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之前房间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随后一位头发发白,气质不凡的中年男人走出来了,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淡淡的,完全不像是刚和人吵完架的样子。院长有些疑惑,却还是在两分钟后敲了敲陈儒的门。
陈儒打开了房门,和刚才离开的人一样,脸上的表情淡淡,但与之不同的是,她的眼神黯淡。见到来人是院长,她愣了一下,语气和平常一样,同来人简单的打招呼:“邱院长,你好。”
“陈医生没事吧?”到底是相处了一段日子,邱院长对陈儒的情况也了解了不少。他生感惋惜,但是这样的例子他也不是没见过,到了这个份上,大概就只希望他们能够早一点领悟出生活,多一些开心吧。
宿舍窗台上的鸢尾花已经谢了,蓝色的花瓣落入盆中,和着黑色的泥土,已经闻不到任何香味了。陈儒来的时候正好开花,一株上只有一朵花,但是开得好,她数了数,正好五朵,循环地开着,一朵谢了,一朵又开,就像是开往时间终点的列车,总会有一个人,等到最后。她坦然接受了每一朵花的逝去,又以一种新的姿态来迎接又一朵即将绽开的花,乐此不疲。她突然发现,其实生命中这个东西,周而复始下来,其实也是有希望,可是这一天早上醒来,看到最后一朵花落了,她却开始失神了,到底是走了……
看着窗台上已经枯萎的花失神,邱院长有片刻的沉静,他或许在想,到底是某一件事改变了一个人的全部精神状态?还是因为一些人,总是在自以为是的是陈述着自己所谓的真理呢?
“在法国,人们把鸢尾也叫做爱丽丝,女神一样的花,多浪漫。可是在中国,它再美,也比过牡丹的富贵,比不过梅花的高洁。”陈儒突然伸手捡起了一片掉在地上的花瓣,这是仅存的一片还未完全枯萎的花瓣,她把它握在手心里,轻轻地说了一句。
邱院长有些失神,这个静若秋水的女子,从她眼睛里,他读出了哀伤,读出了失望,甚至还有一些莫名的复杂情绪。他说不上来,但是想说,又无从说起。在陈儒眼里,或许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比人心来得真实,她愿意吐露出来的,也只是和花草彼此能理解的话语。
“但是在我们心中,它一样是美丽的,一样是充满希望的花朵。”邱院长接了她的话。
“是吗?”陈儒打开了手掌,风来了,花瓣落了,掉进了水沟里,随着流水,飘走了。她看着它消失,看着它被动地选择了离开的方向,她忽然就笑了,这抹笑里,有多少是真实的,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人云亦云的美,只是一种被自然忽视的托词,如果是我,愿意它一直长在法国,做它的爱丽丝。”
邱院长不语,他活了五十多年了,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他应该怎么来安慰她呢?告诉她,不做爱丽丝,生命也是美好的,因为王子和骑士,灰姑娘和白雪公主,耶稣和释迦牟尼,他们都是一样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时间轮回里,活在万物生长的光辉里。
只是路不同而已。
但是执念,仅仅只有这些,是化解不了的。
一个小时前,陈辞海来了,这是陈儒出事以后,父亲第一次单独来看她。疗养院的宿舍里,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六月的天,坐在冷气里望着窗外的炎炎夏日,却能享受阳光的照耀,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雪域高原的火炉边吃着雪糕,心里凉了,但身上是暖的。
“你还好吗?”父亲居然会这么问她。
陈儒没笑,也没看他,只是走到了窗前,把窗帘拉上了,顿时,屋子里的光淡了,人脸却是清晰的。岁月的刮痕,在陈辞海的脸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记,其实在陈儒眼里,这是一个儒雅的男人,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穿衣打扮,这都是一个绅士。她甚至一直觉得这个男人比之以前在学校追她的那些男孩子,真的一点也不输。她的父亲,曾经让她骄傲,让她觉得这是这一生中,她不可能有运气遇到一个像父亲的一样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她心中是至高无上的。
但是,当这个男人亲手撕碎了这个至高无上的标签时,这一切变成了海上的泡沫,她曾经看见的那座灯塔,在茫茫大海的晨雾中,一夜之间,沉入了海底,从此,消失不见。
“再住一段时间尚少宗就会来接你回去,到时候你们的婚礼,我会和尚家的人商量,你就安安心心的嫁给他,什么也不用管了。”见她没有说话,陈辞海突然说。
婚礼?
