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莫菡在床上睡不着,睁眼睁到眼睛发酸发涩的时候,终是披衣点灯,坐了起来。
桌上白日里那株菡萏的“尸骨”还在,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拉扯着她夜不能寐。
白僖白日里说:“严诀城主……应当还活着。”
五年来,莫菡刚刚接受那个人早已不在人世的事实,现在居然有人跑来告诉她,那个人还活着。
“老天,你莫不是看我活的太轻松。”莫菡兀自苦笑,拿了柜里的一小瓶酒,深夜独饮。
夜不能寐,起身独酌,连从窗缝挤进屋里的月光,都是泠泠的白。
白日里白僖他们提到严诀未死,她足足愣了半晌,然后在他们还要追问她和严诀的往事的时候,她撵了他们回去。
不饮酒时,往事磨人。饮酒时,人磨往事。
莫菡是几百年来,浮屠城最有才学最智慧的女子。
她八岁入宫,饱读诗书,十六岁为宫中女先生,在众多先生中脱颖而出,以不输任何男子的对治国的理解和领悟力,十八岁便成了严诀的教导先生。
她初见他那年,她被婢女领到他的面前,严诀只有七岁。昨日夜里下雨,小池塘的水线足足高了一尺,他此时正趴在池塘边,用小手拍打着水面惊鱼玩。
“小公子为何要惊鱼?”她问他。
“鱼被池塘圈的久了,被人们喂习惯了,终日懒洋洋,不懂思危,我这是在帮他们活动一下呢。”他站起来,身上衣服因为方才伏地沾了大片的泥,“你是谁?”
“我是你的教导先生,莫菡。日后小公子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我,我会陪着你直到你登上城主位。”
“是吗?”严诀抬着头打量她,“那我现在就有问题。”
“是什么?”
“有一个女孩子总是背对着我,不让我看到她的脸,我该怎么做,才能看到她的脸?”
莫菡愣住了。
她显然想不到只有七岁的严诀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关于女人的。
“不知那女子是哪里的?”
“梦里的。”严诀一脸认真。
“小公子为何不在梦里唤她?”
“我每次都唤到嗓子都哑了,她都没有回过头来与我见上一见,”严诀皱着眉,显得很苦恼,“算了,我就是随口问问先生,先生想必也以为我疯了吧。”
莫菡摇头,一脸认真:“我并没有以为你疯了。”
这话让严诀再次抬头打量她,看了一阵小脸上带了孩子的笑意:“那先生与别人,已经不同。”
他说着带着婢女就要离开花园,走了几步回头发现莫菡还待在池塘边未动,于是迈着小步子又折回来,用手牵起她的手。
“先生既然说了以后都会陪着我,我也与先生投缘,那先生日后要记得跟在我身边才是。”
七岁孩子的手小小的,却紧紧抓着她。
“好。”她点头。
这是莫菡和严诀的第一次对话。
那时她就隐约意识到,这个在外盛传心思奇巧又有些神神叨叨的城主小公子,真真非凡。
莫菡自小入宫,家中母亲惦记,每季都会进宫探望,母女相见之日总是莫菡最开心的时候。
她为严诀的教导先生的第四年秋天,一日母亲来探望,莫菡抛下严诀一人在堂上背书,就跑去与母亲相见。
“暮夕……”母亲想念自己的小女,唤着莫菡的小名上前拥抱她。
待与母亲度过难得的一天后,夜幕降临,莫菡忍泪送走母亲,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桌上趴着一个睡着的小人儿。
严诀像是在这里等了她很久,等到睡着。
她轻轻晃晃他,他未醒来,倒是嘴里开始嘟嘟囔囔:“暮夕……你转过头来好不好?”
莫菡愣在原地。
她记得清清楚楚,他在初见她时就告诉她,他自小常做一个梦,梦里只有一个女子的背影,任他怎么唤那个女子的名字,她都不曾转过身来与他相见。
这件事严诀就提过那一次,莫菡也从未问过他梦里的女子叫什么。
严诀在桌上醒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的先生已经回来了,正坐在他对面看他。
“我本说在这里等你与你母亲叙完话,不想竟睡着了,”他一看见她就过去拉住她的手,“我有一件事一定要今日告诉你。”
严诀一脸激动,眼睛里都绽放着光芒:“你今日着急去见你母亲,并未发现我跟在你后面,然后,然后我在门外听到你母亲唤你的小名……暮夕,暮夕是你的名字!”
“我不知小公子的意思。”莫菡任他拉着,微微皱眉。
“暮夕,就是我在梦里唤那女孩子的名字,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巧合,我日日盼着与那女子相见,你就来了我的身边!”
莫菡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可也只能是个巧合而已,小公子过于激动了。”
“我怎能不激动,”严诀低头看了看空空的手心,攥住手,眼里的光芒未减分毫,“从与你相见,我便觉得与你说得来,原来你就是她。”
他说:“先生,不,暮夕,明日我就去与父亲说,等我长大了,我便娶你。”
等我长大了,我便娶你。
“啪!”
严诀话音刚落,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整个人愣在原地。
莫菡收回手,因为使的力气太大整个身子还在抖。
“跪下。”她从未有过的严肃。
“平日犯错,先生让跪便跪了,”严诀红着半边脸颊,梗着脖子,“今日我不觉我错,为何要跪。”
“不觉你错?”她问他,“我是你的什么?”
“是我的先生,”严诀答,但又加了一句,“但先生也是个女子。男子爱慕女子,严诀不知哪里错了。”
“啪!”
又一记耳光在他话音落时打在他的脸上。
“我是你的先生,你爱慕我,乱了纲常,便是错了。”莫菡打他的手都泛了红。
严诀毕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挨了两记耳光任骨头再硬也已经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但他还是梗着脖子:“我没错。”
那天,是莫菡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动手,最后严诀吼着一句他没错跑出了她的屋子,她在屋里坐了整整一夜。
脑海里全是她刚回屋时,见到的他孩童天真的睡颜。
他嘟嘟囔囔:
“暮夕……你转过头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