向皇后娘娘道声万安,嫔妾在此谢过了。”
那内侍察觉到她脸色的倦怠,只点头道:“皇后娘娘还说,才人以后若是缺什么就开口,能办到的娘娘尽力都会周全。”这一句,是在点醒她不要忘记自己为人侍妾的身份,谢苁只道:“得此恩宠已是上天眷顾,哪里还会要求别的呢?公公替我谢过娘娘厚爱。”那内侍低低的说了一声“是”便退下了,谢苁坐在窗边,因为她现下才有名分秋思苑还未收拾好,只在长街外居住,一人一间房子倒落得清净了。
她想,言歌这会子差不多也得了消息吧,他会如何去做?
她已经不做指望了,刚刚闻得圣旨时,她直觉两眼间一片空白,她也不知道究竟要如何去对待这份恩宠,她甚至在一瞬间想到了死,就这么死去就好了,可是她又想到了母舅和言歌,嫔妃自戗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她死不死不要紧,要紧的是言家不可以因她而葬送。
正沉思着,突然有了敲门的声音,她断了神思,问道:“谁?”
那门外回答道:“奴婢是浣衣局琅娘。”如今琅娘对她也要自称奴婢了,真是造化弄人,她道,进来。
琅娘推门进来,一见琅娘便知道琅娘背过她肯定是哭过的,琅娘眼角微红,一见谢苁便先是行礼,谢苁起身扶起她道:“别人也就罢了,怎么琅娘你也这么多的礼节?”琅娘别过脸,道:“别人都以为你是检着高枝飞了,只有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你与护国公府的缘分,却是在我这里断送了。”
谢苁劝慰道:“琅娘,都是命罢了,这事怨不得你。”
命运就是这般作弄,你回头看过去时,不知道是哪一个关卡出了问题,便造就了今日的结果,那就是一整块缺一不可的拼图,无数的机缘凑巧造就了当下的局面。
琅娘自责了半日,若不是自己出事,谢苁去救她与言歌便不会如此无缘。
在帝宫的另一边,长安殿内,金碧辉煌,雕龙刻凤,不同于甘泉宫的金玉满堂,此处却是以庄重为主的格调,连焚香也是沉香,不奢靡却也不失庄重,与住在这里的主人一样,她不需要如何艳丽的外表,也不需要如何高超的才华,她只需要保住自己的高位,如何看管住这六宫的风云暗涌就可以了。
此刻,皇后坐在偏殿的紫檀小几边上,目光悠然的听着左边欣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欣妃今日火气很大,平日里最注重荣宠的便是她,今日却就在眼皮子底下,看着那浣衣局奴婢飞上枝头变凤凰让她心里很是忌讳,她用手绢捂着脸道:“娘娘,您是没看见那丫头的狐媚,专挑着君上来甘泉宫的时候跪在臣妾宫门口求情,可不是个简单人物。”皇后不在意这些,她一向对不相干的人不是很在意,她只细细的茗了一口茶,道:“左不过是宫里多添个人,那谢氏位卑,无依无靠,还要宫里的姐妹多照看着。”
下面坐着的和贵人和英嫔连忙起身道:“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欣妃这才不紧不慢的下位行礼道,臣妾遵命。
其实她们都知道,欣妃一向为皇后马首是瞻,皇后自然会偏心于欣妃,这一句好好照抚其中真假只有她们自己明白了。
欣妃看似莫不经心道:“那谢氏也是有福气的人,这一次君上可是违背了祖制,还没侍寝就封了才人,可见是真的爱怜。”
底下英嫔道:“虽是不合祖制,可在我们煊朝也不是头一遭了,成祖在时……”突然住了口,成祖在时宠幸夫人莲氏,莲氏便是直接从歌姬没侍寝就封了贵人,最后成为皇后以及太后,只是这样的话在皇后面前如何说得。
她连忙起身向皇后道:“嫔妾失言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别过脸,道:“不就是区区一个才人,用不着你们在这里你一言他一句的,都是不想干的人,就这么在意,日后皇宫里还会出现无数比你们年轻貌美的女子,此时若是都沉不住气,那以后早晚会把自己赔进去。”三个人都低下头,皇后这番话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皇后抬头看着偏殿内的一器一物,它们做的是那么的精巧大气,凤穿牡丹的图案只有她一个人配的上,谁得宠都不要紧,只要她还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当天晚上,谢苁被召入昭元殿,在被内侍用红锦被包裹住的那一刻,她的心里终于接受了事实,见证她成为真正的女人的人终究不会是言歌,从另一个方面说,让她日后生儿育女共度一生的人,再也不会是言歌了,她看着那墨色的天空,这是皇宫里最寂寞的夜晚,她这一次被召入昭元殿是在无数宫妃的嫉妒的目光里走进去的,以后她或许也会沦为其中一员。
在她睁开眼看他的一瞬间她看见他也在看她,他的眼中是令人不可抗拒的温柔,他说,果然,我们终会又见面。
她别过脸,再看不到的地方,眼泪流入鬓角。红烛摇曳,春宵苦短。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