陈儒只觉得这两个像笑话。
“没有什么婚礼了,我是不会嫁给尚少宗的。”她没看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陈辞海的胸口莫名地涌起了一团火,但是考虑到陈儒的身体状况,他努力的压制住了,平静地说:“我已经和你尚叔叔谈过了,尚家没有计较这件事,你的身体状况会好起来,他们不会介意。”
“他们不会介意一个疯子嫁进他们家吗?”陈儒冷笑了一声。
“你——”,陈辞海急了,拿手指着她,半晌才说:“你是我陈辞海的女儿,你怎么就没点志气!还想着那个男人是不是?他拿什么跟尚少宗比,你告诉我?”
拿什么跟尚少宗比?
陈儒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在你眼里,没有谁能跟尚少宗比,因为没有谁能在上海的地产界呼风唤雨,没有谁能像他一样让你觉得自己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
所以,没有谁能比得过尚少宗。
“可是在我心里,没有人能比得过他。”陈儒就是要这样告诉他,告诉眼前这个自诩是父亲,却曾经亲手毁掉她幸福的人。
“你——”陈辞海的手扬起来了,他在抖,却始终下不去手。
“打吧,让我再清醒一点,这样我就不会企图去破坏别人的幸福,不会接受你安排的一切。”陈儒闭上了双眼,做好了那一巴掌落在脸上的准备,她不怕疼,一点儿都不怕。
这句“破坏别人的幸福”触到了陈辞海,他眼中闪过了一丝阴戾。他说:“只要尚家的人没来退婚,你就是尚家名正言顺的儿媳妇,没有人可以取代你,你明白吗?”
“别再做那些伤害别人的事了,爸爸。”许久后,陈儒突然转过了脸,就这样看着陈辞海,她的父亲,她亲口喊出了这两个字。
“爸爸”,这是多么骄傲的称呼,曾经,无论是哭,是笑,是悲,是喜,他陪着她,在这条路上,风雨无阻。
陈辞海突然就沉默了,双眼里的光淡下去了,他不敢看女儿的眼睛,那种带着怨恨的眼神,让他愧疚。
“少宗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尚家也没有对不起我,真正伤害过我的人,是你。”
这一句话,如同千斤顶落地,砸出的是一个巨坑。
有多难过呢?
陈辞海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为自己辩驳,但是他要说,要解释,“顾家纶的事是我做的,我让他参加红十字会,我只是想让他离开上海,离开你,他不适合你,孩子。”
“顾家纶”这个名字,是陈儒心中的禁忌,她不许别人提,尤其是亲手把他推进地狱的这个人。所以,她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来了:“适合?在你眼里,人命真的就这么轻贱吗?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他死了,死了,你害的,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吗——”
陈辞海呆住了,顾家纶死了?
有泪水从陈儒的眼睛里流出来,她抓着床单,脸上的表情近乎是扭曲的,顾家纶,这三个字,这个人,从今以后,变成了墙上的照片。
他,再也回不来了。
“是你亲手把他送到了那里,也是你亲手把他推向了死亡,你是个杀人犯,你知道吗?”她闭着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滴在了床单上,沾湿了一片,她一字一顿,就好像是每一个字都是用刀从心底里刮出来的一样。
他试图要去安抚她,却在伸手的刹那,发现自己下不去手。他不知道,自己这双宽厚的手掌,还能不能擦干她的眼泪……
窗外有脚步声走近,透过窗幔,陈辞海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人走近,他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拳头,然后放开。她看了看床上的泪人,只是轻轻说了一句:“人活着,就要往前看。爸爸是爱你的。”
然后门开了,陈辞海恢复了往常的淡然,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安静下来了,窗幔在飘动,陈儒听到了敲门声,她顿了顿,用最快的速度擦干了眼泪。她不确定是不是有泪痕,但还是走到门口,打开了门,是邱院长。这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长者,他穿着白大褂,负手而立,脸上的表情淡然。
“没事吧?”
这句问候,像一个老朋友。
上海的夏日是有风的,尤其是在山上,风一吹,漫山遍野的树枝都撼动了,还有花草,也在迎风飘扬。
山涧溪水,虫鱼鸟兽,都是风的孩子。
它们都是被自然庇护的生灵,它们不会被抛弃,它们不会被遗忘。
陈儒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海一样的颜色,是多么的美好。