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子赟梦里的那个地方叫做南城,走过石拱桥,踏着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路,偶尔一个不小心,会有积水从石板缝里溅出来,弄脏她的裤腿。她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着,就能看到外婆的房子,青砖绿瓦,白色的蔷薇花从墙垣上探出头来,小院的门打开了,外婆穿着千层底的布鞋站在门口等她。
“囡囡回来了,怎么又不打伞呢?”外婆的声音是那么的软糯,就像是她做的糯米丸子一样。
十二岁的覃子赟仰着头,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两颗牙齿的牙床。
“外婆,雨好小,我不打伞。”覃子赟把书包放下来了,蹦蹦跳跳的往院子里走。
外婆跟在她后面,看着小小的身影走到屋檐下,她很快便打开折叠桌子,准备写作业。外婆走了过去,拿起了椅子上的干毛巾,帮覃子赟擦了擦头发,又去厨房端出了一碗甜汤给她,笑眯眯地说:“热的,囡囡快喝。”
“呀,有甜汤,好开心喔!外婆,我好喜欢你的。”说着,她已经开始拿起勺子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慢点儿喝,小心呛着。”外婆抚摸着她的背,笑着嘱咐她。
没一会儿,甜汤见底了,覃子赟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摸摸肚子,正想说什么,立马捂住了嘴。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悄悄地说:“外婆,妈妈不让喝甜汤,说我的牙还没长出来。”
外婆笑,摸着她的小脑袋说:“这么怕妈妈呀,囡囡不怕,妈妈是爱你。你的牙小时候吃了太多甜食,所以小虫子就咬它呀,所以妈妈是想你的牙快快长出来。”
覃子赟点了点头,刚想说些什么,门口传来了汽车的声音,她立马警惕地说:“外婆,快把甜汤藏起来。”
外婆“哈哈”一笑,然后林青雉进来了,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有司机也是。见到女儿,老人起身就要下台阶去迎接,被林青雉拦住了,“妈,您腿脚不好,坐着别动,我们自己拎。”
覃子赟知道,妈妈带来的又是一堆给外婆的补品,还有给自己的买的衣服鞋子吃的,当然还有她喜欢的漫画书。她没有表现出多高兴,只是拿出作业本,安安静静的开始写作业,也不管屋子里,妈妈和外婆在聊些什么。
吃饭的时候,妈妈一直给她夹菜,她也没说什么话,就是外婆突然说了一句:“长个子的时候要多吃点,以后去了上海也是要这样的。”
覃子赟的筷子一搁,看着外婆,“我为什么要去上海?”
两个大人均是一滞,林青雉看向自己的母亲,老人家这才摸着孩子的头说:“外婆老了,以后可能照顾不了你了,所以囡囡要跟爸爸妈妈一起生活的呢!”
覃子赟好像是明白了外婆的话,这些年,爸爸妈妈一直在做生意,她是跟着外婆长大的,所以在她心里,外婆才是最亲近的那个人。
“我可以去上海,但是要带上外婆。”覃子赟把眼睛看向了林青雉,两只眼睛里都写着坚定。
林青雉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女儿这个问题,她的母亲已经年迈,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七十多年,她不可能让她的晚年颠沛流离,所以覃子赟这个要求,她无能为力。
外婆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温和,她给覃子赟夹菜,还帮她添饭,她说:“囡囡,外婆老了,走不动了,只能住在南城。”
“外婆,我要是走了,就没人照顾你了,我不走。”覃子赟觉得这个地方好安静,只有蔷薇花瓣落在地上的声音,如果她走了,就没有人跟外婆说话了,那一定会更安静,那得多寂寞啊!
老人笑着,这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掉进了眼睛里,她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说:“外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以后你放假了,就回来陪外婆,好不好?”
覃子赟永远都不会忘记,妈妈牵着她的手,在青石板路上,她一步一回头,看着背后单薄的身影越来越远,那张慈爱的脸,渐渐模糊在她的视线里,变成一个小黑点,再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她终于还是哭了,一路哭到了上海。
醒来的时候,她在一个大房间里,床上有很多绒绒熊,还有整排的漫画书。墙上是水果篮子的海报,还有她喜欢的小丸子。
她觉得很新鲜,但是看了一会儿,她还是很想念外婆,于是赤着脚下床,打开了门,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高高的,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着她。
覃子赟觉得他帅,尤其是眼睛,像电视里的人。
因为看到她脸上有泪痕,尚少宗正要问她,尚玲玉已经上楼来了,看到她赤着脚站在地板上,赶紧走了过来,将她提起来,对着一旁的尚少宗说:“少宗,给她拿双拖鞋。”
覃子赟会记得那双修长的手把拖鞋递到她脚下,然后起身看着她,什么话也不说,那个样子,帅极了。
“子赟,这是少宗哥哥。”尚玲玉拿着干净的毛巾给她擦眼角的泪水,一边擦,一边对她说。
覃子赟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的状态被他全看进了眼里,她突然就不想友好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突然仰起头,用大人的口吻问他。
尚玲玉和尚少宗皆是一愣,但眼见着覃子赟这么认真地看着他,尚少宗还是很友好地回答她:“尚少宗。”
覃子赟像是听懂了似的,点点头,伸出手,“尚少宗,你好,我叫覃子赟。”
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十二岁的覃子赟对十五岁的尚少宗直呼其名,他不反对,她也乐意,反正就是不喜欢叫哥哥。
覃子赟从到上海的第一天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母亲林青雉的闺中密友尚玲玉家里度过的。尚玲玉是个单亲妈妈,有个比覃子赟小四岁的儿子傅子恒,平日里,她照顾两个孩子,周末的时候,再加上尚少宗一个大孩子,一共三个孩子,就是她工作之余的全部生活。
也许是刚刚来到上海,覃子赟的脾气并不是特别好,尚玲玉是近乎十二分的讨好她,就连傅子恒,在家都开始小心翼翼,什么东西都是姐姐优先。日子久了,覃子赟也意识到,她自己似乎是有些过分了。尚玲玉对她好她是清楚的,还有傅子恒,那么小的一个小孩,都会让着她,所以她开始学着对他们好,只是并不喜欢表现出来。
有一次傅子恒咬着笔头在书房,半个小时没挪窝,覃子赟做完作业一直看着他,最后忍无可忍,走了过去,往他作业本上一看,空的。于是她端起了姐姐的架子问他:“子恒,你怎么不写作业啊?”
傅子恒一脸苦闷地低着头,好半天才说:“姐姐,老师说要写日记,可是今天什么都没发生,我写什么呢?”
什么都没发生?
覃子赟想了想,说:“你早上不是不起床被玲玉阿姨批评教育了,你不是哭了吗?”
“我没哭!”小男孩恼羞成怒了。
覃子赟突然就笑了,从书包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他,像个大人一样说:“子恒啊,男子汉大丈夫,哭可是很丑的,你看尚少宗,他就不哭,多帅是不是?”
尚少宗在门口已经站了两分钟了,听到这句话,蓦地就笑出声了,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你知道什么是帅吗?”
覃子赟吓得一抖,一转身打翻了傅子恒摆在桌子上的牛奶,顿时,牛奶蔓延得到处都是,连着他的作业本,全湿了……
于是,一大一小,手忙脚乱地开始拿纸巾擦,覃子赟是一边擦一边抱怨:“说话就不能小声点吗?”
哪知傅子恒突然来一句:“我哥说话一直很小声啊!”
覃子赟:“……”好想给这个破小孩抽一巴掌,闭嘴吧你!
房间里有了第三个人,所以教傅子恒写日记到底由谁来呢?
覃子赟仰着头,高傲地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生,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她看到了封面,英文的,她还不能认全那些单词。
“尚少宗,你来教子恒写日记吗?”覃子赟突然说。
尚少宗一愣,这个小姑娘似乎是很爱叫他的名字啊,动不动就是“尚少宗”你怎么怎么样,还挺傲娇的。
“你不是挺厉害的吗?”尚少宗一只手插进口袋,另一只手拿着书,静静地看着她,突然来了一句。
覃子赟语塞,她什么时候说自己厉害了?他能看出她很厉害?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她怎么有种脑子不够用的感觉?
傅子恒站在两个人中间,觉得特别有压迫感,他总觉得两个人会打起来,因为姐姐的眼神渐渐变得凶狠了,就好像随时要揍他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傅子恒有些战战兢兢地说:“哥哥姐姐,我会写了,不用……你们教了。”
“你会写什么你会写,半个小时一页白纸,你个小骗子,我告诉你妈妈去!”覃子赟这发泄的对象转移得可真快,说完她就要往外走,却没想到被尚少宗一把拎起来了。
“你干嘛,尚少宗,你放手!”覃子赟喊着。
尚少宗也是个大孩子,突然拎她,是不想看到她这么横行霸道。
“你别欺负子恒。”尚少宗松开了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话音刚落,覃子赟便开始哭,哭得惊天动地,连傅子恒都吓到了,赶紧过来拉覃子赟的手,说:“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哭了,别哭了……”
尚少宗有些头疼地看着地上抱着头哭的女孩,最终还是蹲下去了,他试探性地摸她的头发,却被她狠狠地甩开了。最后就是他和傅子恒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一样无奈的眼神。
那天的覃子赟,躲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个下午,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很想哭,越哭就越伤心。觉得来了上海什么都不好,没有外婆,没有甜汤,也没有小伙伴,偏偏还遇到尚少宗这种什么时候都不冷不热的人,一点都不好玩,还欺负她……
这么一想,她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没有人爱,只有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